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六题
2021-03-24韩羽
韩羽
文有“文眼”
《红楼梦》里的人物语言,看似一句平常家常话,实不平常。看似没意思的废话,却别有意思。当然这还要有赖于读者以细心去发现;而作者也总以各种方式给以“暗示”助其发现。正是由于两者的默契与互动,《汉书》之所以可以下酒也。言及此者,是因想起黛玉初来贾府时,在贾母屋里王夫人和凤姐儿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又见二舅母(王夫人)问她(王熙凤):‘月钱放完了没有?熙凤道:‘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儿太太说的那个,想必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我倒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必到,我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两句家常话,琐琐碎碎,啰啰唆唆,有谁会去耐烦听它?似乎作者也料到了人们可能如秋风过耳,于是补加上一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这就是“暗示”了。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当然是听了王熙凤的话之后的反应。王夫人为何“一笑”,这笑岂不有些吊诡?“点头不语”,看穿了个中底细了,只是不说出来。读者一下子醒了盹,再回头一咂摸她俩的对话,哇哈,竟变了样儿。起先以为她俩在谈论给林姑娘做衣裳,岂料想是借给林姑娘做衣裳讨好贾母,而且是争着比着讨好贾母。
“以给林姑娘做衣裳讨好贾母”的讨好手段,由缎子而想及做衣裳想及讨好,还真需要点儿见景生情逢场作戏的老练圆滑。“首创”之功应归于王夫人。可是王熙凤手疾眼快,见好就上,不遑多让,一句“我倒先料着了”,借王夫人的“鸡”,下了自己的“蛋”。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唯其“不语”,其真消息才得以尽出焉;既搔到了痒处,也触到了痛处,不亦该段文字之“文眼”乎。
“半”家之言
小红不见容于怡红院,而芳官成了怡红院里的香饽饽,亦一谜也。
论长相,芳官原是戏子,唱戏靠的是扮相,相貌肯定错不了。小红,曹公对她有定评:“原有几分容貌。”看来不分轩轾。
比聪颖,说学逗唱是芳官的“看家”活儿。小红的那一段“四五门子的奶奶”,凤姐听了立马表白:“明儿你伏侍我罢,我认你做干女孩儿。”应说各不相让。
讲出身,芳官是从苏州买来的,无疑是穷人家的孩子。小红的爹就是林之孝,是贾府奴仆。按前几十年的说道,都是“红五类”。
看行止,小红是干粗活的丫头,耍滑逃懒,自所难免。芳官也耍泼哭闹,毫不吃亏。半斤八两,都不算太出格儿。
将她俩过了筛子再过箩,实在无法分辨此优彼劣,更难判断为什么一个不见容于怡红院,一个是怡红院里的香饽饽。
不知是作者无心,还是有意,从“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章节中露出了点儿端倪。
且看宝玉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猜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得众人说:“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
和宝玉“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这就是说芳官也有着男孩子的阳刚之美,而且是“引得众人笑说”,是众人的一致定论。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人之恒情。试看中国戏曲之男旦,在台下的女看客的眼里,他是男人;在男看客的眼里,他是女人,其魅力就妙在男女看客各取所“吸”。芳官亦如是乎?她竟然像宝玉,袭人、晴雯、秋纹、碧痕对她能不喜爱乎?而宝玉看芳官,像似看到了自己,不等“来生也变个女孩儿”(茗烟代他的祝词),今生已遂夙愿,能不快哉,能不喜爱有加乎;难怪宝玉“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此时不“语”胜有“语”也,信乎?不信乎?芳官的“香饽饽”之谜,此亦一解,“半”家之言也。
闲笔不闲
“这凤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请蓉大爷回来呢。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吧。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
看凤姐猴燎毛儿的急劲,叫回贾蓉,贾蓉回来了,却又没话说了,尤其“忽然把脸一红”,凤姐竟然也会脸红,大奇!看她在铁槛寺,冲着老尼:“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明明是索贿,往自己口袋里装,偏说:“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们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儿,我一个钱也不要。就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得出来。”瞪着眼说瞎话,脸不红,气不喘,刀枪不入,雍容自在得很。
她到底想起了什么?竟然脸红了,难道比铁槛寺的行径更肮脏?贾蓉也“抿着嘴儿一笑”,更扑朔迷离了。凤姐儿的“脸红”之谜,将不知逗引起多少人的好奇心与窥私癖来。
这数行小文,粗粗一看,似是闲文,细细回味,却又闲笔不闲,是无为之为,不写之写。试以绘画作喻:弄权铁槛寺、毒设相思局、协理宁国府、正言弹妒意,是对凤姐儿的正面描写,是浓墨重彩、工笔素描。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淋漓尽致,是谓实笔。而这逸笔草草的几行,是写意,则谓虚笔。你看,只“脸红”二字,竟暗示给了人们她还有着不知多少的不为人知的花花肠子哩。这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一语的形象化,她在陪着刘姥姥的当口,还走神儿打小算盘哩。
凤姐审兴儿
当凤姐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之后,把兴儿叫到面前:“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
不提尤二姐,只說“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这是和兴儿斗心眼儿,瞎子捉贼,乱喊一通,说不定能诈出点儿别的事儿来呢。兴儿早吓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凤姐儿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句虚言,你先摸摸你脖子上几个脑袋瓜子!”
