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颜技术下自拍符号传媒景观的革新
2021-03-25田文娣
田文娣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在4G时代,德国人类学家武尔夫所说的“图像洪流”(Bilderflute)[1]正在几寸大的屏幕里不断流转,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便是数字技术的宠儿——美颜自拍。根据某移动互联网商业智能服务商发布的《2020中国移动互联网年度大报告》,美图公司旗下软件美图秀秀MAU(月活跃用户人数)高达1.0871亿,美颜相机MAU达5622万。数据之大,意味着美拍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图像符号,甚至成为横亘在许多人面前的巨幕景观。因此,对美拍的文化研究已成为迫切需要。目前,已有学者敏锐地注意到美拍中的自我与身份、拟像与述真、视觉主义、后人类等议题,但鲜有从符号学角度进行研究的文献。
波德里亚说,“本雅明第一个(其后是麦克卢汉)没有把技术当‘生产’(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仍然坚持这一点),而是当成中介,当成整个新一代意义的形式和原则”[2]70。20世纪70年代的这句话如今在美颜自拍中得到了最好的例证——技术刷新了符号表意的种种。例如,在手机应用程序“B612咔叽”上,用户不仅可以选用面部重塑、自动/手动美颜等多种图像技术,更有多款贴纸和数十种滤镜风格可供挑选,从素颜到“绿茶妆”,从“港风妆”到“国风妆”,只要点击一下屏幕,各种造型便能直接显示出来。于是,自拍不再是拍摄即生成,而是经历着符号编码和意义书写的新天地。与此同时,经过编辑之后,自拍于对象是如何再现的呢?美拍符号的像似性也成为亟待解释的问题。
本文将从符号学视域出发,探究美颜技术下的自拍符号编码新路径与像似机制,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当美拍从从个体走向社群,从像似走向像场,其所构筑的传媒景观又得以呈现怎样的面貌。
一、自拍符号的编码新路径
1.美拍符号中的无限分节与重组
分节最初是来自索绪尔对语链和意链的分类,此后语言学家马丁内将这一理念发展为语言符素(意义结合的最小单位)和音位(区分符素)的“双重分节”,并成为语言符号学的经典概念[3]。实际上,从语言符号到非语言符号,几乎绝大部分符号系统都是由“能指分节造成的所指分节”[4]92造成的。美颜自拍作为图像符号,尽管以非线性的模样呈现,却是分节的典型表现,甚至是极致。
今天的美颜软件充分支持人脸图像的美化和改变,甚至可以美体。例如,打开“美颜相机”,在图像精修中点击“面部微雕”选项,发现编辑页面分为脸型、眼型、嘴型、鼻型、眉形等区域,就眼型而言,又可以分为眼角、眼距、眼宽、眼睑下至、微笑眼、开眼角等多个按钮。除此之外,皮肤编辑中黑眼圈、皱纹、斑点、痘痘等也可以分别进行调整,甚至人中、发际线、太阳穴容易被忽视的点,也可左右移动白标,随意地放大、缩小和移动。
维利里奥在《视觉机器》一书中,谈到过摄影中视觉符号的分节,“从绘画构图的解构开始,人们又进入对视觉的解构”[5]。在美颜技术中,机器识别人脸,通过绘制出人脸面部特征区域模块,每个五官和部位便能以像素坐标系的位置与数值进行更改,人脸的视觉神话在数字技术下得以解锁。
