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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恕我打扰一下

2021-03-24檀骐竹

西湖 2021年3期

檀骐竹

樱花树下,雪色在阳光间起舞。

满地洒落的风声将些许残留的话语带向未来,身旁的山头隐隐有鼓声作响。

不小心跌入杯底的阳光蹦跳着,溅起些许涟漪,将水色的香味慢慢晕染开来。流向山脚的河流,跌落崖前时洒出些许水汽,因而偶尔能见到一轮彩虹。

脚下山峰云雾缭绕,隐约见到了些许人影,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移动着。他们手持灯笼,戴着各色的面具,在阳光洒落至半山腰时从这里经过,踏着满地的樱花,朝着石阶之上而去。沉默间,不知道去向了何处。

没有过问,不曾言语。

偶尔在这里饮过茶的人,在闲聊时也会故意避开这个话题,从来不会往上走去。

而我也一直都没能明白。

撩起裙沿坐在石凳上,桌面折射出忧郁的倒影。漂浮着一两片花瓣的河面随着隐约的鼓声漾开水纹,落入其中的日头破碎成些许光晕,晃荡着太过耀眼的光芒。将杯排列整齐,指尖碾碎少许茶叶撒入壶中。

蝉鸣在这个季节慢慢地演奏着,太过冗长的夏日从山脚爬升,穿过云雾将暖意投向半山腰,这样向上而去。茶香化作一些雾气腾起,其间仿佛又能够看见在庭前摇晃着的风铃,懒洋洋的身体渐渐又有了睡意。

那日见到的女人,身着长裙,面容精致,便也是这样提着灯笼上山去了。她行走时在身后飘拂着的樱花飞扬而起,冲向天边。在茶水未凉的片刻,我曾瞥见过一眼。并未哭丧着脸,在绚烂的樱花与缭绕的雾气中,她的笑容这样掩映着,在简单的寒暄后踏上了石阶。

为什么要这样做,当年模糊的记忆到底也没能回想起来。雾里看花般,她是没有戴面具而去向那里的唯一人。小巧而精致的灯笼用纸糊着,在阳光底下几乎看不见其中燃着的火苗。而她也没有回头。从长长的衣袖中伸出的手指,就这样指向了云雾中,漫天的云翳欲盖弥彰般纠结缠绕的地方。没入云雾间的山道,依旧留有一盏明灯。

我至今不知道她去向了哪里。也许就这样站在原地,站在云间,提着灯笼面带笑容,驻足了数不清的夏天。

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无法理解我等叛逆至极的人吧。

之后的数个夏天,再也没有她的身影。从远处传来的,连绵不绝的清脆鼓声,至今仍在作响。它与第一缕光芒一同升起,却不曾在最后一片金色落下时消失。身边的樱花渐渐地凋零,新生,却从未老去。

从那一天起,我便没有了家。

不喜不悲,如同戴上面具一般,木然地度过每一天的自己,不知何时早已不敢去窥视那片云雾,再没有踏上石阶,去追寻的那份勇气。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树下一梦,浮生已过。

惊醒时,花瓣落得满身都是。清风吹过,杯中沏好的茶水不知何时少了半盏。吹落在道上的灯笼,蜡油已经烧完,仅仅剩下依旧在微弱地跳动着的火苗。霧气仍未散开的天边,拐弯抹角的石阶消失在视野中的那头。远处开满樱花的山峰将粉色落花洒得漫山遍野,乘着每一阵风快马加鞭赶向远方。回头望去时,她的灯笼这样放在凳子旁,却不见人影。熟悉的香气从其中传来,早已排练过无数遍的相遇场景就这样梗在了脑海中,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在昨日与今日的间隙中,无法看清的你就这样销声匿迹,在蜡烛燃尽前再一次离开。

