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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警察工会》中的空间政治与弥赛亚主义

2021-03-25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兹曼犹太犹太人

李 锋

引 言

迈克尔·夏邦(Michael Chabon,1963-)是新一代美国犹太作家的杰出代表,他的写作体裁和技法多种多样,其中包含科幻、侦探、历史、探险等元素。尽管作为第四代移民,夏邦更加认同自己的美国人身份,而非犹太族裔身份,甚至曾在采访中坦承“我们无法进入传统犹太世界,我们不懂意第绪语,也不懂希伯来文化里的秘密”①。然而有趣的是,他的多数作品仍然是以犹太人为主人公,探讨的核心问题之一也依然是犹太民族的身份。

《犹太警察工会》(TheYiddishPolicemen’sUnion,2007),又译作《消逝的六芒星》,是夏邦的代表作。该书既是一部犹太题材的或然历史小说(alternate history fiction),也是一部典型的硬汉式侦探小说。作者以历史上并不存在的阿拉斯加犹太定居点为背景,讲述了犹太警探兰兹曼调查一桩神秘凶杀案,由此一步步发现背后的政治阴谋的故事。小说的灵感最初来自夏邦早先的一篇文章《幽灵国度旅行指南》(GuidebooktoaLandofGhosts,1997),而后几经重写和修改,最终在2007年5月得以成书出版,随即获得极大关注和广泛好评,并接连斩获星云奖、雨果奖、轨迹奖、斜向奖等诸多重要的文学奖项。

阿拉斯加:行将终结的犹太国度

在这部小说的想象历史空间中,以色列建国仅仅三个月即在阿以战争中遭到惨败,并于1948年灭亡;而在此之前的美国,由于犹太裔美国人的大力游说,加之极力反对犹太人移民阿拉斯加的众议员安东尼·戴蒙德(Anthony Dimond)意外遭遇车祸身亡(此即该书的历史分叉点)②,美国国会于1940年顺利通过了《斯莱特里报告》(SlatteryReport),将阿拉斯加的锡特卡(Sitka, Alaska)的一部分土地辟为联邦特区,作为欧洲犹太人的临时定居点,期限为60年,这一决定使大量犹太人免遭纳粹迫害的厄运。小说的故事背景是在当下(21世纪初的某年),距离所谓“回归”(管辖权移交)只剩下区区数周时间。届时,锡特卡作为联邦特区的临时地位将宣告结束,该定居点的土地将被美国政府收回,居住于此的犹太人将不得不再次面临四处流散、寻找家园的命运。

与多数或然历史小说着重表现历史上的关键转折点不同,《犹太警察工会》把关注重点放在历史转轨后的当下——小说对后大屠杀时代犹太人的心理创伤进行了重新想象,审视他们在严酷环境中的生存策略。事实上,犹太民族在现代人类历史上的坎坷命运一直是或然历史假想的常见母题之一,然而与多数此类小说以同情笔调刻画犹太人(如菲利普·罗斯的《反美阴谋》)所不同,夏邦对书中的部分犹太人进行了颇为负面的刻画。

小说开篇即是一个颇为神秘的犯罪现场——国际象棋天才、犹太青年孟德尔·施皮尔曼在柴门霍夫宾馆被谋杀身亡,这家廉价宾馆是一处“破败不堪的住所,以世界语的创始人命名,一开始就象征了失败的乌托邦愿景,见证犹太人的锡特卡被美国政府收回”(Witcombe, 2016: 45)。值得注意的是,在施皮尔曼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个棋盘,上面有一盘未完成的棋局。主人公兰兹曼警探携手老搭档波克对此案展开调查。此时的兰兹曼正值落魄潦倒之际——之前因医生怀疑胎儿的染色体异常,他误将正常的孩子放弃,妻子因此离异而去,留下他整日酗酒、颓废度日;更为糟糕的是,距离阿拉斯加被美国政府收回仅仅只有6周时间,兰兹曼很快将失去工作,不得不同其他犹太人一样另谋归宿,但他依然下定决心要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兰兹曼打电话给调度员,主动请缨主办拉斯克案。反正就一个鸟凶杀案而已,破不了也不会影响到由他主办的案子的破案率,更何况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因为到了明年元旦,锡特卡联邦特区,这个坐落在巴拉诺夫岛(Baranof Island)和奇查戈夫岛(Chichagof Island)上的犹太人安身立命之所,就要归还给美国阿拉斯加州,而他为之流汗、流泪、流血二十年的特区警局也将撤销。兰兹曼、谢梅茨和其他同仁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是个未知数,事实上,主权移交后的一切都是未知数,所以说现在是锡特卡犹太人的非常时期。(夏邦,2015:8)③

