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的生活及其他
2021-03-24游识猷
游识猷
2014年末,我妈坐在沙发上对我说,你再不结婚,我就去死。
如果我结婚呢?
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从此再也不管你。我妈斩钉截铁地说。
我那时候32岁,没有对象,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宅在家里看书玩手机,这样的生活方式顺其自然下去,就会顺其自然地孤独老死。我对结婚生子没有太大的兴趣(很显然),但也没有立下破釜沉舟这辈子不婚不育的决心。面对我妈的以死相逼,我说行吧,我找找看。
我在网上发了征婚帖——说实话,有些回应看着还挺速配,但很快我就发现,合适的都在异地。远距离要互相了解真有点难,要快速结婚就更不可能了。于是我去参加了线下的付费相亲活动,每周一到两次去相亲公司在海边租下的大楼里,见那么三四个也急于结婚(至少急到愿意付费相亲)的男人。我根据《纽约时报》婚前十五问,自己准备了一些要问相亲对象的问题——我们互相交换下双方的疾病史吧,包括精神上的,最好还包括家族病史。我这边有家族的肠癌肝癌乳腺癌史,本人有抑郁史,你怎么样?我如果婚后依然花很多时间在工作上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觉得要怎么养?如果我们怎么试都没有孩子呢?
一位医生跟我讨论了各种疾病的遗传可能性,他觉得热爱工作是个好品质,至于孩子,没有就算了,有的话我们工作时雇人照顾,休假时就一起照顾。我们在2015年结婚。然而那个说“你结婚后我就啥也不管”的我妈食言了,她开始催生。而在我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她开始管我如何带孩子,比如不准请两个保姆。
你请两个保姆,我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我妈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只好请一个保姆,我妈承担许多照料工作,把她自己累得够呛。她要我辞职,做几年全职妈妈再回去工作。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问我,你都有两个孩子了,你要工作干什么?你要看电影干什么?你要跟朋友聚会干什么?
我说我一直如此啊。
她说,我以为你有了孩子以后会改。
我不会改。虽然我妈依然努力地想要我再多改改。而在家庭之外,有时我也会感觉到这种针对“女人应该如何如何”的教导和纠偏。
康奈尔大学的哲学教授凯特· 曼恩(Kate Manne)给厌女(misogyny)下过一个定义,厌女是给女性强加道德义务,是把女性当成天经地义的人类付出者(human givers),她要提供照料、关爱、抚慰、性、情绪、子宫与劳动,且应该将这些服务奉献给正确的人——拒绝给予,给予得不够,或者给予的对象不对,都被视为一种错误甚至邪恶。
许多眼睛时刻监督着女人,越轨的,叛逆的,对那些道德义务不屑一顾或者拒绝履行的。这些监督者觉得自己的愤怒是出自正义,这些坏女人活该招致批评、惩罚,甚至毁灭。
男人无需如此,男人只是个人,还会犯些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男人不是天生来关爱照顾别人的,只要拿钱回家,不打不骂,就已经够得上好男人标准。
我和我妈讨论过,我说我拿回家的钱已经超过社会平均工资,照看孩子的时间也绝对超过普通父亲,我唯一的娱乐只是在孩子压着我的一只手臂睡着后,用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看电子书。你为什么不能把我当个“好父亲”,非要认定我是个“坏母亲”?
