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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死,焉知生”

2021-03-24方棠

师道 2021年1期
关键词:绘本儿童生命

方棠

2020年,全国两会期间,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及“生命教育”等话题再次成为焦点,有代表更是进一步提出建议——将生命教育纳入中小学课程体系之中。

其实,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生命教育就逐渐成为我国大陆地区教育界、哲学界和社会学界共同关注的热点议题。经过了二三十年的探索和实践,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然而,在国内的生命教育课程中,死亡教育和性教育始终是两大难题。如今,随着人们观念的进步,性教育的重要性已毋庸置疑,成为家长、学校及社会的共识;但在死亡教育这一方面,还存在着较大的空白。

梳理国外生命教育的发展历程可知,生命教育的出现正是源于人们对死亡的思考,死亡教育是生命教育的起源和出发点。在美国,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到了60年代初,已成为了一门分支学科;其他一些发达国家也随之陆续开始关注死亡教育。为了推广死亡教育,各国纷纷采取了各种措施:美国成立了“美国死亡教育学会”“死亡教育与咨商学会”,还出版了《死亡学》《死》等特殊的杂志,此外,还有为数众多的相关书籍、影片、视听教材等;英国某些中小学专门为青少年开设了有关死亡的课程,还邀请殡葬行业的从业人员及医生护士等走进课堂,与学生共同探讨死亡的话题,并通过角色扮演、模拟情境等方式,给予学生丰富而真切的体验;德国也实施了“死的准备教育”,出版了专业教材,引导人们以坦然、明智的态度面对死神的挑战……

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我们对死亡总是讳莫如深,死亡教育也较难得到国人的认同。这取决于我们长久以来的生死观念。

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将死亡的议题搁置一旁,避而不谈,将目光更多地投向现实人生。作为主流的儒家文化,重大义而轻生命,强调通过对“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实现对死亡的超越。“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战国·屈原)“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魏晋·曹植)“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唐·高適)“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宋·文天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明·于谦)“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清·谭嗣同)……类似的诗句可谓层出不穷,屡见不鲜。探究其内涵,其中一以贯之的便是重社会生命、轻自然生命的文化倾向。我们可以为家国而死,为道义而死,为理想而死;我们总是歌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精神,与之相反的则是苟且偷生、赧颜苟活。

另一方面,佛教传入后,在道教的基础上发展出了系统而完备的地狱体系。阴曹地府、牛鬼蛇神、因果报应、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中,各种刑罚更是极其恐怖。死亡在古代文化中逐渐变得神秘化,充满了阴森可怖的气息。为了避免说出“死亡”之名,我们甚至发展出了一整套极为丰富的词汇系统: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死曰不禄;百年之后、驾鹤西去、仙逝、归天、见背、牺牲、就义、翘辫子、夭折、一命呜呼、行将就木、寿终正寝、老了、走了……我们给死亡起了种种别名,仿佛这样就能给它裹上一层五颜六色的“糖衣”,从而不必触碰它苦涩的内核。

无论是刻意回避、重生轻死或是畏惧死亡,无疑都无法使人形成正确的生死观,无法让我们正视并坦然面对死亡。传统文化是我们每个人身上携带的基因,不仅左右我们的生死观,也影响着当下的生命教育。生命有始亦有终,死亡是每一个生命不可逃避的结局,也是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终极命题。死亡教育是生命教育中不可或缺的成分,缺乏死亡教育的生命教育是不完整的、缺乏深度和说服力的。只有了解了死亡,才会感恩生命,认识生命的可贵。

死亡的尽头不是美好的天堂,不是恐怖的地狱,也不是永久的长眠。死亡是肉体的结束,精神的消亡,意味着整个生命化为乌有。只有严肃地看待死亡,才能认真地活着。任何轻忽生命的行为,任何不必要的死亡,都会给亲人带来无尽的伤痛。但我们也不必畏惧死亡,它是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是生命的最终归宿。死亡,向每个活着的人展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未知死,焉知生。”我们要引导学生养成健康的生死观,用理性的态度观照死亡。死亡教育势在必行。

死亡教育固然非常重要,选择怎样的方式开展死亡教育则更加重要。如若方式不当,不仅无法让学生珍视生命,甚至会起到反作用,背离生命教育的初衷。

日本岛根县出云市的出云农林高中,开设了这样一门特殊的课程:老师给每个学生准备了可以孵出小鸡的鸡蛋,学生挑选后,在属于自己的那枚鸡蛋上精心做好标记。经历了为期3周的漫长等待后,小鸡们破壳而出,顺利孵化。大家给自己的小鸡戴上脚环,变身“老母亲”,开始了精心养育的历程。每个人都付出了许多精力,经历了艰辛而琐碎的劳动和无数的担忧、焦虑……