兰兹曼之所以在自身前途未卜、上层亦让他放弃此案的情况下,依然执着于查清案情,是因为这是他在这一特殊时期获取存在感的唯一方式——的确,“作为一个很快就将失去祖国的警探,还有什么能够更好地完成自己生涯的方式?既然机会出现了,有什么比完成任务能更好地向自己国家的灭亡致敬?还有什么比在失去权力的情形中行使权力能够更好地肯定犹太人生与思想?”(Kravitz, 2010: 103-104)然而这起案件背后却隐藏着更为复杂的内幕——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案情的推进,死尸之谜逐渐退隐到背景中,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复杂和棘手的政治冲突。确切地说,这部小说“对经典的悬疑情节进行改写,以迎合更加适时的需求,即宗教原教旨主义、恐怖主义威胁、身处末世的焦虑感”(Martin, 2012: 169)。小说开篇的死亡场景即预示了此类作品的常见模式,即“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所暗含的群体暴力的魔影”(Martin, 2012: 170),而主人公的使命,就是要努力挖掘隐藏在个体命运下的复杂的政治信息。

在整个探案过程中,兰兹曼不断涉入正统派犹太人的空间,与之发生各种各样的接触,这些空间中的孤岛意象与开戒界域,蕴含着强烈的宗教与政治内涵,对理解作品的主旨思想大有裨益。事实上,小说中整个阿拉斯加的犹太人聚居点就是真实以色列国的缩影,其中暗含着作者本人对该国政策的复杂看法,以及对犹太复国主义和弥赛亚主义的矛盾态度,具有重要的探索和挖掘价值。

犹太空间:孤岛意象与开戒界域

通常认为,就叙事技法而言,情节铺陈并非夏邦在小说创作上的强项和优先考虑,相反,他的写作主要是“通过明确具体的细节、准确呈现的场景、细致入微的人物性格发展来积聚力量的”(Dubrow, 2008: 145)。这些特征在《犹太警察工会》中尤为明显,特别是作者对空间的塑造与驾驭——“尽管文本结合了大量与已知文学体裁相关的修辞手段,但夏邦小说的最成功之处,是表现出一个想象的犹太空间其内部是如何运作的”(Witcombe, 2016:31)。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确实能够找到大量的空间元素以及各种边界跨越与疆域控制的题材(例如引人入胜的环境描写、主人公历险过程中的物理位移、精心布置的棋局等)。这些元素和题材,大多与书中的犹太身份这一主题密切相关,即“空间的复杂本质是整个叙事的核心部分,对于在一个后现代的、编造的世界中探索犹太身份至关重要”(Anderson, 2015: 87)。

事实上,或然历史小说这一文类本身即具有荒岛小说中“空间故事”的诸多特征,这在犹太题材的小说中尤为明显——作家频繁利用“岛屿”作为假想历史中的犹太国度所在,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历史上确曾出现过此类提议(如马达加斯加、塔斯马尼亚以及阿拉斯加半岛);另一方面,“孤岛的隐喻十分适合犹太人本质上(相对于非犹太人)的他者身份”(Rovner, 2011: 145)。《犹太警察工会》的故事确实给读者一种强烈的隔离感——书中《斯莱特里报告》在国会通过时,各方均做出一定妥协,其中就包括对犹太移民行动范围的限制,正如他们的护照封面上标明的:“你哪儿也去不了。你不能去西雅图,不能去旧金山,就连阿拉斯加的朱诺或凯奇坎也去不了”(31)。