在美颜技术成形之前,自拍的符码编辑往往是通过调整角度、手势、姿势、光线等物理方式实现模糊大体的改变,比如45度俯拍可以让脸显得小,拍照时在面前放几盏灯可以让眼睛看起来更有神。这些手段在数字技术面前,实属无力。美颜技术首先便是建立在对自拍符号的解构之上,于是也为编辑者提供了分节乃至分解的巨大可能性,它使编辑者相信,人脸上的每一个元素都是可以抽离人脸本身,达到单独编码、精准编码的目的。赵毅衡指出,“分节是符号使用者意义操作的结果”[4]94——借助分节,自拍美化者得以清楚对符号的全貌进行人为解构和意义重组。例如,一个人不满意某张自拍照片,他/她认为照片中自己的脸显得有些大,且钝感十足,不够精致,原因是脸型和鼻子不够好看——脸型方面,下颚骨较宽,发际线较高;鼻子方面,鼻头大,鼻翼宽。于是利用美颜软件开始进行美化,他/她分别将照片中的下颚骨推进、发际线下拉、鼻头和鼻翼缩小,得到一张新的自拍照片。从符号学的角度解读,即该编辑者在阅读未经美颜处理的自拍符号时,得出了“不好看”的解释项,便借助美颜软件进行分节美化,实现“鹅蛋脸”、“三庭均衡”、小鼻子的形象呈现,从而改变原有的符号意味,意在引出整体上精致美丽的解读。
的确,在数字技术出现之前,人们已经学会对人脸进行要素分类,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整容中的某个部位的手术。但整容显然是对现实世界的物质改造,这与我们所说符号世界的编码不同。自拍图像是数字的、二维的、无法触摸但历历在目的符号,是在技术的驱动下得以进行分节乃至分解,然后重组。从理论上来说,自拍文本的符码是完全可以肆意改变的,五官的每一个部位乃至脸上的每一个痘痘就是一个单符,可以通过挪移、消除与加减等手段,自由变成任何模样,甚至“面目全非”,成为视觉上的另一个人。这一切是不需要动刀就能达到的复杂的符号能力,且开放给每一个人。
符号编码的复杂化,也带来了分节问题的复杂化,仅以双重分节来解释美颜自拍似乎站不住脚。艾柯曾认为列维-斯特劳斯有关音乐的文章,建立在一是没有语言没有双重分节,二是双重分节是无法变动的(not mobile),其层次是无法取代的或无法互换的观念之上。对此,他提出并非所有系统都有分节,且分节是可以变化的(changeable)。例如,纸牌拥有可变动的分节,电影语言拥有三重分节[6]。他所指出的这一点非常关键。在美拍中,可以看到自拍的符号操作步骤可以不断分化,如脸型就可以细分到额头、下巴等等,额头可以再细分到发际线等等。图像的像素式呈现和改动将编辑者的分节操作不断延伸,因而美拍符号的分节也是变动不居的。试想,如果科技进化到人眼可以看到手机自拍的像素,那么每个像素都可能变成精益求精者的编码对象,甚至成为一个符号,从图像整体到像素的分节符号化是多少层呢?这是无法计算的。这导致自拍文本的符号组合可以是无限大的数集,进而引向了符号意义操作的无限分节。
2.美拍符号的类型化风格化编码
自拍符号文本的无限分节、解构与重组,使得人脸的手动美化成为一项“技术活”。但是,照片可以不断产出,真的要对每一张自拍进行精细化的符号操作吗?并非所有人都有意愿、有精力,也并非所有自拍照都有再赋意义的必要。于是,美颜应用程序推出了一键美颜和实时美颜的服务,将单个的、个性化的照片编辑变成机器参数设置下的一般性、普适性的符号路径。例如,打开“无他相机”软件,就能直接看到美化后自己的动态显现。自拍的符码编辑直接嵌入拍摄,两个环节合二为一,省去了许多时间。在实时美颜中,软件将提前设定好的计算结果径直展现给每一个拍摄者,按下一次快门并保存到本地便是对代码程序其符号能力的一次认可。一键美颜也是如此,可在一瞬间获得美颜结果,于是人脸美化似乎也和拍摄一样迅捷,在一次按键中完成趋向一致的符码改变。“型符是作为符号的一种法则”[7]50,在一键美颜和实时美颜中,自拍便从单一的对象中联合起来,组成技术驱动下的一般类型符,副本之间享受着“同一性”明确的符码体质。