几乎喘不过气的自己,在模糊的泪水中如同能望穿云雾般,将视线投向天边,穷尽一生也无法去向的地方。

因为在原本跳动着,搏动着,涌出暖意的地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哪怕拼命地去否认、去忽视想要证明的属于生命的气息,也早已被一次次为了掩盖而播种下的谎言盖去。剩下的这一副皮囊,仅仅是过去,是留在残损废墟中的遗物。因为相遇而衍生出的这份空洞,在每天空白至极的生命中,在每一个梦中都会疼痛,痛到再也醒不过来。

正因为这样,才更应该拼上性命去珍惜。

我这样在天与地的缝隙中苟延残喘,依旧抱有些许期待。在道边挂着的、指引她归来的道标,在熄灭之前已经落地,再也无法系上那根细小而确实的希望。

如果这样向上天祈求,会不会被听见呢?

如果这样坚持下去,会不会有再见的一天呢?

——你是否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你在离开之前是否想起了我?

——我何时能够再一次见到你,见到伴随着樱花起舞的你?

愚不可及的我,在抛下了一生的石阶边挂上她的灯笼,在缭绕而起的香气旁再一次见到了所能归属的家。

啊啊,我是知道的。

没有归去的我,叛离未来的我,永远都无法再登上那级石阶。

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祈祷着的自己,还能这样等待多久呢。

提着灯笼,从身边走过的面具人,这样茫然地向上攀登,在微弱的光芒中走过拐角,消失在视线中。

不知去向何方的大家,就这样在某个记不起的夏天消失不见,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茶未凉。

鼓声仍旧未歇。伫立在天边的鸟居,樱花飞舞,从庭前第一次传来了风铃的声音。

这世上不该有所谓“命运”。

敲钟的僧人低声地呢喃着,仿佛这是理所当然。撞击的钟杵刻着看不懂的大字,震荡般的浩大响声一路从云上飘下,点亮一两颗星辰。

真是再讽刺不过了。

一路向山里回荡的浩然鼓声飘起,化作一缕云烟,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地环绕在眼前,将尚未洞悉的双目慢慢地包裹起来。不觉间,充溢双眼的已不知究竟是泪滴,还是露水。朦朦胧胧的视野里看见的另一片陆地遥远而梦幻,闪烁着尚未知晓的神秘光芒。它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朝着看似美好的未来伸出双手,一次又一次地在冷漠的距离间败下阵来。

即便如此,在失去其他的选择之后,便再不会迷茫。

高塔般立起的一座座人像踏足大地,眺望天空。海浪与狂风从身边划过,像曾经在许久之前沉没的文明为他们奏响的赞美之诗。为了不再有错误,为了不再犯下与过去同样的谬误,他们固执地仰望着天空,将愿望与希冀托付给未曾见过的星星。

草根溢出的汁液在唇齿间染上轻轻的淡绿,苦味与清香在脑中洇开,数着波浪拍打的头脑变得晕乎乎的。沾上砂土的手指在柔软的滩边习惯性地划起螺壳与砾石,不知不觉地竟将半片叶子吞入腹中而咳嗽不止。刺目的太阳不禁让人闭起眼眸,飞扬的枫叶沉入另一条流域,阳光闪耀于水天之间。

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言语到最后,也只是能够成为言语而已。从冰山一角浮起的可能性在心中的角落里窃窃私语,在太阳躲藏进云后的点点时间里盛开如光。

即便这样,仰望着的、曾经见过的、心生敬仰的高贵的人的代表在路过神秘古道时,也曾留下一束香火。此刻,在黑夜中如流星般燃烧的火炬划出轨道,在下沉的朦胧大气里嘲笑地溅出花簇,引燃在那天夜里所见的诸多沉默人影。

即便这样。一定会,一定会在某处再见吧。

远远地,地平线那端的白色城堡伫立在空中,伫立在无穷无尽的苍穹之下。作为使徒来回奔波的巨鹰发出高声鸣叫,停驻于梦中曾见过的塔尖之上。飞溅的浪花在红霞与天光的倒影间扯出一连串的彩虹,耀眼而转瞬即逝的弧线在没入地表的另一头后便转身离开,留下淡淡的雾气在遍布飞鸟的大地上绕行,躲藏在永不老去的巡礼者踱步间刻下的浅浅脚印中。