伴随这种隔离感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末日感。考虑到当时的时代背景(即犹太人在阿拉斯加的居住地位行将结束),这也极为正常——书中由美国政府先期派来的“阿拉斯加管辖权移交委员会”被当地人戏称为“丧事协会”,他们将要接手的工作就像“准备和监督一场历史葬礼,以最终将这个犹太人的特区送进历史的坟墓”(62)。此类用词都是这个犹太国度行将死亡的隐喻。的确,“当一个民族知道他们作为一个国家的存在受到严格的时间限制,亡国之运已提前确定,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民族怎么可能兴盛?”(Kravitz, 2010: 106)“你会离开锡特卡吗?”这句话成为人们相互打招呼的口头禅,“已经有很多人逃离锡特卡,四处寻觅安全处所,他们中运气好的到达了欢迎犹太人的地方,运气不好的整天面对的都是听够了屠杀犹太人的故事、很想亲自试一试的民众”(22)。

在查案过程中,兰兹曼追踪到居于一隅的维波夫岛,该岛由故事开头的被害者之父赫斯克·施皮尔曼主宰,此人既是维波夫派犹太人的拉比④,也是锡特卡最大的犯罪集团头目。夏邦对岛上场景进行了细致描写:“维波夫岛的街道呈方格网状布局,纵横交错,用数字编号管理,是典型的锡特卡风格”(112)。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当属“开戒界域”(eruv)——根据正统派犹太教的规定,在部分特殊时间(如安息日、赎罪日等),人们不可将物品从私人领域携带至公共领域,以保持其同上帝之间约定的纯粹性,但由此难免带来生活上的不便。为了扩大私人空间范围同时又不违背教规,一些犹太人灵活变通,设置所谓“开戒界域”,该词在字面上原是“混合”之意,指的是通过把一些私人与公共财物整合在一起的方式,允许正统派犹太教徒在以上特殊日子依然可以携带东西走出户外的封闭区域。此举方便了正统犹太人在公众场合的活动,但也颇受争议。学术界对开戒界域的传统研究一般专注于犹太人与异教徒之间的冲突(有时则是犹太人内部的冲突)。夏邦笔下的开戒界域却比之复杂得多,因为他所展现的,是一个“世俗犹太城邦里的正统开戒界域,存在于一个即将回归非犹太统治的自治犹太国度”(Witcombe, 2016: 39)。

如何将潜藏的文学空间结构转换成清晰直观的地图意象,多年来困扰着众多英美文学研究者(郭方云, 2019: 39)。开戒界域实质上是一种权力角逐的空间实践——在界域内,正统派犹太教徒有其自身的宗教法规,它们同外部的官方法律和世俗秩序形成对立。糟糕的是,故事中开戒界域的设置并不仅仅出于宗教目的,还为了犯罪便利——维波夫岛上有一位专职的“边界大师”,其“特长就是用成排的细绳在人们的住所四周圈出疆域,好让他们在安息日可以开展非法行动,据称这样就不会违反在神圣节日必须休息的谕令”(Kravitz, 2010: 104)。换言之,如此一来,这些犹太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教义约束,即使在休息日也照样收租放租、敲诈勒索。夏邦对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非常憎恶,他认为这“显然是想执意欺瞒上帝、躲避他的律法,已然沦为一种骗局”(Kravitz, 2010: 104)。作为外来的闯入者,兰兹曼警探是一个不信教义的世俗犹太人,“对他而言,天堂是个假货,上帝是个字眼,灵魂顶多只能算是电池的电量”(144)。但此人一心伸张正义、追查命案真凶,甚至想在维波夫岛的开戒界域内重树世俗社会的法制与秩序。他的行为,代表了界域外的另一种犹太性,正如安德森所言,“兰兹曼作为世俗锡特卡的一名警察,似乎想要求所有的锡特卡居民都遵从政府的世俗权力,而维波夫派犹太人效忠的却是宗教势力的法则,这就削弱了世俗主义的公民原则”(Anderson, 2015: 100)。这两者之间巨大的矛盾冲突,构成了叙事向前推进的张力。

