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与纠缠:量子时代的诗歌写作
2021-03-24沈苇
沈苇
卡尔·波普尔将当代社会分为“封闭社会”和“开放社会”,认为“开放社会”是“一个蜂巢式的有机体”,对于人、正义、理性的信念,是有待完成的。“相对论消除了关于绝对空间和时间的幻想,量子力学则消除了关于可控测量过程的牛顿式的梦,而混沌则消除了拉普拉斯关于决定论式的可预测的幻想”(《“开放社会”及其敌人》)。
量子理论是我们思考微观世界的一种方法,与哲学、宗教,特别是佛学紧密关联,对于当代诗学的建设,也富有极其重要的启示意义。在量子理论中,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量子纠缠”。科学研究已证实,量子强关联存在于物理世界中,爱因斯坦称这种幽灵般的远程效应和鬼魅般的超距现象为“上帝效应”。简言之,纠缠态的两个粒子通过高维空间进行作用力传递,只要动一个,另一个也会动,超越了我们置身的时空,也超越了人类固守的时空观。量子纠缠之间的信息传递也有速度,只是这种速度已突破我们的认知极限,在我们看来不需要时间一样。也有人认为,纠缠态的粒子是同一个粒子,只不过它们处于不同的宇宙罢了……这是一种全新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足以为我们打开一个“美丽新世界”。
说到“量子纠缠”,我首先想到的是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波兰天才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维罗妮卡的双重生活》(又译《两生花》)。电影中有两个维罗妮卡,波兰的维罗妮卡和法国的维罗妮卡,两人长得一模一样,都喜欢唱歌,一个是专业歌手,一个是音乐老师。波兰的维罗妮卡对自己的父亲说:“我似乎不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她在演出前彩排时,为了一个难度很大的高音,突然心脏病发作(有家族遗传史),倒地去世。这时,法国的维罗妮卡正和男友做爱,突然很忧伤,很痛苦,感到自己一下子好孤单,后来,还是父亲说出了她的心里感受:“有人从你生命中消失了。”……重温这部电影,可视为“量子纠缠”的经典写照。两位“量子姑娘”,波兰的维罗妮卡和法国的维罗妮卡,花开一枝,天各一方,她们其实是一体的,是生命的感应与关联、纠结与冥合……在深秋合肥的天鹅湖畔,在光影交错、迷离的天鹅湖之夜,我对两位维罗妮卡怀着量子時代的爱情:
维罗妮卡,美丽的维罗妮卡
我在江南之首的天鹅湖畔爱你
我爱死于一个高音的波兰的你
也爱悲伤落寞的法兰西的你
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世上活着
也不是一个人独自死去
像法布里的提线连着两个布偶
唯有爱,才能使你化蝶、重生
维罗妮卡,绝世的维罗妮卡
我轻声呼唤,怀着量子时代的爱情
我和你隔着一部电影的距离
距离中有混沌、纠缠和光
——《量子时代的爱情》(2020年10月)
天鹅湖诗会开幕式上,有人在朗读我30年前写于新疆的一首诗《滋泥泉子》,背景沙画奇妙变化,带我回到30年前的北疆村庄:毛驴、红辣椒、白杨树、黄泥小屋……夜如昼,激光显现一个斑斓的量子时代。恍然间我想到:此刻坐在天鹅湖畔的我和曾在沙海跋涉的我,是量子纠缠还是量子叠加?我的西域时光和江南时光,难道不是一种个人化的“量子纠缠”,或者说是“量子纠缠”的一个譬喻?一个人生命中的远和近、身世与当下、自我和他者……也是“量子纠缠”。同理,天空与大地、历史与现实、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等等,也总是纠缠不休。如此种种,构成了我们生命的“混沌”、时间的“混沌”。
“量子时代的诗歌表达”是首届天鹅湖诗会的主题论坛,诗人陈先发提出的一个有趣话题。至少在我看来,陈先发的《九章》系列与他的《黑池坝笔记》是一种典型的“量子纠缠”,或曰“互文性纠缠”。曾在西北生活过40年的诗人娜夜认为,海市蜃楼就是一种“量子纠缠”,用科学已无法解释这一奇异现象,——西北沙漠里为什么出现江南古代的亭台楼阁、水上舟楫呢?论坛主持人、青年诗评家杨庆祥说,“量子纠缠”早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出现了,他举李商隐的一首《无题》为例: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意思是:爱人啊,我们身上没有彩凤的双翼,不能比翼齐飞,但我们内心却像灵犀一样,感情时时刻刻息息相通。这里抒写的不正是“量子纠缠”,还会是什么呢?我拜谒过李商隐墓,在河南沁阳的王庄镇,墓地坐落在荒草萋萋的小山下,面向大片麦浪滚滚的田野,俨然一位农夫的归处。李商隐是继杜甫之后,唐代七律发展史上的第二个里程碑,他的“无题”堪称绝唱。白居易说:“我死后,得为尔儿足矣。”清代诗人吴乔对他评价甚高:“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李商隐诗风之绮丽、缠绵、隐晦、迷离,具有一种“当代性”和“先锋性”。在我看来,他是一位提前了的“朦胧诗人”,也是中国第一位“量子诗人”。