人们被祝福着,生到这世上来受尽磨难。

驳船在举着蜡烛的探寻者前停下。永不熄灭的火焰从山下一路燃烧至此,直到抵达世界的彼端之前都不会就此停驻。

拄着刀剑的身影飘动长发,袍裙夹杂着发丝在漫天的花叶中飞扬。秋意的火红星辰四处飘扬,落入水底沉浮的魂灵手中。折光的寒芒扭曲地浸入水中,所航过的水面便會多留下几朵生于彼岸的曼殊沙华。

生于暗影。

因此,此生的余下时间便交与了光。

轻轻抚上头发,略显柔软的手感在掌中如瀑布般流下。在没能思考的间隙里,相信着可能性般,将手揽上她的腰间。轻盈浮动的雾气升起在茫茫河流间而寂静无声。

一起归来吧。

她回过身来。闪耀的红色宝石在眼中燃烧,宛如在黑夜里的煌色晨星。

深吸一口气,云雾从喉中吐出。

此刻,梦里见到的花海,有人在其中舞蹈着。舞蹈着。直到黎明。直到最后。

僧人放下了钟杵,朝着山巅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日渐西沉。

纸风车在天空下无休止地转动着,黎明的气息在很久之后才由疲惫不堪的风传递到未曾有故事发生的小镇中。

云影投落在地面上,流动如水,眨眼间在天穹下消失不见。

这个夏天,在浪潮般的蝉鸣声中,就连视线都开始模糊不清的夏天,一定不会过去。

上翘的嘴角在夕阳里悄悄地掩埋了起来,十指相扣的微妙情绪从慢慢升起的温度里清楚地传了过来。

抬起眼,见到的阳光在地平线的那端慢慢落下,裹挟着凉爽的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它们消失在喧嚣的城市里,从每一片高楼、每一块玻璃中偷取颜色,直到最后剩下的只有黑与白。

沉默的银河从天际淌下,奔腾过每一条河流,盘旋过每一片天空。

城市熄灭了灯火,静静地等待着。

从一路的寂静中驶走的列车奔向另一片未曾踏足的土地,似乎连脚步声都轻了几分。

戴起的耳机流出的喧嚣音乐黏黏糊糊的,在耳尖处盘旋,迟迟不肯落下。心烦意乱的蝉鸣声在它们最后的夏天更为响亮,一度让大家怀疑是从云中传来的片刻鸣叫,在树叶落下的细微间隔里,响彻不断。

在树下熄灭的炭火被埋进土里,在某个依旧天真的年岁被赶来的大人匆忙地处理掉了。烤过的糖块与烧尽的课本一起,顺着河流漂到大海中,沉没在某片曾经充满向往、心生期待的月亮倒影中。

真想再看一次烟火啊。

嚼着棉花糖、从水中捞起金鱼的日子,从金鱼茫然的眼中看见绽放于天际的每一朵花。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掠过天空,洒下无数的纸屑与光芒。被长裙绊着脚,磕磕绊绊地走在人群中,蓦然间见到你的那一刻,在唇边晕开的丝丝甜味,融入夏天的烟火中,在每一寸肌肤上都留下了不羁的痕迹。

一路在嘈杂里行走。在新年的鼓声撞响的时候依旧面露难色的你,朝着山下的月色,跨越每一条青石古道,走过玩耍的小孩们。那个时候,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裹起的围巾,依然带有些许当日的体温。在那时候求下的卜签,上面有工工整整的笔迹。

窗台上的石板依旧滚烫,鎏金的烈焰不客气地从窗外淌进教室,在地板上划出横竖交织的光辉轨迹。

热浪间,熊熊燃烧的太阳背对彼此,肆无忌惮地在林间立下倒影。金色水花于空中飞舞,再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云影。就这样躲藏进云中吧。一切烦恼都会过去。

从背后落下的红色直线,直到今日依旧鲜明地牵搭在每一片栅栏、每一条铁道之间。能够回想的日子,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都已经过去太久的时光了。

太久太久。

当身处云中的那一刻,依旧如同往常般微笑着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呢?