事实上,在维波夫岛上的开戒界域里,处处充斥着对犹太身份、犹太人—非犹太人关系的争论,可说是一个“争夺异常激烈、象征意义丰富的身份交涉的空间”(Witcombe, 2016: 30)。在夏邦眼里,这样一个“集体的犹太身份……既不取决于国家主权,也不取决于任何形式的真正的政治或领土控制”(Mann, 2012: 146),而是一种思想意识与生存状态。也就是说,犹太身份虽然同地理空间关系密切,但绝非完全地理意义上的界定,更多的是一种历史与文化的产物,即“犹太身份在一个确定的地理领土之外,才是最为理想的……即处于离散状态”(Anderson, 2015: 89)。照此标准,复国主义反倒是对犹太历史的一种背离,而放逐才是犹太人应有的常态,正如犹太神学家罗森茨威格(Franz Rosenzweig,1886-1929)在其名作《救赎之星》(StarofRedemption,1921)中所说的,“放逐是犹太人生存状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Kravitz, 2010: 110)。这种状况,从古代(如公元前8世纪的亚述之囚和公元前6世纪的巴比伦之囚)即是如此,而且在夏邦看来,未来应该继续如此。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他把故事中的犹太定居点塑造成一个讲意第绪语(而不是希伯来语)的社会,因为“意第绪语是属于放逐的语言”(587)。由此可以看出,夏邦确实持有明显的反复国主义立场,以及对离散民族主义(diaspora nationalism)的强烈肯定。

犹太人聚居点:以色列国的缩影

《犹太警察工会》中的空间与疆域,其物理背景设定在阿拉斯加,然而跟真实的以色列之间却构成了一种微妙的互文关系——尽管小说所描绘的是一个以色列输掉阿以战争、已经不复存在的假想世界,“犹太人被完全推到了历史的另一条轨道上”(Henderson, 2007: 254),但书中对以色列国的各种影射却若隐若现,让人始终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

首先,前面讨论过的开戒界域,除了作为身份塑造与交涉的载体之外,还暗含着强烈的政治信息,它其实是一个“如同以色列一般微观的地缘政治实体,其中各种各样的观念视角都在极力参与空间的界定”(Anderson, 2015: 100)。我们从小说中也可以看出作者对以色列国和正统派犹太教徒的态度:(1)通过对开戒界域本身的负面刻画,夏邦表达了对现代以色列国治理方式的质疑,特别是对以色列领土政策的批评,即“对维波夫派通过意识形态构建的景观进行批判……暗中是在指责现代以色列,表明其地缘政治边界的构建本身,只不过是企图建造犹太身份的‘乡土建筑’”(Anderson, 2015: 103);(2)通过对维波夫派犹太人的负面刻画,夏邦明显是在对正统派犹太教徒提出批评,尤其是他们对国家政策的过度干预,即“由于议会制度的奇异,这些人对以色列的国家政治与财政预算所具有的异乎寻常的影响力”(Kravitz, 2010: 103)。

其次,如果跳出狭义的开戒界域,整个阿拉斯加的犹太人定居地也可以看作是一个以色列的缩影。书中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该地区同时还居住着特林吉特人,即世代居住于阿拉斯加的印第安土著,他们跟犹太移民之间的关系一直非常紧张,双方甚至时有暴力冲突发生。事实上,这些印第安人在小说中具有隐喻的功能,代表了真实历史中被剥夺住所的巴勒斯坦人。夏邦在故事中专门记述了一场犹太人和印第安土著之间因争夺领土而爆发的激烈冲突——土著们愤怒抗议犹太人在争议区域建立的聚居点,甚至有不明身份之人炸毁了一处犹太教堂,从而引发犹太人大规模的报复性骚乱,导致11名土著被杀。这一暴力场景,明显是在象征性地指涉加沙和西岸地带长期存在的巴以冲突。