如果这门课程的内容只是让学生亲手养鸡的话,就不会引起后来的诸多争议。学期末,特殊而残忍的时刻终于到来。学校要求学生亲手杀掉自己养大的小鸡,然后掏去内脏、去头、去颈、去爪、切块……最后以多种方式烹饪切好的鸡肉,让学生端上餐桌,亲自吃掉自己养大的鸡。在宰杀过程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眼含热泪,有的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还有的忍不住抱头痛哭……

这样的“生命教育”在这所高中已经开设了60多年,目的是让学生在半年的饲养过程中了解生命成长的珍贵,然后亲手将之变成食物,再以感恩之心吃掉它。其出发点或许值得肯定,然而教学方式却让人无法认同。

孟子认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这点“恻隐”便是人性向善的基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对生命“不忍见其死”是作为正常人类心存善意的表现。然而,日本这所高中却让学生亲手宰杀并吃掉自己养大的鸡,势必会给学生的心灵造成极大的冲击。亲手养大一个小生命之后,自然对其倾注了深厚的感情。此时,这只鸡并不是作为未来的食物而存在的,而是成了学生朝夕相处的“宠物”甚至朋友(有的学生还给自己的小鸡取了可爱的名字)。要把宠物变成食物,学生内心必须抑制、否定自己原本的情感,努力让自己变得“心狠手辣”、无动于衷,如此才能顺利完成宰杀任务。在这一过程中,对生命的珍爱、怜惜、敬畏被弃置一旁,学生的内心必然经历一番痛苦的撕裂。这种教育会对青少年的人格、心理造成不良的影响,甚至会让他们变得冷血、残忍、漠视生命……

在死亡教育中,作为教学元素的“死”可以是自然发生的,也可以是模拟、假设的,而不是上述那种由学生亲手造就的。相比之下,我国一所幼儿园的死亡教育则值得借鉴——

“老师,我的虫子怎么不动了?”在江苏常州五星幼儿园的一节美术课上,一只皮球虫突然死亡,由此开启了老师们“蓄谋已久”、精心设计的生命教育课程。

皮球虫是“天鹅班”孩子们的研究对象,已经陪伴了他们一段时日。然而对于幼儿园阶段的孩子而言,死亡还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皮球虫的死在他们眼中和玩具坏掉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老师的引导下,大家一起观察死去的虫子,研究它的特征,慢慢地,话题开始切换到人类自己身上。关于“死亡”的议题,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孩子们的视野之中。

最后,大家一起为皮球虫们举办了“特殊的葬礼”,和虫儿依依道别。在葬礼中,孩子们意识到死亡会带来永久的别离,而皮球虫带给他们的美好回忆也在心中一一浮现……之后,老师还带领孩子们阅读了有关死亡的绘本,为这门特殊的课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就这样,孩子们接触并逐步完善了对死亡的认知,完成了一场“人生的预演”,试着学习接受身边人或物的离开。经历了这门课程,他们也许能够明白:死亡是生命的自然现象,不必恐惧死亡;死亡并不冷酷决绝,因为还有人们在记忆、在怀念。

五星幼儿园的“死亡课程”在网上引发了热议,赞赏者众,然而也有人觉得有些“残忍”,担心天真烂漫的孩童过早接触死亡的信息,会给他们留下心理阴影……其实,儿童并非生活于“真空”之中。即使是学龄前的孩子,也会同成人一样时常面临与死亡有关的情境。花开花落、草木凋零、宠物死去、亲人离世……更别提拍死蚊子、踩死蚂蚁这种微小而常见的死亡事件,这些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中最自然不过的经历。此外,影视作品、书籍、新闻中出现的死亡以及医院、葬礼等特殊场所,也会给童稚的心灵带来不可磨灭的印象。心理学研究表明,死亡会给儿童造成应激反应。当面临亲人的死亡时,除了迷惑、不解,他们会将亲人的死归咎于他人,对之产生敌意;或归咎于自己,从而深怀内疚,焦虑不安。

孩子也许无法很好地表达自己细微的感受,但在懵懵懂懂中,他们同样体验到死亡事件带来的种种负面情绪。却无法像成人一样,通过倾诉、阅读、旅行、运动等种种方式来排解。因此,针对儿童的死亡教育就显得尤为重要。

有人认为,幼儿园的死亡教育是一种“防御性”课程。我们用孩子能够接受的方式带领他们“预习”死亡,就好像为孩子打了一剂预防针,让他们的心灵增强免疫力。无论家庭还是学校,都必须摒弃对死亡讳莫如深、避而不谈的传统文化心理,重视死亡教育,关注对儿童死亡观的培养。刻意的回避并不能呵护孩子的心灵,而是会让死亡在儿童心中变得更加神秘、可怕。