但美颜软件远不止于此。风格过于相似的一键美颜,并未得到用户的绝对欢迎。实际上,当下美颜应用程序中更为流行的是类型化的编码范式。例如,主打贴纸的应用软件“Faceu激萌”,可为用户提供上百款不同风格的妆容、滤镜、贴纸和特效。其滤镜页面分清新、元气、氛围、欧美、甜美、胶片感等类型,贴纸页面分甜茶、韩系、日杂、白桃、油画、女神、港风、漫画等类别。随意点击一款贴纸,用户按下快门可立即获得一张美颜+美妆+滤镜+贴纸后的新自拍照。
首先,与“一刀切”的实时美颜不同,虽然也是一键完成,但各种滤镜和妆容下的人脸美化参数、色调数值是不一样的,用户可以一一试用,体验不同的风格。赵毅衡和陆正兰认为,风格是一种加载于文本符号集合整体之上的附加编码-解码方式[8]。在美拍中,风格正是加载在自拍符号集合的整体之上,成为比之单符更具一般性质、但又各具不同品质的类型符群。李斯卡在分析符号的呈现时指出,“符号可以对对象的某些特征、特性或者品质进行选择”[7]161——片面化是符号的既有性质。风格化的符码设计则完全强化了这一点。通过突出的风格设置,不同的滤镜妆容得以快速进行分门别类,并进行高效的表意传递。例如,2020年在社交平台上受到热捧的港风滤镜妆容,成为各大美颜软件的热门选项。用户在浏览他人共享的自拍图片中,可以迅速识别和记忆港风风格符码——独具特色的暗蓝色调和野生眉形、大红嘴唇等,其编码与解码的符号交流和传播效果便十分显著、有效。
其次,更为有趣的是,美颜自拍不仅仅满足于人脸的美化,也不满足于饱和度、色调、颗粒度等图像系数的改变,贴纸和特效成功占据了自拍符号进化的更高点。每款贴纸下几乎都会有糖果、猫耳朵、月亮、星星、眼镜、花朵等色彩缤纷的小图案浮在脸部周围,作为点缀。如此一来,美颜自拍便成为包含人脸、图案、文字等的复杂多模态符号文本。贴纸中的风格呈现并不是在脸上做文章,而是以图案与文字的拼贴、杂糅、综合表演,成为人脸符号的附加编码,辅助自拍图像进行表意。其中,图案多是以萌态、可爱特点呈现的简笔画,文字则多是圆形、卡通样式,具有类似图案的形态特征。例如,点击一款名为“甜心降临”的贴纸,人脸周围有粉色心形、透明心形气泡以及文字等。心形图是爱意、心动的指示符,多个心形出现,其指向性便尤为显著;加上文字“the queen”如饰品一般围绕在头上,让人不禁联想到带着王冠的皇后或者公主。于是,整张自拍照便如绘画般引向公主在传递爱意的画面,在贴纸营造的氛围感中实现“甜美”的风格表达。
美颜自拍符号的类型化编码盛极,还引导着编辑者去作符号书写,如美图秀秀的官方微博号贴出运动辣妹风格,发动用户去使用。这使得自拍的编辑不仅是发生在自然的美化意图之中,而更多是为风格、为形式进行符号调整的习惯改变。风格附加的高效交际与符码规则改变,引发了自拍编码的“去自然化”倾向,即用户有意以特定的自拍姿势、表情甚至发型、服装去适应风格化的美颜模式。2020年11月,美颜相机专门推出了一款妆扮,将西方节日与中国传统文化结合起来,吸引了一大波网民加入该款美颜风格的应用和分享中,不少人甚至特意穿上汉服、搭配古风背景进行拍摄。如此,美颜自拍的风格附加覆盖层不断大过符号的实指本身,成为表意的主导因素。
二、美拍符号革新下的像似机制
在了解了美颜技术下自拍符号的编码与表意模式之后,我们需要对美拍的呈现状态进行分析。因为符号编辑的路径革新,势必带来其符号特性的新面貌,尤其是其作为图像的像似性,在美颜技术下面临着一连串问题。
皮尔斯认为,“像似符是这样一种再现体,它的再现品质是它作为第一位的第一性……任何东西都适合成为与其像似之物的替代物”[7]52。法国电影评论家安德烈·巴赞也提出了“影像本体论”的观点。
在早期的摄影史上,也有照片的符号创作,如1857年“艺术摄影之父”奥斯卡·雷兰德曾用多张底片来合成图像,创造了作品《人生的两条路》。但显然这样的编码手段专属于精英。在数字时代,照片编辑技术很快覆盖大众,其中美颜技术更是将自拍编码的手段以友好界面开放给每一个普通人。美拍,依然还是拍摄照片,但其中的像似性问题因为无限分节趋向与风格化编码的意义规则改写,也变得复杂起来。