兰兹曼后来发现,当年炸毁犹太教堂之人,居然是自己的舅舅赫茨,而非人们长期以为的印第安土著。作为一个在阿拉斯加有权有势、享有威望的犹太人,赫茨并不认同传统的犹太复国主义(即一定要回到巴勒斯坦重建以色列国),而是秉持一种领土主义(Territorialism)立场,即锡特卡就是新的锡安圣地,在这里获得永久自治地位、最终独立建国,其实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因为他深感自己“已受够放逐,受够迁移,受够梦想明年能回到以色列地,是时候捍卫并拥有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了”(85)。面对儿子波克的质问和指责(即为何挑起两个民族间的暴力骚乱),赫茨如此辩解:“那些犹太激进分子纷纷迁入有争议的土地,使得锡特卡的未来岌岌可危,因为此举证实了美国人内心最深的恐惧:一旦给予锡特卡永久自治地位,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334)。与之相反,通过犹太教堂被炸而苦心经营出来的“受害者形象”(victimhood),既有助于犹太集体身份的有效塑造(即利用共同的被害经历和假想敌人作为联系纽带),也易于获取美国人的同情与支持。由此来看,暴力袭击背后的动因,居然是为了长期保存犹太人的家园,这实在是一大反讽。此外,也正是这位赫茨,在施皮尔曼的强烈要求下将其杀死,让他摆脱巨大的精神痛苦,同时也挫败了有人妄图利用这位犹太天才召唤弥赛亚提前降临的计划。

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一个巨大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即有人密谋炸掉耶路撒冷的圆顶清真寺,并在原址上重建耶路撒冷圣殿——该行动由锡特卡的正统派犹太教徒(其中包括维波夫人)精心组织策划,背后则受到美国政府和福音派基督徒的大力支持,因为这些人相信,如此一来可以加快自己的基督再临⑤。兰兹曼发现:施皮尔曼之所以被杀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此人有可能让这一真相暴露于世,从而为自己招致祸端。然而不幸的是,临近小说末尾,狂热分子确实成功炸毁了清真寺,这表明在夏邦看来,“犹太狂热思想跟穆斯林狂热思想完全一样的有害”(Kravitz, 2010: 108)。

如我们所知,或然历史小说极力强调历史的偶然性与随机性,努力消除历史决定论的机械观念;更为重要的是,此类作品常常通过假想过去而指涉当下,即通过展现“不是这样则会怎样”(what if)的假想场景,警示读者本来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what could have been)。夏邦设计这样一个故事,其目的就是让读者自行评判当代犹太身份的真实样貌,即犹太人其实具有跟其他民族一样的暴力倾向。换言之,书中的假想场景暗示了暴力倾向的普遍性——在现实世界中,“即使以色列国并不存在……犹太复国主义者在圣经的授权意识鼓动下,也会诉诸暴力对付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Myers, 2008: 587)。

犹太弥赛亚主义:无尽的延缓

以上所分析的空间政治,除了暗指犹太复国主义的领土观念与暴力倾向外,还体现出夏邦本人的宗教观念,特别是对笃信救世主降临的犹太弥赛亚主义(Jewish Messianism)极不认同。以故事开头的死者施皮尔曼为例,早在童年时代,此人就展现出惊人的禀赋——他能够讲多种语言,棋艺高超,而且还施过神迹,因而被很多犹太人视为潜在的弥赛亚、每一代人中只会出现一次的“柴迪克”(Tzadik ha-Dor),此为犹太教的一个封号,意即“持守公义之人”。然而颇有意味的是,这位“未来的弥赛亚”恰好出生于希伯来历的埃波月9日,即历史上耶路撒冷圣殿被毁的日子,这一巧合预示了他从一开始就注定走向毁灭的宿命。这种“天命”反映在他尸体旁边那盘未下完的棋局上——兰兹曼后来发现,余下的棋局其实是一个“迫移”(Zugzwang,也叫“楚茨文格”),即对弈一方必须出招,但无论他怎么走,都将对自己不利,最终只能一步步走向败局。由此可见,哪怕像施皮尔曼这样的国际象棋天才,都无力摆脱“迫移”的约束,逐步走向自己的覆灭,更遑论他人。

