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单上的天空和草地
2021-03-24肖复兴
肖复兴
曾经读到一篇文章,介绍“二战”期间一位美术老师和学生的一桩往事。这位老师和她的学生都是犹太人,当时在布拉格。德军入侵后,将他们一起带到奥斯威辛集中营关押。携带的行李有重量限制,这位老师宁肯取出自己的一些衣物,也不忘把一条厚厚的床单塞进行李箱。而且,她把床单染成了绿色。即使被关进集中营,她还是坚持为孩子们上课。课余,她还像以往一样教孩子们排戏、演戏。这条染成绿色的床单就是戏中的布景,是戏中的天空或草地。
这则真实的故事让我难忘。孩子天生都爱演戏,儿时,在我居住的大院里,我们一群孩子也曾经在放假的时候乐此不疲地排戏、演戏,我們也曾经拥有故事中出现的床单。只不过,我们是把床单挂在两株丁香树之间,当作演出舞台上的幕布。所有的孩子,即使那些比我年纪大的哥哥姐姐,也没有一个人将床单想象成戏中出现的天空或草地。床单都是我们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各家床单上的图案不尽相同,但没有一条床单上印有天空或草地。即使真的印上了天空或草地,以我们那时的认知水平,也不会想象得到,戏中的天空和草地该是什么样,我们只是把床单当作虚拟舞台上的幕布。
现在看来,虚拟和想象,是有距离的。这距离到底在哪里呢?读完那则真实的故事,我常会为自己儿时的见识惭愧,当时只是觉得演戏好玩,不会往深里想。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其实,那只是说在岁月静好的日子里长大的孩子。在战争年代,那些被驱赶进集中营的孩子,绝对不是这样的心理和生存状态。同样是演戏,我们是在和平年代,四周没有刺刀和炮火;他们却时时刻刻都有被送进焚尸炉的危险(事实上,其中的很多孩子和他们的这位老师,就是被送进奥斯威辛后死亡的)。同样是演戏,我们只是觉得好玩,他们却是通过演戏,在生命的危难时刻燃起最后一点希望。
这一点,正是那位可敬的女老师的心愿。在那些日日煎熬、时时有被送进集中营的危险时刻,那位女老师正是因为怀着这样单纯美好而坚定的心愿,才会每晚带着孩子们爬到楼顶的阁楼上排戏、演戏。她会和孩子们一起把那条染成绿色的床单挂起来,或铺在地上。床单就是天空和草地,缀满星星,开满鲜花。黑暗中的绿色,燃烧起的绿色火苗,让孩子对这个残破的世界、对渺茫的未来,还抱有一线希望。那位女老师还带着孩子们在那里画画,然后,他们趴在窗前,看窗外的夜空和远方——那可不是我们现在说得泛滥而时髦的“诗和远方”,而是在战争的苦难中升腾起的对未来的最后一点希望。
每一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会为那位女老师和那些孩子们而感动。我也曾经是一名老师,我会想,如果我面临那位女老师的处境,在被关进集中营之前的慌乱之中,我会想起把家里的床单染成绿色,塞进行李箱里,让床单成为天空或草地吗?在凛凛的刺刀之下,在狰狞的炮火之中,在沉重的压力面前,在临行的慌乱之中,我还能有这样一份到那里之后要带着孩子们排戏、演戏的心思吗?很惭愧,我恐怕做不到。
在读罗兰·巴特的《文之悦》时,读到其中“梦”的一节,看到他写的“梦是一则未开化的逸事,由完全开化的感觉构织而成”,不知为什么,我再一次想到那位女老师和她的学生们。我忽然想到,那条被染成绿色的床单,其实就是他们的梦啊,那位女老师在心中先有了那样一个“完全开化的感觉”,先织就了那个梦,然后再把那个梦传递给她的学生们,让那个梦在孩子们的心里升腾起来,让那样的梦不仅成为一则逸事,更成为感动我们的一个传奇。
包括她和孩子一起排演的戏在内的一切艺术,其实都是人类之梦。这样的梦即使再单薄、再弱小、再缥渺,也可以帮助我们与战争等一切灾难抗争,抵御生活中的不公等一切痛苦,让我们对这个世界、对我们的生活,继续抱有信心和勇气。
所以,他们可以将床单变成天空和草地;而我们童年的床单,只是演戏时的幕布。
在回忆中,我们的床单,还是床单;而他们的床单,已经成为一种梦境。
(林冬冬摘自微信公众号“夜光杯”,徐沛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