看见的海洋在另一个世界闪耀,带着所祈求的宁静与悄悄偷走的颜色,这样搭建着,搭建着,直到最后一刻。

倾倒海水。铺平大地。堆砌山脉。抹下河流。

围着火光,兴高采烈地唱着歌的自己,在这个行将就木的盛夏跳起最后的舞蹈。星光堆满了玻璃杯与棉花糖,在扰动的液体中反射出皎洁而美丽的月光。

一场淋漓尽致的梦,务必不要搞错了。在篝火边,在铺满银杏叶的地面上,在八月十五无休无止的蝉鸣下。

在午后,在梦中遇见一切。遇见过去。惬意的午后。就在那个地方,我遇见了已经久无音信的她。

光线穿过树叶洒落在半边脸颊上,依然如同初见一般璀璨。令人烦躁的蝉鸣从遥远的土地旅行而来,再一次从四周升起,辗转盘旋。

已经走到尽头的小路,忽然有了生机。

射落的光斑在林间四下散开,隐约可见。

忽地在曾经并肩走过的道路上,见到了最后那把遗落的器皿,早已尘封多年的外壳,仍旧能够弹奏出清明的乐曲。它在落叶间回转,余音绕梁而久久不散。

“托你之福,我才知道究竟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值得去遇见的。”

轻轻敲击着外壳抖落灰尘,熟悉的音色从中流出,淌得满地都是。它们如同朝阳一般升起,冲向天空。悠闲的音符在每一处踏过的脚印上跃动,慢慢地老去。轻轻颤动的器皿闪着奇妙的光,在光斑的照耀下似乎恢复了几分当年的风采。

想和你肩并肩,再一次看到日落。永远聊不完的话题,永远不会结束的休息时间,永远不会厌倦的容颜,永远都会有毫无缘由的希望涌出。

永远都不会到达说再见的时间。

难道你我不都是如此吗?

忽然清醒了过来。无意识地抚上的外壳,已经停止在了许多个年头之前。金黄的树林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格外美丽。满地璀璨的落叶纷飞不止,再一次,彻骨疲惫的自我,依旧守着空坟,独自眺望着热恋的众生。

“如此,是该到休息的时间了。”

仅仅是自娱自得的自己,也许早已迷失了方向。尽管如此,在血液中沸腾的黑色气泡,早已知晓了无论在过去抑或未来,都会再次发生的事情。

就在这座曾经承载无数希望的旧桥。

“我不会不守信用。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你的到来——”

果然,我还是最老土、最老土的那一位,老土到希望靠着一座空山信守在漫长的岁月面前,许下的承诺。

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承诺。逐渐沉重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疲惫的身躯依旧发送着无所畏惧的信号,在古老的地面之上沉眠。沉寂的乐器,忽地再次流出了悠长的音乐,滋润着缺乏想象、缺乏歌曲的大地。它们从裙上流向脚踝,从靴尖滴落向再也无法回头的未来。

“想和你,肩并肩看到日出。”

“想要,再度回到往日时光。”

艰难流落的泪滴仅仅一滴便结束在了干枯的脸颊上,流转生辉。

我绝不会再次辜负希望的言语,再不会独自一人。

我这就来。

“休息吧,再一次。”

柔软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伴随着嘈杂的音乐声,慢慢填满空虚的躯壳。

夏浪在慢慢地扩散,慢慢延伸。就在真挚的夏日夜晚,逐渐突入危险的领域。

我终于能够,再一次相信夏天。

但愿与她风中相拥。

风中传来的低语,从辽阔草原的另一头唱响的牧民歌谣,尽情挥洒着听不懂的发音,咬出一个个无法理解的字节。他们在天空下的阳光里歌唱,在瀑布前的水气漆出的彩虹中欢呼。

恍惚间,在被山峦间弥漫的强风吹乱的发丝缝隙中,与她四目相对。

烈日当空,云雾渐起。牧笛的歌声使她眼里的雄鹰展开巨翼,闪耀辰星。神话与史诗的墨笔所无法描绘的词汇从光中流淌而出,在弥漫蒲公英与花瓣的天空下映出莫名的辽阔笔势,走向远方。

