渴望新生
2021-03-25
本书浓缩作者多年来亲身探索中国的扶贫方案、灾后救援,以及整体发展的报道,他亲历的那些鲜活生动的故事,彰显出在全球背景下中国解决贫困问题的重要性和面临的特殊挑战。
本书从汶川地震讲起,读者可以看到,贫困和地理环境所导致的悲剧终将在救援和重建中被克服,在这片无数生命逝去的地方,人们也将重拾希望;然后作者去往“地球第三极”青藏高原,在那里,中国克服了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等,给高原带来了几年间还不可想象的富裕;随后作者回顾了过去十多年里采访过的全国各地的扶贫项目,包括贵州乡村的虚拟现实娱乐公园、内蒙古牧民开办的鸸鹋农场等;最后,作者花了5个星期采访长江经济带沿岸数千公里的11座城市,以极限沉浸的形式来分析改革开放如何驱动了中国的扶贫奇迹。
所有建筑物都消失了。
一天又一天,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透过车窗,我们看到的只有绵延数公里的废墟和帐篷,然后还是废墟和帐篷,更多的废墟和帐篷。
这是一个末日浩劫之后的世界。
2008年我首次赴汶川灾区采访时,距离那场导致近9万人死亡或失踪的大地震已有半年,而一路上扭曲的钢筋和大块的水泥仍然堆积成山。
“失踪”的意思是那近18000人至今仍被深埋地下,如果他们还能被找到的话,最有可能找到他们的是未来的考古学家。
我意识到,无论媒体怎样报道,都无法完整再现这场灾难的全貌,只有亲身去到现场才有可能理解此事。
震区看上去就像个战场。多年以后,看到视频中饱受空袭和地面战蹂躏的叙利亚,我不由得想:“这太像四川了。”
在地球上,也许战争和自然灾害是最接近于地狱的状况。
而它们之间的主要区别,也许是战争中的苦难源于人类的邪恶,而灾害则释放了自然的狂暴。
汶川地震是有记载以来最剧烈的地震之一。
它摧毁了数百万座房屋,让数百万人无家可归。
它更给数千万人留下巨大的创伤。
在平武中学的废墟上,我看到一块蓝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白色的字:“平安班级”。
这块皱巴巴的牌子靠在一块碎砖上。地震摧毁教学楼时,砖块和水泥被远远地抛了出来,就像一个瓷瓶被砸时碎片四处飞溅。
这里有180多名学生受伤,所幸无人遇难。
平武县的146所学校中,几乎全都有教室倒塌,共有344名学生和13名老师遇难。据平武县教育局说,地震影响了31079名学生和2631名教师。
大约半年过后,背着箩筐的工人们仍在平武中学的废墟上忙忙碌碌,日复一日地清理和分拣。
山谷中回荡着铁锤敲击水泥和一团团扭曲的钢筋被扔上卡车的钝响,久久萦绕耳畔挥之不去。
几分钟车程以外,大约1300名幸存的学生正在一片临时搭建的金属教室和宿舍里生活和学习。
这里不能洗澡,连热水也没有。但他们有电,有食堂,也有学习用具。
“我们的新学校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就是操场太小,打不了篮球。”一位叫聂敏(音译)的学生说,“我们每天都很忙,要学好所有课程不容易。”来自平武县南坝镇的18岁高三学生侯力(音译)则希望他能更经常见到家人。
“回家时,我帮妈妈洗衣服,还帮她浇菜地。”他说,“我当然还有梦想。”
聂敏说她的梦想是长大后当一名翻译。“我要努力实现梦想。我相信什么也代替不了坚持。”聂敏说。
2008年,我在平武这所临时学校里主持了一个活动。绝大部分学生都写道,他们相信只要努力和坚持,就能实现梦想。
他们中有的想当医生,有的想当翻译或者歌唱家,还有的想去环球旅行……他们都想照顾好父母——大多数都是一贫如洗的农民,因为父母为了他们付出了太多太多。
高二学生薛晨总结了大家的决心:“我们必须向前走,绝不放弃!”