露易丝·格丽克是十分善于利用希腊罗马神话来进行再创作的。汉译诗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至少收录了三四首与帕尔塞福涅神话明显相关的诗作,如《漂泊者帕尔塞福涅》《纯洁的神话》《忠贞的神话》等。帕尔塞福涅是大地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在地中海嬉游时被冥王普拉托劫持,诱惑她吃了一枚石榴,忘了自己的身世。大地女神思女心切,荒废了对大地的管理,五谷凋零,草木死亡。后来经宙斯调停,母女每年可见一回,她们见面之际,正是春回大地之时……“悲伤的果子,一旦品尝,禁梏我终生。”(罗塞蒂《帕尔塞福涅》画上题诗)“从池塘消失的那个女孩/再不会回来。将要回来的是一个妇人,/寻找她曾是的那个女孩。”(露易丝·格丽克《纯洁的神话》)帕尔塞福涅像维罗妮卡一样过着双重生活:三分之二时间在冥界,三分之一时间回到母亲身边,她是死亡世界里的冥后,也是人间活泼泼的少女。译者柳向阳敏锐地发现了露易丝·格丽克爱情诗中的“帕尔塞福涅特征”,即双重性悖论和某种“量子纠缠”特征:“对爱情充满想象,具体诗篇中往往是一双姊妹,或者说一个少女的两个方面,其中的‘我有时是一个沉迷于性爱中的女人,这样一种由一而二、由二而一的分化,正类似于帕尔塞福涅的两种身份。”(《导读:要引来闪电的眷顾》)
在量子时代,我们的诗歌写作处在地方性与世界性的“混沌”与“纠缠”之中。我们的写作既不是地方的,也不是世界的,而是处于两者之间的模糊、暧昧地带。我们有地方性的囚笼,有心灵的内折,也有世界性、全球化的眷念与幻觉,新冠疫情无疑是对全球化的一次沉重打击。除此而外,我们还有云上与云下纠缠的“混沌”,历史、现实和虚拟世界并置的“混沌”。
当然,在量子时代,每一个写作者首先是地方的,但地方性和地方主义是有区别的。米兰·昆德拉对“大民族的地方主义”和“小民族的地方主义”都持批评态度,认为前者抵触歌德关于“世界文学”的想法,觉得自己民族的文学已足够丰富、多彩,不需要学习别人;后者呢,尽管高度敬仰世界文化,但认为它十分遥远,与本民族没有多大关系, “一个小民族会向它的作家灌输一种思想,就是他们只属于它”,因此容易遁入自恋、狭隘和保守。在地方性和世界性之間,我更倾向于克利福德·吉尔兹所说的“地方性”。他认为, “在你中再次发现我”,置你于我,设身处地,这已经不仅仅是理解,而且是分享或感知别的人们的生活。他还认为:“理解”的关键在于,理解者对被理解者的客体应持有“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也即“在解释之上的理解”,这是当代阐释人类学的宗旨所在。这如同我经常说到“他者自我化”“自我他者化”。吉尔兹是将“地方性写作”和“深度描写”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两者之间,也如同他的“量子纠缠”。如果要使我们的写作具有人类学、文化学和社会学意义,他的经典之作《地方性知识》无疑可以成为我们的启迪之书。
在量子时代写作,需要我们用一种全新的理论来构建今天的诗学,形成新的、面向当下和未来的诗歌自觉。这不是神秘主义的一次召唤,而是科学与诗的殊途同归。事实上,量子理论已包含在古老的东方智慧里,我们可以用量子理论解释佛学,也能够用佛学去阐释量子理论。对某些认为量子物理学和东方哲学、宗教联系紧密的人来说,“混沌”“纠缠”“不明确”等都颇具魅力和吸引力。西方物理学家已经有一个共识——“量子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是古老东方智慧的证明”,这对于我们来说,是更加切身的、经验并超验的、富有启示性的。
《量子纠缠》一书的作者、英国科学作家布莱恩·克莱格说:“量子加密术、量子计算机及量子隐形传送,可能只是新的量子革命的开始。通过量子纠缠,新的量子效应正登上真正的国际舞台。毋庸置疑,量子纠缠——‘上帝效应,会是未来的伟大事业。”诗人作为当代“探险队”,当代诗作为语言、思想和情感的行动,正可以参与到这一伟大事业中来。
2020年11月23日于浙传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