起风了。在不同于往日的风中带着未曾闻过的香味,于脸颊上轻轻吻过后便转头离开,空留下青涩的气息。比苍穹燃烧得更猛烈的内心烧化冰雪,冲破冰面,让脸颊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片绯红。

烧红的云霞浇在忘却河流的倒影里,唱起歌谣的孩童在远远的夕阳下回到烟囱林立的家里。一路唱,一路笑,一路拖着长长的太阳尾巴,走过的小路落下许多碎花。黎明之前的阳光洒落在脸上,阴影与水流在身后流淌。

只要向前,只要一直不偏不倚地走,便总有一天能甩落自己的影子,在方圆皆可的大地上听见新生的牧笛,再一次响起的古老歌谣声。

但愿与她心中相拥。

寒风的夜里,见到的河流淌着银白的光辉,她在倒垂的柳树下望向林间,素风与轻声讲述的故事悄悄地从身边,从指缝间流走,直到远离山中,被挥洒进了夜雾中的水气。

从肩头流淌而走的发丝舞动,绯红的香气让她转过头去而依旧怀念许多年以前伫立在另一片大地的时光。花案飞舞,自己看见的夜晚下,依旧在朦胧的灯光里淌下泪水,在魂灵的灯火中望见她的面容。

月光也会映出彩虹。那并非是只属于素晴的特权。

“莫要伤悲。”

在以后的某个夜晚,某个日子里,你一定能够重新飞翔,在无尽的蔚蓝上,就像第一次看见的天空。

但愿与她一生相拥。

潮水来去,听闻的潮信颠簸着,一路托举着月光拍打在城市和沙滩上。它们也唱歌,在每一次浪花的间隙,每一片浪潮褪去的短暂片刻,它们都会唱上那么两句,浩大而沉重。有些是死神摆渡时自己谱的船歌,有些是从两边玩耍的小孩子那儿听来的。

白色城堡下的巨鹰从海面飞过,俯瞰大地。他们是众生的使者,是迎接未来的神明们。黎明的色彩从身边流过,曾经作为坐骑的那一只抬起双翼,冲向世界的内侧。

潦草地写着几笔的纸张染成墨色,她小心翼翼地摊开,对着阳光眯起眼睛看着,迷迷糊糊地读了出来。

唱了五百年歌的,到底是谁呢?

“他们进屋看时,歌者躺在炕上,口鼻里冒出白气。缩作一团的白气晃晃悠悠朝着窗外飘去,最后一声叹息也融化在了遍布晨曦的草原上。”

但愿。

我迫切地祈愿着,像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一般。

不耐烦地咬着指甲,用伤痕累累的手指在翻开的书页之上划动着。用干墨水的圆珠笔折断了筆芯,在桌面上砸出一个深坑。蓝色的黏稠液体被抹开,留下大片污渍。书页中夹着的书签依然有那年阳光的香味,流淌在落满柳絮的庭院中。烛光喷出微小的烟气,在穿过窗帘与树藤的洁白墙壁间被呼啸的风裹挟着奔向远方四下溢散。

“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离开的吧。”

泪眼蒙眬而又无可奈何,在日头落下的阴影中独自哭泣的自己,在恐慌终于溢出的那天一路跌跌撞撞,泪水几乎要漫过膝盖。笔纸散落一地,纷纷扬扬在冬季的雪花中融化消失。

寂寞,寂寞得令人心碎的云翳,无论何时都在天边投下阴影,在风中慢慢漂流着。

火焰般的酒液流入喉中,惺忪的眼前飘起了几重云雾。隐约间看见的身影,在蝉鸣声中愈发模糊。开出黄金之花的半壁阳炎在眼中落下金光,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依稀溢散着向日葵香味的笔记书页,在手中攥成一团,迎着阳光投下的影子在桌上拉得很长。