先说“与你不相干”,让兴儿丢下包袱,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接着又说:“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虽然“与你不相干”,但是你也有错,又拉又打。最后:“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句虚言,你先摸摸你脖子上几个脑袋瓜子!”话不多,威慑力不小。
兴儿虽战战兢兢,也留了个心眼儿,不傻装傻,朝上磕头道:“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爷办坏了?”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才要打时,凤姐儿骂道:“什么糊涂王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再各人打你的嘴巴子还不迟呢!”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
让兴儿自己打自己嘴巴,凤姐以为如此惩罚最为解气。可阿Q别具只眼,他认为“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而心满意足地得胜了。“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凤姐儿知乎,知乎!
凤姐儿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磕得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凤姐道:“快说!”兴儿直蹶蹶地跪起来回道:“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她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没脸的王八蛋!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
兴儿也真真是个榆木脑袋,明明眼前站着个“琏二奶奶”,偏偏再来个“二姨奶奶”,这不是以那个“二奶奶”给这个“二奶奶”添堵?怎不拐个弯儿说,连阿Q都懂这一套,把那个事说成“困觉”哩。
再接着往下看,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兴儿回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
同样的一句“二奶奶”,既招凤姐骂,又怄凤姐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
姜白石有言:“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变化,不可纪极。”此语意在论诗,实则亦可论文、论小说……
兴儿的一句“二奶奶”逗人发笑,仅是其表,实则深刻地揭示出了主子和奴仆之间的尔虞我诈。虽只几句话,转折忤合,有尺幅千里之妙。
为宝二爷一哭〓复为一笑
与“帮忙”相对的一个词儿是“帮闲”。《红楼梦》里围着贾政老先生转来转去的那伙清客相公干的就是这个活儿。《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也有一伙子帮闲。西门庆无恶不作,帮闲的下流无耻,臭味相投,也就沆瀣一气了。可是给贾政做帮闲就不同了,贾政虽然古板固执,经书还是读过的,与之相周旋,比如一旦掉起书袋来,肚子里没有墨水也就玩不转了。这次“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就是掉书袋。一般情况下的掉书袋,是比着看谁肚子里倒出来的墨水多,多者优胜。帮闲相公掉书袋,就不是这么个掉法了,从肚子里往外倒墨水,要拿捏个分寸,即是说知识学问不能高于主人,让主人“圣明”得自我感觉良好。但也不能太低于主人,以示自己并非平庸之辈。卖弄学问,要像庄子说的“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既给人戴了高帽,自己也不跌份儿。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试谁的才?当然不是试贾政,也不是試众清客。众清客不约而同地将那拿捏好了的浑身解数一齐瞄向了贾宝玉。他们深知“老子英雄儿好汉”,将宝玉捧成“好汉”,老子贾政自然也就“英雄”了。水涨船高,借贾宝玉讨贾政的好。
果然,众星捧月,捧出了宝玉的文才,贾政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可是既应验了清客们的所料,又出乎清客们的所料。贾政这老官僚老练之极,也虚伪至极,为了以示谦逊之德,严父之严,愈是心喜,愈是遮掩,遮掩的手段也是冲向宝玉,与众清客的“扬”恰恰相反,是“抑”,是训斥。
赞扬、训斥,此起彼伏。愈赞扬,愈训斥;愈训斥,愈赞扬。贾宝玉成了他们踢来踢去的球,好可怜也,为宝二爷一哭。
贾政的“谦逊之德”,能骗得众清客,却骗不了自家人。当“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孽障”之后,脂砚斋(庚辰)眉批曰:“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抖出了他的老底儿也。
再往下看,他们一面说,一面走,来到这么个地方:“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地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这个老官僚也想“归农”了,不无真情。众清客心有灵犀一点通,岂能不悟,立即帮腔:“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更来劲了:“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说着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地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了。”贾政听了道:“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忙道:“哥儿别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问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意思是说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是“假”的!这一回贾政可是真的火了,喝命:“杈出去!”
此不亦中国版《皇帝的新衣》乎,再为宝二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