薛晨的梦想是学好英语,当一名导游,带世界各地的人参观他的祖国,尽管那时他还从未走出过小镇。我是他和同学们第一次见到的老外。
如今薛晨已经实现了他的梦想。他最喜欢的行程就是去尚待开发的青藏高原和古老的丝绸之路。
“我有一个梦想。”我们初次见面将近十年后,他给我发来的短信说,“我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我热爱我的工作。”
他还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
“看到这么多人生活得比我们还穷困,我更加珍惜我的朋友和家人。”
在他的导游简介上,薛晨用英语写道:“一些人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是为了找回迷失在生活中的自我。”
我想,2008年地震灾区的人当中,没有谁不会迷失方向。我想不出会有人不是这样。
多年后,薛晨在來信中说:“不过,我再次考虑了旅行。对我来说,旅行应当是一个故事,或者一部纪录片,这是个关于我的故事,传播这个世界温暖的故事,讲述我的经历的故事。为了这个故事,我将离开家人和朋友,从成都到拉萨,翻雪山过草地。”
的确,薛晨的故事是走出2008年的那场噩梦并最终实现梦想的故事之一。
2020年1月,他告诉我说,他已经在成都开起了自己的火锅店香鼎坊(音译)。
“5·12”大地震撼动了这些孩子脚下的大地,但丝毫没有动摇他们的生命力。
地震将他们的学校夷为平地,却没有影响他们对求知的渴望。
就像一位平武的学生那天所写的,“尽管地震推倒了我们的家园,但它推不倒我们的信心和友谊。”
那天快到下课时,学生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我,后面的学生几乎要翻过人墙,只为了把笔记本递给我,要我的签名。
身为老外,我自以为早已习惯了一走出大城市就备受关注,但还从来没有谁争先恐后地把笔记本和教科书都塞到我手里,生怕得不到我那龙飞凤舞的签名。
其中一个孩子要我留下电话号码、通信地址、电子邮件、MSN,还有QQ。
我索性从钱包里取出一摞名片,拿出一张塞进他手里。
这可像是引爆了一枚炸弹,四面八方伸来的手几秒钟内就把我那一整摞名片瓜分完毕。孩子们盯着这张小卡片欣喜若狂,仿佛是攥着中了头奖的彩票。
我也笑了起来。
铃声响起,下课时间到了,学生们呼啦啦奔出了简易教室。
落在最后的正是我送出第一张名片的学生。他很腼腆地凑过来,说有东西要送我。
“这个,是我的名片。”他露齿一笑,微微鞠了个躬,双手捧上一张卡片。
这是一张裁成长方形的纸板,上面工工整整用蓝色钢笔写着杨宙兴(音译)、手机号和QQ号。
那天晚上,我们在都江堰沿着受损严重的荷花池路探访。
一幢倒塌的居民楼前,两根蜡烛在风中摇曳,一小把香闷闷地燃着。
点香烛的人无处可寻,周围甚至看不到一个当地居民。都江堰市中心已经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鬼城”。
若隐若现的绿灯映衬出这里仅有的人类身影,一些建筑工人在废墟里走来走去。除了轻柔的雨滴声,只有一台推土机轰鸣着,远方鞭炮声时断时续。
“地震以前,这儿热闹得很。”当地农民魏永红(音译)说。
他同意带我们四处转转。朝着一座小山般的钢筋水泥一挥手,他说:“这儿死了好多人,整条街都是死人。”
他花了好几天从这座城市倒塌的中学里拖出死者,有数百名学生遇难。
“当时没有地方放那么多人,只好都堆到街上。”他说。
路边还有一些建筑物勉力支撑着,或倾侧或下垂,还有的部分悬在半空。其他建筑都是成堆的废墟。
魏永红的乡间木屋挺过了地震。
他指给我们看另一处废墟,以前是个菜场。“那里头可能还有死人呢。”魏永红说。
而在附近的一个角落里,他说有大约30个少年遇难,那是一家网吧,在一场6级余震中倒塌。
而到了“勤俭人家”安置点,情况却大为不同。这是都江堰乃至整個四川省最大的震后临时安置点,12000多位居民住在成排的彩钢活动房中。
“勤俭人家”派出所门外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可以翻动的数字显示,“本地103天没有违法犯罪事件”。
入口处,一个宣传栏上贴满了救灾物资交割单,上面摁满了手印——收到救灾物资的人以此签收。
援助项目中包括服务设施——日用品店、医院,还有一个免费食堂,全都由上海市政府援建。
透过一扇简易房的窗户,我们看到一群人围坐桌边,玩着麻将牌。
他们笑得正欢。
我也笑了起来。
“有些人真的很乐观。”志愿者张义桐(音译)告诉我说。
茶馆老板赵阳波(音译)告诉我,德阳市的低收入居民都开始喝高档茶了。“灾难让大家认识到人只能活一次,那就好好享受这一次吧。”赵阳波说。
在“勤俭人家”志愿者中心,张义桐和其他上海大学的志愿者正忙着印刷小传单,招募当地居民来辅导学生。
张义桐说:“这些人失去了一切,包括他们的家人和房子,可他们乐于助人,他们相信这是有意义的事情。”
的确,基本物资并不匮乏,此时人们更需要寻找的是意义。
来自香港的张义桐说,地震导致的伤亡和异地搬迁使很多人脱离了原先的社交圈,志愿者们正组织安置点的居民参加各种活动来互相认识。
志愿者中心的墙上贴着一些照片,照片里有老年人交谈,也有儿童们玩耍,还有时任总理温家宝来视察时的情景。
“这里几乎每个家庭都失去了至少一个亲人。”另一位志愿者纪小钢(音译)说。
志愿者们还着手开展技能培训,教居民如何找工作和使用电脑。很多幸存者开起了杂货店和理发店,或者当上了老师。
当时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可能就是寻求外界的帮助。随着冬季来临,居民们急需冬衣和热水。
“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没法洗澡,因为水太凉了,他们受不了。”张义桐说。
纪小钢更担心的是居民们开始烧煤取暖时的火灾隐患,特别是很多人在外工作时,只能留下老人和儿童待在家里。
马路对面,数十栋公寓楼正在绿色的防护网内慢慢成形。
当这些大楼脱下外衣,最后一根脚手架也被拆除,“勤俭人家”的居民们就将搬入新居,展开新的生活。
[美]聂子瑞(Erik Nilsson)
中国日报社记者,走遍了中国大陆的每一个省份,报道扶贫、救灾和政府政策。33岁时曾荣获“中国政府友谊奖”,这是中国政府为表彰外国专家“在中国的社会和经济发展中作出突出贡献”而设立的最高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