烦躁从心中升起,隐隐约约的乐器声不紧不慢,从空无一人的屋中传来。云月交缠,在银白色流淌的书页上漏出了些许字迹,往事又一次变得清晰了起来。

当黎明来临,我们再度分别。追寻着脚步的清淡光芒拥抱饱含暖意的轻风,遗留下在许久前曾记得的花香。遥远的幻影沐浴在每一天,曾经落下蔷薇的梦中,满溢的美好就这样滴落在每一个小心翼翼的脚印中。

“一如既往地在勉强自己啊。”

这样叹着气的自己,却找不到哪怕一句安慰她的话。

希望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

与温柔的你再次相会。

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欺骗自己了。

局促又慌张的自己,衣物上依旧残留着墨水的痕迹。破旧的书页被撕得满是缺口,她用蓝墨水写下的笔迹却依旧清晰。印着徽章的页面,心脏霎时宛如被捏住一般,张开唇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那么,就请你再复述一遍吧。

“阳光在林间舞动,宣告春季的到来。在向日葵的气息溢满世界的时候,哪怕是血腥的气味也会被盖住。无法得到的梦想,向来不如意的生活,那就这样痛快地过去吧。”

“在闪光的水波中,夏季将草原晒干。升腾的气流将蝉鸣带向天空,在潮汐中吹来的海风总是能带来最为珍贵的消息。投下阳光的海面,是旅程开始的最好证明。”

“曾在秋季的满月中想起珍重的时刻。起步无声的叶脉泛着金光,从天边落下。将满月纳入清酒中,即使是最为普通的夜晚也能够看见追寻你的光。就这样醉眼蒙眬,雾里看花,一路走到尽头。”

赌气般地抬起头,淹没瞳孔的怀念就这样在脸颊上奔驰而过,在脚边激起波澜。

空空如也的台边,风铃的声音再度响起。晚间的五点半,夕阳从二层的窗间流进屋檐,在草坪上肆意流淌。回头去看,已经褪色得一个字眼都认不出来了。蝉鸣从门前涌入,在夏季开始前爬上树干,努力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越过天边,重新开始的四季这样狠狠地刻下年轮,直到麻木,直到再也不会流泪为止。

那日笑着挥手的自己,也会这样在某个春季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吧。

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个很久远,很久远的故事。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龙的传说,讲述着海的故事。向往无比的那段时光里,我曾试过每一种办法、每一条道路,却依旧走不出自己的画地为牢。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就会回来。披星戴月,像最高的山巅坠落的一颗启明之光。

高塔耸立,巨石滚落山坡,巨浪划破苍穹。

神明之手创造了龙,龙又创造了海洋。

而我在年的最后,栽下花朵,栽下紫罗兰的花田。

远寺的钟声响彻四周,天空又显得高远了一寸。脚下的青石板路蓄满了上个清晨落下的露水,黎明的台阶上四处无人,冷清一如当初。

黎明的山寺地处偏僻,像哑然不语的神明。清晨的第一缕金光照入祠堂,直射在“虎头蛇尾”四个大字上,将升起的轻烟清楚地照亮,直到它升腾至另一颗星球的大气层上去。

在许愿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期盼着能有一个美好的光景。我可以相信吗?总有一天,我能见到最高的枝叶开出最灿烂的花,见到最深的低谷中落满毛羽漂亮的鸟雀。

