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路上的锦衣夜行者
2021-03-24吴佳燕
吴佳燕
我跟曹军庆曾经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我不叫他老师也不叫他大叔,我们都叫他曹子。除了曹子,我们杂志社还有孟子、曾子、何子、吕子、鄢子等,有点诸子百家的意思。那是一段美好时光,或者说,是《长江文艺》改版后的黄金时期。我和曹子、孟子(孟德民)作为杂志社的初来乍到者,一起霸占着领导宽大舒适的办公室。他俩把主办公桌留着,另外弄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有独立的卫生间,但是他们从来不用。于是我受之无愧地坐在那张主桌前的老板椅上。一种没大没小、自由欢乐的共事氛围由此开启。但主要是我跟孟子闲聊,东一句西一句,或者谈吃的,我跟他是杂志社吃货委员会的重要代表。而曹子是那个与热闹沾不上边的人,木讷,沉思,微皱着眉头,眯着小眼睛。或许只有谈到某个文学话题的时候他才开始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或者戴上耳机听音乐。一个能把自己从热闹中择出来的人,一定是非常有定力和主见的人。记得我在华科大“春秋讲学论坛”上第一次见到作家张炜时也是这个感受,一张在人群中“心骛八极,神游万仞”的思考者面孔,超然又动人。或许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与洞察的能力正是一位作家保持清醒自知与持久创作力的秘诀,亦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身边人的平庸懒惰、随波逐流,或者让人悚然一惊:我会像曹子的短篇小说《应有之义》里那个被生活安排支使、没有个性和自我的人一样,成为一个脑萎缩患者吗?
2012年曹军庆来到武汉,参与《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的创办,住着租来的房子,开始一种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此前他一直蛰居在小城安陆,二十多年来埋首默写,仿佛沉潜在时间之水里,颇有点文学隐士的味道。因为他我才知道安陆是李白隐居十年的地方,也因为他自身坚持不懈的写作和不断攀升的作品影响力,才情与名字终于为人所识,被从水里捞了出来。从基层位移到武汉,从相对的边缘到中心。一个更好更大的平台,一个可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团队。曹军庆一手编杂志一手写小说,二者无疑可以相互砥砺,尽管我们有时也笑他是编辑校稿中错字最多的那个人。在此后的四五年间,曹军庆像一棵被移栽的树木,斩断县城生活的根根须须,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和过往的生活积淀,在武汉过着一种单纯的文学生活:上班、看稿、阅读、写作,很有点“万人如海一身藏”的意思。从沉潜到出水,从县城生活的舒适安逸、热闹应酬,到城市生活的陌生凉薄、形单影只。这需要改变的勇气,也是写作的自我突围。诗人常常抱团取暖,小说写作却需要各自为战。彼时的曹军庆常常在工作之余,一个人到单位旁边的东湖晃荡。偌大的东湖,流连着一个城市里的独行侠,一个孤独的写作者。这样的生活也成就了他。一个人所经历承受的,必定会以另外的方式得到回馈。在你感叹他的孤独与强大的时候,曹军庆已经不声不响交出了他的东湖故事集,老鼠尾、马鞍山、落雁岛等,这些东湖边的一个个地名,都成为他小说落地生长的秘密空间。跳出县城生活的舒适圈之后,曹军庆迎来了写作上的喷发期,在全国各大文学期刊上频频发稿,获有十月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大奖等重要奖项。一个老老实实、稳扎稳打的写作者,终以自己的创作实绩,在当代文坛刷出不容忽视的位置。