我妈说,可是,你是女人啊。
这是身为女人的悲哀之一,你深爱的人,甚至也是深爱着你的人,正是要亲手削弱你的人。有时对方还发自内心地觉得,她是为你好。
弗吉尼亚· 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写过一个故事,她无意间踏上一块草坪,却被一个男人拦住了去路,那男人满脸恐慌与愤怒,指手画脚了好一会,伍尔夫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伍尔夫僭越了,踏入了只属于学者和研究员的有着三百年历史的草坪,她身为女人,应该走旁边那条不那么舒适的碎石小路。
长久以來,女人一直被这样驱赶,当她稍稍踏入某些领域,就有人不请自来地纠正她,把她“引回正轨”。
认真审视各行各业,发现大多都有“不适合女性从事”的理由。从前还说女性善于抚育教导,因此适合当教师,现在又说男教师少了不利于培养“阳刚之气”。搬家达人孟母和文身大手岳母,教出来的孩子明明挺阳刚啊?不行!男性少了,必须得男女平衡。至于那些女性少了的行业,男多女少的数据正好说明,女性不适合那些行业!挑挑拣拣,删删减减,最后留给女性的、“适合女性”的,总是妻职和母职。
中国第一代女搜救直升机长,上海的宋寅机长上节目介绍自己的工作,而男性评论员俞柏鸿当着她的面说,“我还是觉得男性更适合这份工作……我不歧视女性,我爱女性,但是这样的行当,让男人来。”
女性为什么不适合做搜救机长?据说是因为有生命危险。那么女性换个理论上不危险的行当吧,比如讲笑话? 2020年一个脱口秀女演员杨笠引起轩然大波,网上说她宣扬仇恨,挑动性别对立,有人发动网友举报杨笠,还给出了举报地址和举报模板。另一个男性脱口秀演员池子也出来说,“总有人问我脱口秀应该什么模样……肯定不是杨笠那样”。
女人出来说笑话,是不容易的。
男人总是那个说笑话的人,女人总是那个发笑的人。男人想要一个会欣赏他笑话的人,女人想要一个会逗她开心的人。
一个会讲笑话的男人很受异性欢迎。一个会讲笑话的女人就比较尴尬。男人看她不像看伴侣,更像看竞争对手——你把台下女生都逗笑了,我接下来怎么办?
1996年,马里兰大学的心理学教授普罗文(Robert Provine)分析过3745条征友广告,发现把幽默感当卖点的男性,比要求女性有幽默感的男性多出三成。而想要“能逗笑我的伴侣”的女性,两倍于表示自己能逗笑伴侣的女性。2015年《演化心理学》期刊上一个研究得出了差不多的结论,参与研究的人得到一个想象中的“购买伴侣特质预算”,可以“花”在希望伴侣具备的品质上,一般来说,人们花的钱越多,就代表越是看重某个东西。结果是,男人愿意花3.03美元在伴侣“会被自己逗笑”,对于这个特质女人只愿意付1.91美元。
2006年《演化与人类行为》期刊上的一个研究,找了210个人,让他们看一堆真人照片,底下还附几句那个人说的话,里面有时候包含几条幽默笑话,比如“唯一一种你吹出一堆口水在上面,大家还会抢着吃的食物,就是生日蛋糕”;有时候则全是与幽默无关的普通陈述,比如“比起坐车,我宁愿步行去学校,做些运动挺好的”。结果显示,女性明显更倾向于选择幽默的异性,男性对幽默的异性则并无偏好。
杨笠讲的段子里,其实很多是关于想谈甜甜的恋爱。然而她段子讲得越好,某种意义上就离甜甜的恋爱越远。不过反过来看,这也未尝不是好事。还没离开的,都是不会被女性幽默感威胁到自尊心的好男人。如果实在没有剩下的,女人还可以把自己活成自己想嫁的那个人——求人不如求己,老公有不如自己有,不如活成自己想嫁的男人,然后娶个“妻子”打理内务。
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会理解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要个妻子,就连女人也不例外。