这一棋局,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弥赛亚降临的不可能,人们为此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只能是徒劳。在更大范围里,它也指向一种近乎存在主义的人生观——从表面上看,每一步棋都代表着人的自由意志(特别是自由选择的能力),可无论你如何落子谋局,人生总是不可避免地走向荒诞与虚无。也就是说,所谓的“选择权”其实只是一个幻象,但既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人类又别无他法,便只能通过自己的选择和行动,来创造自己的“本质”,于无意义之处找寻意义。

事实上,夏邦相信,犹太弥赛亚主义的核心来自无尽的延缓(deferral),因为“确定犹太人信仰的其实是等待,而并非臆想中的来临”(Martin, 2012: 172),而“弥赛亚真的降临对谁都没有好处,梦想成真往往也是失望的开始”(366),就像书中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利特瓦克在便笺本上所写的,“弥赛亚注定失败,从他试着救赎自己的那一刻起”(353)。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门德尔·施皮尔曼一心想死的原因——他极力想要避免这一失败的局面(这也反映在他临死前留下的那个迫移棋局中)。临近小说结尾,兰兹曼警探看到圣殿山的模型时,不禁觉得“那模型仿佛是在讲述一个道理,就是每个犹太人都有自己的弥赛亚,只是他们从未来过”(349)。兰兹曼的这一认识,其实正是作者本人的观点。

遗憾的是,小说中的人们却并不愿继续等待下去。维波夫派首领施皮尔曼拉比(即死者的父亲)就厌倦了这种无尽的等待,他积极介入政治阴谋,企图让遥远未来的梦想在当下得以实现,从根本上说就是人为地强迫弥赛亚来临,进而提前实现犹太复国主义的目标。书中展现的这一阴谋及其灾难般的后果,说明夏邦本人十分反对“用地理位置确定身份”的做法,因为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种“引发冲突的权力演练”(Anderson, 2015: 99),只能导致无谓的暴力与杀戮。

除了批评当下的以色列政府及其领土政策外,夏邦也在暗讽自己的祖国美国——在小说中,我们随处可见美国政府对阿拉斯加犹太人的监督和控制,特别是“利用空间圈层和层级监视的方法保证了对犹太人最有效的监控”(高莉敏,2019:159),也就是把不同阶层和群体的犹太人安置在不同区域,以达到分而治之的目的。这些手段,不仅仅是为了实现有效的权力控制,而且利于维系和巩固其自身的国家身份,即“犹太人被当局视为必不可少的贱民,对他们加以利用,将有助于树立一种更为广泛的国家身份,而他们(即犹太人)却永远也不会完全融入其中”(Witcombe, 2016: 47)。

而在炸毁圆顶清真寺、催生犹太民族的弥赛亚降临(随之也就可以加速基督再临)这件事上,犹太人显然只是充当了被人利用的炮灰,幕后的主导者和元凶依然是美国政府以及相关的利益集团。当然,在作者看来,这种相互利用并不会成功,他借由施皮尔曼拉比的话,表达了对这种合作的嘲讽和不屑:

他们的确希望犹太人从阿拉伯人手中夺回耶路撒冷。他们的理由建立在所谓的预言和启示之上,这在我看来是可笑又糟糕。我真怜悯这群异教徒的天真,竟然会信任一个从未离开、又何谈降临的人,但我敢说他们也对我们的弥赛亚迟迟不来抱有怜悯之情。用互相怜悯作为双方合作的基础,真是个好主意。(360)

这番话语,表面上谈的是宗教,其实是在影射当下美国的对外政策——出于国家战略考虑以及各个利益集团的影响,美国政府经常会打着一些普世价值的旗号,在中东(以及世界各地)安插代理人、干涉他国内政,可最终经常事与愿违,造成当事国的社会动荡和经济萧条,而承受苦果的依然是当地的普通民众。