自拍照片是对人脸和身体的再现,这是其内在于该符号的一种品质。我们可以轻松识别照片中的亲友,仅仅是因为“它像那个对象”。但在美拍中,人脸形象的分节化操作,使得五官的每一个部位和皮肤都可以得到“篡改”,进而将其与对象的相似品质一点点剥去。符号文本的无限分解与重组,也就意味着与对象的表意距离可以不断延长,其直观鲜明的像似性便不断降低。假如像上文所说的,变成视觉上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将分节赋意加大到极致,似乎舍弃了与对象像似的表意特性——这是美拍被诟病的一点,如“不真实”“不像本人”等。不过,这仅是就理论上而言,现实的美颜并非意在面目全非,而是在“像似”的基础上,追求像而不像,似我非我。皮尔斯把像似符分成三级:形象式像似(imaginal icon)、图表式像似(diagramic icon)以及比喻式像似(metaphprical icon)[4]78。为细致探讨究竟美拍呈现何种像似机制,应从此像似的三分式中去作突破。
1.形象式像似
形象式像似即自拍照与对象天然的视觉性像似。但在美拍中,由于符号编码的空间极度广阔,导致符号生成过程引向的对象并非固定不变。胡易容在《图像符号学》中探讨像似的“原物”时,指出人们评价肖像画常常会说与本人像不像,依据的不是“本人”的全部,而是“本人”看上去的样子;而人们在镜像中会感叹这个样子都不像我了,实际是预设了某个较好状态下的“我”作为原物,此时的镜像未能很好地再现[9]49。因此,自拍照在拍摄时,其像似的对象仅是某时某地某状态下的外部形象,而非本人360度的物理全貌;而在美化时,通过分节赋意,编辑者将符码重新书写,靠近的是某个较好状态下的我;而这里的“我”也只是编辑者的想象自我,而非真实状态下的某一刻自我,如赵毅衡所说“任何感知都是个潜在的像似符号”[4]76,从感知自我的形象到形成想象的自我,再到将想象自我借助技术编码一步步变成现实的自拍符号,并将其与想象自我进行对比、磨合。这一过程中的形象像似其实是变动的、转化的、复杂的。
在这样的路径中,最后可见自拍符号在引向对象的层层转移、在视觉像似的步步转化中,与本人形象共享的品质多少都会散离。单纯的自拍当然也会如此,但是在美颜符号中,符码改写是解构式的重组,哪怕只是一键美颜,也是从皮肤、脸型、五官等各个部位齐上阵的像素改变,使得形象像似也被重新剥离和重组,因而其品质之散离程度便大大不同了。正如有学者所言,数字美颜“既有‘我’的影子,又逃离了‘我’的真身”[10]。这是像而不像的第一层。
2.图表式像似
图表式像似是一种“构造像似”,皮尔斯指出“许多图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它的对象,它们的像似性仅仅存在于各自组成部分的关系之中”[7]55。这种因果、邻接等关系的相似就是图表像似。图表像似往往是超越图像的,具有间接性。但当我们回到图像,回到美颜自拍上时,可以发现身体的符码操纵是有规则可循的,即按照标准三庭五眼的比例关系或是S型身材的曲线关系,去改变五官和部位的大小和位置。这也是为什么分节成为自拍编辑的主要手段之一,它可以通过单独编码、精准编码的操作,去模仿三庭五眼均衡分布的比例关系。
有学者认为数字技术逐渐削弱了摄影固守现实、忠实自然的指示性,在像似层面上共享着绘画的经验[11]。的确,数字技术打破了摄影对对象单一的指示性。不过,在美拍中,实际上这种指示性却不止是在照片单一指向自拍对象本身,而是被更新了。美颜自拍中的分节操作是图像像似的表现,也是指示性的表现,因为指示符就是“符号与对象因为某种关系一尤其是因果、邻接、部分与整体等关系——因而能互相提示,让接收者能想到其对象”[4]80。它使得自拍符号可以更为明确地指向一个接近“标准”关系的身体对象,而“标准”来自于人脸的视觉规律,即三庭五眼均衡分布、身体凹凸有致,可以看起来感到舒适、美观,于是社会多奉这样的长相为美人。因此,在分节操作中,身体符码不仅可以井然有序,还是好看的井然有序。由此可见,美拍中的图表像似背后隐藏着像似、指示与规约的综合作用。这样一来,美拍像的不仅是“我”,还是社会期待的那个“我”。这是像而不像的第二层。