兴许是许久以前吧,早到我都不记得那个模糊的笑容背后所存在的意义了。

于是低下头的我十指相扣,许下了一生都解不开的愿望。

跨越天空的半条龙尾洒落火焰,挥洒雷电,在祭典中引起浪潮般的欢呼。它们贯穿过神话,从传说中从容而去。

我曾在沧海桑田间惊鸿一瞥,见到我所相信的龙与海。但现在不再是了。它们自幻想中抬起头,在名为生活的漫长时光里被磨平棱角,沦落为再普通不过的花与鸟。

吟出拙劣歌声的鸟雀停在仅存香气的紫罗兰上,演奏著即兴创作的诗篇,而自己则厌恶地回过头去。

水池里的金鱼抬起头来,茫然地盯着闪耀天际、震耳欲聋的烟火。

四目相对。

沉下去吧。

就像小时候被父母带着去放生般,攥紧在手里的纸飞机被淋得破烂不堪,与雨水中的阳光一起,潜入最深的云朵里。夕阳与晨月在身旁游动,时不时越出穹顶,激起万丈星光。

火焰在长蛇般的山崖间奔跑,奔跑的气浪将帽子吹得松动,慌乱间伸出手想要去抓帽檐,却被狂风轰散不见踪影。半轮同样耀眼的星辰从地平线崛起,在惊骇与激动间,我望见了伫立在天空之上的桅杆。麻雀在甲板上筑巢,航向未知的明天。

船只,巨龙,云海,我看见了,我终于找到了。那是最初的日子。

雪白的城堡驻扎在一块块巨大的土地上。托举着星球的天人们, 抗拒死神,将自己投入到永恒的斗争中去。

雪白的巨鹰停驻于城堡之上。

失重了。

仿佛要焚毁的喉咙吐出灼热气流,火焰从胸口窜出。洒落的月光在海上的石柱拉下种种细碎而诡秘的投影,远处的群山慢慢逼近,发出浩浩荡荡的巨响。

世界慢慢倾斜。

最后看见的目光,是鹰瞳中的倒影。另一片伟大而聚落的阴影从天边降临,将阳光从夹缝中扭入海洋。

失重了。

潮汐从身下涌起,巨浪将模糊的意识与声音冲向天际,在惊骇的夹缝中所见到的白色鸽子衔着不知名的花瓣从水中飞来。

轻轻一点,沉默而亘古不变的引力便将身躯重重地拽向天边。

在落入另一片海面之前,我真的见到了光环。

当从床上跌落而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火烧般的感觉从腿上传来,落日的薄暮在眼前蒙上纱布,让依旧在天空最后角落翱翔的心灵四处碰壁,坠落地底。

“最后一个返回人间的夜晚,依旧是一个没有月亮的良夜,一片没有声音的森林,一场没有天空的云岚。凉爽,黑暗,仿佛梦中的飞翔从未停止。”

邻居的叫嚣与怒骂在窗外回响,震得枝头的鸟雀四散无踪,花瓣一片片地落入天空。

含糊其词的晚餐时间,揉着依旧肿痛不已的膝盖向外望去,窗台上空直入云天的高塔闪烁着从未亲眼目睹的光芒。桥梁与飞船,雷电与风暴呼啸于无法望见的云层之上。

他透过金黄的酒液露出的忧郁眼神仔细打量着自己睡乱的碎发,别过头去。一种思绪倏地从心尖腾出,让饭桌变得无味了起来。

我想成为什么呢?

碾碎在桌上的烟头余烬将木板烧出一个个细小的黑色焦痕。

胡乱堆放的易拉罐被丢在一旁,每次划动鼠标都要将其蛮横地用手腕撞开,哐当作响。不知放置了多久的茶水依旧晾在桌旁,浮在水面上的漆黑叶片让喉咙毫无预兆地一阵反胃。

从十四点整的窗户缝隙中照进的光芒如同琴弦一般直射到对角的窗户,光芒中混杂着蝉的嘶鸣。

昨天下午,在窗台边看到的小孩,今天回到何处去了呢?他手中抱着不知是谁的,染上血液的书袋,一路哭泣着,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甚至能够窜上十几楼,传达到他人的耳朵里。没有人忍心去投诉扰民,如今的他在哪里呢?