女人娶的“ 妻子”,有时候是花钱雇佣的保姆,有时候是发挥余热的祖辈女性,有时候甚至是大城市。为什么中产妈妈们常说,可以没有丈夫,不能没有保姆?因为没了丈夫还可以自己赚钱,但一个照顾孩子的“妻子”真不是立刻就能替换的。为什么女性总往大城市跑,不管是北京还是上海,香港还是广州,都是女多于男?因为大城市里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外包。因为大城市有丰富的工作机会,能让女性赚钱自立。因为大城市冷漠但宽容,对女性的婚恋状态不甚在意,也不会指指点点。因为大城市简单地容纳了女性,又提供给她们种种服务,从饮食、清洗衣物到打扫卫生——这些服务曾经是妻子提供给家人的。而在大城市里,女性终于也体会到男人娶妻之后的感受。
王小波说,一个女孩子来到人世间,应该像男孩子一样,有权利寻求她所要的一切。只要是人,其实想要的东西都差不多,想要钱,想要被爱,想要实现自我有成就感,想要忠于内心追寻自己的兴趣所在,想要回家看见窗明几净,饭是热的,水是温的,灯光是暖的,空气是香的。
肯定有人的乐趣和成就感就来源于照顾家庭。但也有许多女人并不乐意以妻职和母职为终极归宿:做着无偿而琐碎的照料劳动和情感劳动。照看孩子,扶养老人,买菜做饭,清洁打扫,用无尽的温柔和忍耐,去抚平其他人的挑剔与愤怒……一种无止尽的西西弗斯式工作,日复一日地把一块大石头推上山,然后大石头又骨碌骨碌滚到山脚。
事实上,只要能挣到钱,女人就会去尝试别的选择。2007年的《婚姻与家庭》期刊登过桑吉夫· 古普塔(Sanjiv Gupta)的一个研究,发现妻子的绝对收入越高,她就越可能通过外包来减轻自己的家务负担。一个分析2010年中國家庭追踪调查数据的研究显示,对城镇地区的妻子而言,她的工作时间越长,绝对收入越高,越是接近丈夫收入,妻子的家务劳动时间就越少。2015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一个研究显示,夫妻的收入差异、教育差异和职业地位差距,都显著影响家庭权力关系,能挣到钱的妻子,或者在综合资源和实力上更强的妻子,在家庭里都有更多的话事权。
“女人有钱就变坏”的意思可能是,当女人有了钱,她就可以当一个“男人”了。
而传统的妻职和母职,则越来越不被视为一个受欢迎的职业。劳动时间长,劳动强度大,薪水微薄甚至没有,难以议价,不好跳槽,受的法律保护不多,社会认可度也不高。
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里,妻子承担了绝大多数的家务劳动。而即使是夫妻双方都工作的家庭,妻子承担的家务劳动也总是明显多于丈夫。从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的调查数据看,中国年轻一代的男女家务时间差距在缩短,也就是说,中国在家务分工上正逐渐趋于男女平等,但即使是2016年的年轻夫妻数据,妻子每周也比丈夫多做一小时家务。积沙成塔,几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下来,妻子拥有的可自由支配时间就会比丈夫少许多,她能用于提升自我、娱乐自我的时间也会明显少于丈夫。
难怪女人们越来越不想结婚,越来越不想生育。从民政部发布的数据看,我国女性的结婚率不断走低,生育率不断走低,初婚年龄不断升高,1990年时我国女性平均21.4岁结婚,2017年时我国女性平均25.7岁结婚。要维持人口稳定,总和生育率要在2.1左右,但2015年的抽样小普查,总和生育率只有1.05,即使考虑到误差,调整后也顶多就在1.6。至于每年的新出生人口,从2016年开始已经连续四年下降,2020年的数据还没出来,但很可能是连续第五年下降。而所谓的“积压二孩”,也就是此前就想生二孩但因为政策没能生的人群,估计最多也就持续到2023年。在这以后,出生的数据大概会更加难看。
讨论低生育率的文章很多,我在一个许多学者文人的微信群里,看不少男性学者发了一篇又一篇的雄文,大声疾呼要放开生育,要鼓励生育,要大力催生。我边哄着两个闹哄哄的娃,边腾出手在群里提了个问题,“请问诸位催生的老师,有没有哪位是家里孩子的主要抚养者?或者退一步,不算祖辈和保姆,有没有哪位是比伴侣照顾孩子照顾得更多的?”