在进行“死的准备教育”之过程中,绘本无疑是绝佳的教材。深邃丰厚的意蕴、温馨动人的情节、丰富多彩的画面、贴近儿童视角的文字……涉及生命教育的绘本为数众多,其中谈及死亡的绘本亦不在少数。我们可以借助优秀绘本,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和孩子一起穿越生命的幽谷,触碰无法承受的生命之痛。

《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一书中写道:“受绘本故事滋养的一代人,会因为它的影响,其思维方式、审视方式甚至是人生态度都会有所改变。”绘本用美妙的图画和充满诗意的文字,为儿童打造了富有教育價值的故事,为懵懵懂懂的孩子打开了一扇通往世界的窗口,引导他们认识生命、敬畏生命、珍惜生命、热爱生命。当生命中的变故真正发生时,我相信,那些因阅读绘本而打好的底子,必将给儿童带来面对不幸的勇气、智慧和力量。

——绘本《我永远爱你》讲述了男孩和他的狗“阿雅”的故事。他们曾经相依相伴,一起长大,但狗的生命是短暂的,很快,它一天天老去。男孩能做的只是忠实地陪伴在阿雅身旁,每天对它说一句“我永远爱你”……直到阿雅带着他的爱走到生命尽头。很多孩子都有面临宠物老去的经历,看到男孩和阿雅,就仿佛看到自己。阅读这本书,能让儿童学习像男孩那样毫无保留地表达爱、付出爱,接受宠物的衰老、死亡,一点点自我疗伤,走出伤痛。

——《獾的礼物》则塑造了一位平和而富有智慧的长者形象。獾临死前给朋友们留下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我到长隧道的另一头去了,再见。獾上。”冬去春又来,动物们还沉浸在对獾的回忆之中。他们想起獾教会自己做的种种事情,大家交谈的事总是和獾有关。獾离开了吗?是的,但他并没有消失,而是永远活在了大家的记忆中……这本书告诉孩子,肉体生命的消亡并不是真正的结束,逝者还活在我们的记忆中,这是他们留下的最珍贵的“礼物”。

——《再见了,艾玛奶奶》以猫的视角展开,记录了一位身患绝症的老人生命最后的时光。当死神降临的时候,她从容地处理自己的后事,与亲人一一道别。这本书由一幅幅黑白照片组成,极具真实性与震撼力。艾玛奶奶身上的乐观、豁达、从容不迫令人尤为动容。无论是成人还是儿童,都能从她身上汲取生命的力量,体会人性的坚韧,学习她坦然面对死亡的人生态度。它教导孩子:要通过对生活的珍视,来超越人生的有限性;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没有好好地活过。

——《外公》记录了孩子与老人相处的点滴,突出了祖孙之间浓浓的亲情,他们之间有数不清的美好时光。最后一页,年幼的外孙女抱着自己的双膝坐在椅子上,默默凝视着外公常坐的那张绿沙发。沙发空空如也,暗示着外公的逝世。故事戛然而止,那些温馨的回忆和如今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怅然不已。作者用无人的沙发暗示死亡,也暗示着生命的无常。在阅读中,心灵敏感的儿童会明白外公消失的真相,从中体会到死亡的冷峻和突然;有过类似经历的孩子,也会从中联想到家中长辈突然离世的感受,与书中的外孙女产生共情,回忆亲人犹在时的美好。

——《爷爷有没有穿西装》则是最富儿童视角、对儿童心理刻画最细腻的绘本。作者一定深谙儿童心理学,深刻了解幼童面临亲人死亡时的种种情绪,才能刻画得那么细致入微、真实可感。幼小的布鲁诺曾经对死亡一无所知,在爷爷的葬礼上,他唯一好奇的是爷爷究竟有没有穿西装。一段时间后,再也见不到爷爷,他才慢慢开始觉得难过起来,觉得胸口好像有个洞,感受到亲人逝去的伤痛。他每天都向爷爷保证:“我不会忘记你的。”随着时间的消逝,他胸口的洞慢慢变小了。一年后,他觉得刺痛消失了,也不再生爷爷的气,心中只余些许哀伤。他想,如果爷爷现在很幸福,那么他也要过得幸福一点。从懵懂无知到逐渐认识、理解死亡,从怅惘、悲痛走向释然,学会珍惜生活……就这样,布鲁诺学完了关于死亡的第一课,一步步揭开了死亡的面纱,心中的伤口慢慢愈合,不再耽溺于痛苦之中。

西班牙哲学家萨瓦特尔说:“认识死亡,才能更好地认识生命。”无论是为皮球虫举行葬礼的“体验式”教学,还是通过绘本了解死亡的“专题式”阅读,无疑都是为了让儿童认识死亡,形成健康的生死观,以勇敢、平和、清醒的态度去面对人生的无常。这不仅是死亡教育的目的,亦是生命教育的题中之义。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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