我最初接触到曹军庆的作品是一本叫《雨水》的集子,在领导办公室看到要来的,发黄的封面,简单的装饰。里面的短篇小说给人的感觉是极简、老到、奇崛、冷冽,吸纳了很多现代手法和戏剧因素,就像不期然走进了一座看不见的舞台,当你还在恍惚的时候,帷幕已经在眼前拉开,而且让我误以为那幕后的导演是位年纪很大的中学老师。后来为作协的会刊《湖北作家》“首页作家”栏目约稿,看到他靠着围墙潇然而立的照片才知道:原来这是个桀骜不驯的文学中年呵。那时候曹军庆正在北京上鲁迅文学院,而且在出一本叫《24小说》的集子。他在我约稿的当儿,突然把小说的几种封面传我,诚恳地向我这个不懂设计的小编征求意见。这是我们有些错位的文学交往的开始,让我明白,再坚固的写作者也期望找到可以交流的同行者。就像一个人在暗夜里前行,如果没有一盏灯,也希望有个可以壮胆的同伴。这种交流因为我们后来成为同事变得更加密切。写作是个人化的事情,交流也需要在一个相对平等的层面上展开,能如实坦荡地交出自己对于文学的诸多看法和困惑,需要彼此的理解、信赖和不留情面的指摘。一个快言快语、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就这样撞上了一个成熟低调、常常陷入自我怀疑的写作者,所以对曹军庆小说的阅读和评论过程也是我的文学成长之路。我记得写他的第一篇评论是关于他的长篇小说《魔气》。这是他写作生涯的一个节点:既是对以“烟灯村”为据点的乡土写作的总结与告别,又有笔调从容、暖色打底的风格变化。一个叙事紧张、把自己深藏在文字背后的小说家,终于让人依稀触摸到他的温度与面孔。曹军庆每一个阶段的写作都是对过去生活的沉淀与反刍,近乎在回望中前行,因此可以粗略划分为乡土写作、县城叙事和城市文学三个阶段。然而县城叙事是他用心最深的部分,他在这里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思考县城作为城乡接合部的丰富复杂性,雄心勃勃地想要建立一份吃透中国县城经验、把握当下多重现实的文学样本。这样的思考和建构,跟火热芜杂的县城生活一样,还在持续的进行当中。
在这样一个信息爆炸又容易形成信息茧房的时代,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兴趣、视线和逻辑里,待在自我编织的茧房自我窄化与陶醉。相较而言,曹军庆是那个不安现状、喜欢较劲的人。拧巴,多疑,警惕,自我博弈。不断设置障碍,冒犯突围,把写作的难度、限度往上顶,也因此带来某种理解与阐释的难度。先锋文学的滋养,强烈的现实关怀,深厚的生活积累,从不间断的经典阅读与文学教育,让他的写作充满活力与变数,如静水深流、潜滋暗长。宁肯评价他的小说是“越是先锋的就越是现实的,越是现实的就越是先锋的”。到武汉之后,曹军庆一方面过着单纯的文学生活,一方面从来不让自己被限制在一种过度专业的生活中画地为牢。尤其在他2017年当上省作协专业作家之后,彼时他的东湖故事写作计划已经基本完成并在业界产生了一定影响力,体现了他在新的题材领域、叙事能力和精神指向上所能企及的高度。习见而平行的生活容易让人疲沓,他要在一种刻意而深入的体验中去关切别样的人群,寻求新的写作维度。2017年下半年,曹军庆走进一家强制戒毒所采访体验,住在那里与戒毒学员交谈,陆陆续续进出差不多有两年时间。那必是一段不太轻松和愉快的生活。我记得2017年冬天,杂志社在他的撮合下走进戒毒所开展了一次公益送刊活动。天气肃杀,气氛压抑,学员们的每个动作都在规训之内,看不到他们真实的表情和内心。戒毒所门前有条干枯的河,旁边是火葬场,对面是监狱。这样的地理格局别有深意,而一个闯入者在这样的环境中采访写作,是怎样坚持下来的?《会见日》是一本“无中生有”之书,一本凝视深渊、突破可能的自证之书。因为题材的特殊性,如果直接写成非虚构作品也会吸人眼球,但他却是以系列短小说形式进行处理,彰显虚构想象能力。二十个涉毒故事如网状结构,被亲属见面的“会见日”凝结,每个故事独立又互文,形成有机丰饶的整体。曹军庆书写那些暗区里的秘密与挣扎,努力想要成为希望的挖掘与提示者。他以此向巴别尔的《骑兵军》致敬,昭示自我写作的独特路径:以怀疑抵达真实、以灰暗趋近光亮。
曹军庆在自我陈述中经常用到“切片”和“面孔”这两个词。写作就是对时间之下的现实切片,让模糊的面孔变得清晰。那么,在当下中国文坛,他自身的写作又有着怎样的面孔与切片意义?一个沉默自足的写作者,一个暗区里的捕光者,一个文学路上的锦衣夜行者。他让我想到“60后”作家的写作遭际与命运。在夹缝中求生存发展的尴尬一代,上有八十年代就成名出道的黄金一代作家持续惊人的创作力甚至明星效应带来的光环与阴影,下有年轻的写作者在这个不断推崇新人、呼唤后浪并为其成长助力的媒介时代迅速崛起。即便作为“60后”作家和当下文学现场的中坚力量,曹军庆小说的异质性仍让他属于很难被代表和归类的那一个,也并没获得与他创作实绩相匹配的名声与位置。除了勤奋硬写,他并不擅长自我推销。他的写作还有诸多被遮蔽和低估、值得阐释思考的部分。但这并不影响曹军庆对文学的虔敬之心。他的写作已然甩掉世俗的功利牽绊,进入一种自如把握、自我安放的境界。就像一棵兀自向下深扎、向上伸展的大树,让我这个人到中年、俗务缠身的赶路者不时侧身打望,感受一种超然生活的纯粹与清凉。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