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提起搁置在身旁早已干涸的水壶,拧开水龙头接下些许浑浊不堪的液体,浇灌在阳台孱弱的多肉植物身上。

“老伙计,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

很清楚的自己,透过阳光的水流在琴弦上拨弄,轻轻地吟唱着一个个从楼下、从远方、从对门、从百无聊赖的孩子们嘴里听说的故事。

用着老成的口气,半開玩笑地说着,靠在椅子上慢慢地打起盹的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嘈杂的音响因为欠缴的电费停运,屋内这样黑了下来。

被冷风吹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七点钟。因为停电而显得漆黑的屋内,更多了一种静谧的氛围。借着琴弦般细小的路灯的光,慢慢地在纸张上书写着,直到水笔写完墨水为止。

下个拐角向右。要进去的话,就是现在了。

“被世界抛弃的自己,是否能够得到拥有梦想的资格?”

摁下打火机点着了烟头,将苦涩与酸味一同咽入肚腹中。

我是否应该知难而退?

在梦里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片田野。天空湛蓝,土地芳香,阳光穿过树叶洒落金色的残片。路过的身着灰色的女人打着黑伞,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过于宽大的衣物,被我胡乱地套在了身上。

泥土的气味舒服得想让人在其上打几个滚,远处若隐若现,伫立在天空岛屿上的城堡半截埋在了云中,隐隐有树藤蔓延缠绕。在那之上,无色透明的,如同海蜇一般的生物打碎城墙,毁坏建筑,吸食人类的脑髓,让人们不得不主动站出身去对抗。在半毁的车站月台下钻出的沙丁鱼咬破人们的手臂,朝着远方跳跃着消失不见。一批批从高楼起飞的黑色金枪鱼,争先恐后地冲向人群,布偶的躯体在角落斜躺着,望见为自己的死而悲痛不已的亲人与恋人。

慢慢破碎的世界,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颜色。

手握着吉他,拿捏着音调,在林间的角落架起二郎腿唱歌的自己,并没有听众,而在身旁一起唱歌的你,陶醉的表情不输当初。

临近地面的两颗星辰在大气层上闪烁,在它降落到地面之前都无比美丽。逃离地表,从此在宇宙中旅行的人,一遍遍地重放属于她的回忆录像,直到两人在世界的尽头再次相遇。

在登上很高的峰顶俯瞰风景的那一天,指尖传来莫名剧痛。

无法摆脱的炽热,从心底升起的晨曦将居住在琥珀中的麻雀唤醒,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喂食的过程。燃烧的油纸伞只剩下伞骨,在橙色的宝石中留下影子。

用尽全部热量才能看清的你,最终在泡沫般的幻影中看见了自己。回过神来时,烟头烧到指尖。写满了字的纸,已经没有墨水再能描绘它了。

整理手稿的时候,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小纸箱,无论塞进什么都显得格格不入。粉色的便签纸写着“记得按时吃饭”,卡在纸箱的粘合缝隙中拿不下来。

都怪这过于暖和的天气。你送给我的旧毛毯,还一次都没用过,就要这样丢掉了。思考着,抓起粗糙的铅笔头在书页上加上了几句,随手扔进了废纸篓。

“在闪烁的瞬间,我依然还有想去的街区,想要见到的朋友。”“请不要如此轻易地揭穿我。”

“墙上的苔藓铲掉了吗?烟灰缸已经积满了吧?厨房里发芽的土豆,衬衫上的香水味,还有你走的时候在房门上留下的脚印,都没有被你带走吧?”

两人的琐事逐渐远去,从今以后等待的人中再也看不见你的影子。只是想要回忆起来的时候,依然还是同一天、同一个下午、同一张面容。惊异的自己,被月光欺骗着,如同沾上水的蜡烛般,连再见也没能说上一声。

在不知何时升起的雨声中将打火机再度点燃。将来的某地,又会梦见谁呢?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烟草,云雾从眼前冒出。

令人生厌的卑微之梦,就算在凛冽寒风中,也有如花火般燃烧的心愿。

再也不回来了。

“拜托了,从并不美好的美梦中醒来吧。”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