作为新一代美国犹太作家的代表人物,夏邦被广泛视为一个“对犹太宗教和以色列国不以为然的犹太人”(Myers, 2008: 588),无怪乎在《犹太警察工会》中,他以讽喻的方式虚构出这样一个或然世界。夏邦的世俗主义理念和反战主义立场,都集中体现在主人公兰兹曼身上——如前所述,兰兹曼鄙视维波夫派犹太人虚伪的界域观念,厌恶极端犹太复国主义所代表的暴力思想,对妄图促使救世主提前降临的犹太弥赛亚主义更是强烈反对。然而在故事结尾,他却并未揭发正统派犹太教徒和美国政府的合作阴谋,而是以此为条件,为自己和亲人换取在阿拉斯加继续居留的美国绿卡,这体现出兰兹曼(以及背后的作者本人)强烈的实用主义思想。

结 语

由上述分析可见,夏邦对犹太空间及其所代表的政治、宗教理念极不认可——书中着力刻画的孤岛意象与开戒界域,体现了正统派犹太人的墨守成规和自欺欺人;发生在犹太人聚居点的各种权力争斗,暗指真实的以色列国的领土政策以及犹太民族的暴力倾向;而书中的核心场景(即神秘凶案和迫移棋局)则象征了作者眼中弥赛亚降临的不可能,并借此暗讽了现实世界中美国政府的中东政策(特别是对以政策)。

当然,尽管夏邦不赞同传统的犹太复国主义和弥赛亚主义,但读者在书中依然能找到一些相关的正面描写——如克拉维茨所言,故事中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从而被推上了一条向死之路……作品为这种努力赋予了一种崇高感,这本身就是对犹太人生和思想的一种肯定”(Kravitz, 2010: 108)。这不免让人想起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笔下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遭受诸神的惩罚,不断将滚下山的巨石推向山顶,如此周而复始、永不停歇;这位荒诞的英雄明知自己的所为纯属徒劳,但依然可以从这一过程中获取满足和快乐,无怪乎加缪说:“向上攀爬的奋斗本身即足以填充一个人的内心。我们必须设想西西弗斯是开心的”(Brée, 1972: 88)。

同样道理,犹太复国主义者为了自己的信仰而奋斗,尽管其手段未必让人认同,其结果也并不遂人意,但这一过程本身即是在实践自由意志、塑造自身本质。从这个角度看,这些“西西弗斯式的英雄”依然值得人们的尊重。由是观之,夏邦在书中对犹太复国主义和弥赛亚主义指责与敬仰并存的矛盾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可以理解了。

注释:

①见《新京报》对夏邦的专访:“流亡的犹太人:世界从来都只在脑中”,《新京报》2015年03月21日,B12版,书评周刊·文学。

②安东尼·戴蒙德(1881-1953),美国民主党政治家。1940年,罗斯福总统曾根据《斯莱特里报告》中的建议,考虑将阿拉斯加辟为国际犹太人定居点,以安置犹太难民(此即夏邦创作《犹太警察工会》的灵感来源),后因各方对此的支持率不高而只好放弃,其中戴蒙德为该报告的主要反对者之一。历史上的戴蒙德于1953年因病去世,而在小说中,作者故意安排他在1940年即意外身亡,从而为历史翻转创造了前提条件。

③小说《犹太警察工会》引文均出自:迈克尔·夏邦. 2015. 犹太警察工会 [M]. 陈震,译. 合肥:黄山书社. 随文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④维波夫派是作者虚构的一个犹太教宗派,源自犹太教哈西德教派的一个分支,生活在锡特卡的哈卡维区,该教派同时也是由一个黑道家族领导的庞大犯罪组织。

⑤20世纪后期,美国的福音派基督徒确实非常支持以色列,因为他们相信“把犹太流亡者集中到以色列去可以推动‘千禧王国’降临”(布莱克,2018: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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