3.比喻式像似
比喻式像似是指符号只是再现了对象的某种品质[4]78,相比图形相似和图表像似又更为抽象。隐喻通常就被视为是一种比喻式像似,本体与喻体往往只在某一点上有着相似。比喻式像似是美拍符号中不易发现的像似,它正体现在自拍的风格化编码之中。
无论是港风、国风,还是韩系、日杂的滤镜风格,其实并未出现真正的地理风景,而是以图像色调、妆容特点进行比拟。还是上文的港风妆容,就是以红唇和浓眉借代港片中标志性的女性角色,一旦用上这样的滤镜,就仿佛自己也可变身上世纪的明星。红唇的隐喻意味其实是素来的,其中的解释项多是明艳、美丽,因而成为佳人的象征。美颜软件非常善用这样的比喻式像似,还包括以嘟嘟唇代日系、以暗色调代冷淡风、以红眉心代国风等等。不同滤镜妆容正是通过这样或代指或转喻的符码替换,让使用者轻松披上不同的风格,感受与日常完全不一样的“我”。
与此同时,贴纸和特效是更难察觉的比喻式像似。当然,我们可以轻易识别出贴纸中的画笔所仿拟的对象,如糖果、花朵、猫耳等萌态、可爱的事物。但它们的价值并非仅是长得像,而是创设一种像似语境。刘涛认为广义上的隐喻的认知功能有一点便是创造关于事物的新意义,它指出“隐喻的转义生成特点,决定了任何隐喻实践都意味着一种语境重置工程,而语境本身对事物的意义具有导向和再造功能”[12]。在美拍中,贴纸的出现正是以点缀式的简笔画营造自拍符号表意的语境,引向那个身处在这些美好事物中的对象,即自拍本人。也就是说,贴纸指涉的并非“我”的身体外貌本身,而是隐喻拥有可爱事物的“我”的精神风貌与生活状态,使用贴纸和特效就是向着理想中这样生活的自己更近一步。于是,美拍像的不仅是“我”,而是“我”也期待的那个“我”。这是像而不像的第三层。
不过,由于上文所说自拍编码的“去自然化”倾向,即类型化符号路径的昌盛反过来引导着使用者去适应滤镜、贴纸的风格,符号价值似乎愈发大过实指本身,为用户们所追求。其中的比喻式像似也变成,只要参与了流行那一款滤镜和贴纸的使用,便会跻身众人所追求的像似语境之中,贴近众人幻想的美好生活本身,于是“我”期待的那个“我”依然未超越社会营造的那个“我”之外。
胡易容曾指出,“当下传媒构筑的巨大像场是当代文化最富冲击力的文本样式——各种基于像似性机制的传媒拟像与仿象”[9]15。的确,美拍的三层像似层层累积,形成了符号的像似机制,也逐渐构筑起自己的“像场”。美拍像场意味着非单一的图像,非单纯的模仿,它在社会文化中形成一种源于但超越“像”字的传媒景观,其中社群成为联通个人的“我”与社会的桥梁。
三、美颜自拍的传媒景观
美拍符号是混合了像似性、指示性与规约性的复杂像场,一张张数字视图构成的巨像环抱着我们。于是,美颜自拍的呈现也如胡易容所说,“往往不是一个单一的图像,而是一个具有共同目标的图式群”[9]26。数字技术下的美拍从来不是单枪匹马的某一个符号,也很少是个人的发言,更多时候是社群式的万人齐唱、异口同声。今天的美拍图像已经嵌入了时代文化的岩石层,从内而外以壁画的模样呈现出社会性、集体性、复杂性的传媒景观,它如同资本主义社会日夜不息的物质资料生产,成为了21世纪科技社会一种日夜不息的社会生产①居伊·德波指出“景观成为当今世界的主要生产”。引自《景观社会》一书第5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