群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我。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群的群主说,“我是家里孩子的主要照顾者,但我从来不催别人生。”
对养过孩子的家长来说,保持沉默不催别人生,实在是一种美德。你明知道你从此没有安宁平静的睡眠,周末也从睡到自然醒然后思考要去购物还是跟朋友聚会,变成了拖着疲惫身体清理屎尿、制止打闹。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在《成为母亲》里这样写,她的女儿“在世上最文明的地方发布未经处理的人类需求……她在安静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尖叫,在我无法喂她的地方变得饥肠辘辘,在干净的地方排泄:仿佛我自己回到了某种不体面的原始状态,在高档商店里呕吐,在公交上大哭,而别人则保持冷漠,毫无恻隐之心”。任何对这类情境三缄其口、只拿一些闪闪发光的艺术照劝别人生孩子的人,多少有点类似啃着萝卜喝着稀粥,却画着大饼把人骗进传销组织,有不太厚道的嫌疑。
我们如今面临的养育困境,多少和核心家庭单独养育有关。养育人类幼崽本来就是件困难任务,传统上要“举全村之力”“举全部落之力”地社会化养娃。演化让我们人类成为“异亲养育”(alloparenting)的社会化动物,原始部落里,父母会把孩子交给熟悉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大人帮忙照看,以便腾出手来做点别的事情,帮忙的大人未来也可以获得类似的互惠回报,而且还能顺便拿别人家的娃练习下育儿技术。曾经多代同堂的大家庭,也多少能在分身无术时互相搭把手。而如今,所有的养育任务都压到核心小家庭身上,甚至是压到一个孤零零的女性肩上。她担不住,自然就不生了。即使她生了,有时候也会逃,以产后抑郁甚至自杀的方式,逃到无人可以继续责备她做得不够多、做得不够好的世界里去。
怎样才能真正提高生育率?社会学家凯特琳· 柯林斯(CaitlynCollins)刚刚出了本《职场妈妈生存报告》,考察了美国、德国、意大利和瑞典四个国家的中产阶级职场妈妈。美国妈妈最疲惫,也最焦虑,她们试图用更好的时间管理,更高效的工作方法,以及给自己“娶妻”雇保姆,来平衡工作与家庭,同时,美国妈妈也最相信“父母应该独立搞定养育”,她们不期待来自政策支持和法律保护。意大利妈妈怨气最重,虽然她们也给自己“娶妻”雇保姆,并依赖家人帮忙育儿,但依然要承受既不是理想员工、也不是理想妈妈的指责,同时,意大利妈妈也观察到,同在欧洲的德国妈妈和瑞典妈妈得到了更好的政策保护,并因此愤愤不平。德国妈妈可以选择时间比较灵活的兼职工作,因此可以比较轻松地育儿并照顾家庭,但德国妈妈如果在孩子年幼时想追求更高的事业目标,会感觉到周遭不赞同的压力,甚至被叫做“乌鸦妈妈”和“事业狗”。而瑞典妈妈可能是最轻松愉快、又“家庭事业双丰收”的妈妈,瑞典政府认为育儿和工作是男女共同的责任,各种政策都是在保障“双职工/ 双照顾者”的家庭模式,比如强制父亲休至少90天的带薪育儿假,同时,瑞典还提供了大量价廉质优的公立日托,几个月大的孩子就可以被送去托管。这样做的结果是,瑞典无论是就业率还是生育率,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我跟我妈聊这些国家的妈妈们。我妈沉默了一下说,我们毕竟不是在瑞典,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心做个好妈妈呢?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了半天说,你知道吗?这世界上绝大多数雌性生物,都是一直生育到死,生育能力消失之日,就是寿命将终之时,就连人类的近亲黑猩猩也不例外。
然而,有两种动物却是例外——人类和虎鲸。这两种动物里的雌性,在生育能力消失以后,还有几十年寿命。
研究认为,这是因为这些老祖母们的智慧很重要。她们不再生育,但却用自己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保护着族群,引领着下一代。虎鲸是母系社会。带领一个虎鲸家族的女族长,往往能一直活到80岁。她会带着自己的后辈们,在浩瀚大洋中找到肥沃的渔场,捕猎美味的鲑鱼。虎鲸女族长有多重要?在女族长死去后的一年里,她的女儿死亡的可能性比她在世时高出2.7倍,她的儿子死亡的可能性更是直接升高了8倍。
谁不想当一只在大海里自由遨游、大嚼美味三文鱼的虎鲸女族长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