当符号进入社会,意义解释的确会因为接收者的个人差异性而导致千差万别,但这并非意味着解释就散漫、杂乱、无迹可寻,也并非意味着接收者一旦不在人世,解释也就不再,因而是短时的、静止的。实际上,在皮尔斯的研究中,他本人早已敏锐地注意到“探究社群”在社会文化中进行意义解释、共享、永续、无限衍义的形式之重要性。皮尔斯认为,解释是一个动态开放的概念,依赖的不是个体的解释者,而是以社群模式交流连续、共同探究、彼此继承而不断延续的[13]126。“探究社群”理论可以说令人惊奇地契合符号传播的社会图景研究,于是我们在美颜自拍的传媒景观中,将会看到以探究社群支撑起的传播架构。
美颜技术的诞生,驱动了一批发现自拍新可能的人投入进来,尤其是符号编辑的策略“开发”,如分节美化的技巧、滤镜指数的调整,并逐步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形成一个围绕美拍展开的探究社群。皮尔斯认为,探究社群之所以为“探究”,便是以个体在互动的意义共享中探寻“真相”,即“一个探究社群依据科学方法在最后所共同同意的信念或意见”[13]127。由于符号的分节赋意与风格化编码既难又易,带来了美颜的隐形门槛与无限可能,个人的编码探索终会演变成社群式的探究。
皮尔斯指出,探究社群的形成起码要具备三大条件,社群成员必须具备理解与交流符号的能力,必须具备共享符号、将自身与社群内在关联起来的关系,以及对于社群有着认同感,如“共同的目标、共同的信念或者共同的判断标准”[13]134-138。如此,美拍社群拥抱的是理解美颜基本手段并有意进行交流的个体,欢迎其成员发布、分享、探讨有关自拍编码的知识、技能、体验与感悟,更重要的是,一旦进入社群并成为一分子的个体认同美颜是旨在为获取“真相”而奋力——这里的“真相”,可以说如皮尔斯认为的“再现与其对象相一致”,美颜群体也探寻的是向想象自我、理想自我不断靠近从而实现对“美”的追求。
在美颜软件“领头羊”美图秀秀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自拍编辑页面,而是“美志”——即一种美图社区。社区作为探究社群的核心阵地,符号输出更加密集,成员间的连续性也更为紧密,因此我们不妨从它入手。在社区里,巨大的“+”号代表着社群欢迎所有成员积极参与自拍编辑的符码交流,包括自拍符号的接收反馈、美颜教程的分享甚至是拍照姿势、美妆技巧的衍生交流。在这里,美颜是一件需要好好学习的努力项。无论是初入软件的“小白”,还是颇具经验的进阶选手,在社群的互相分享与探索中都会逐渐从“一个独立的个体变成公共的‘你’”,探索者互相以美颜知识技能的间接经验迅捷地提升了符号编码的境界,于是个体的符号学习和意义解释得到了公共性的延伸,其符号生命借助社群成功延长了。
除此之外,软件的每一位下载用户都将作为潜在的社群成员受到欢迎,社群有意吸收、接纳对美颜技术感兴趣的个体,通过目睹成员们分节美化、滤镜、贴纸的分享与反馈,将潜在成员首先融入美拍的成果当中。杜威表示,“事件不可能传递,但是其意义则可以通过符号进行共享。因此,欲望与冲动是附加在共同意义之上的……由此它们可以把一个共同的活动转换为一种利益与效力的社群”[13]137。在琳琅满目的符号当中,“变美”的欲望正试图激发潜在成员,从而点燃了其通过参与社群交流和符号学习获得同样利益的动机。如果潜在社群成员可以体悟与社群共通的意义解释,便能获得准入社群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这样的利益与效力,也会演变为群体的共同心灵效力,即共同为“美”的真相而努力。
通过探究社群,美拍的表意行为已然从个体行为蔓延为社会行为。从生成到发出、接收与解释,从单个图像晋升为图式群,从疑问像不像到俨然成形的像场,美拍的整个符号过程都得以革新,成为焕新的传媒景观。这一景观已经深入人类的意义世界本身,成为我们的部分自我与社会的部分“我们”,不断生长、内化和外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