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女诗人作品赏读(之二)
2021-03-24李汉超
李汉超
喜 悦
鲁西西
喜悦漫过我的双肩,我的双肩就动了一下。
喜悦漫过我的颈项,我的腰,它们像两姐妹
将相向的目标变为舞步。
喜悦漫过我的手臂,它们动得如此轻盈。
喜悦漫过我的腿,我的膝,我这里有伤啊
但是现在被医治。
喜悦漫过我的脚尖,脚背,脚后跟,它们克
制着
不蹦,也不跳,只是微微亲近了一下左边,
又亲近了一下右边。
这时,喜悦又回过头来,从头到脚,
喜悦像霓虹灯,把我变成蓝色,紫色,朱红色。
[李汉超赏读] 当代中国诗坛,局限于现实的身体写作者多如牛毛,但寓于神性的写作者并不多见,鲁西西是屈指可数的一位。相对于中国的女性诗歌写作,这首诗是另外一种类型,既与当下诗歌文本不同,又与中国新诗传统相异。它的别开生面,源于诗人自己的信仰。第一节,“漫过”一词,将喜悦比作了水,有慢慢充溢浸透且无声响之意。第二节,喜悦进一步加深,颈项在扭,腰身也在扭,像亲密无间的两姐妹,反应相同,目标一致。第三节,手臂更是两姐妹,轻盈成翅膀,让人飞翔。动感增加,美感无限。喜悦继续从上到下漫下来,使腿和膝上的伤得到医治。这喜悦绝不仅仅是平常之喜悦,而是神灵的化身了。第四节,喜悦继续漫下来,它要浸透“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此时,手舞足蹈是自然应该发生的,但它们“克制”着。“克制”使喜悦与兴奋区别开来,它是来自身体深处的宁静。第五节,喜悦一旦拥有,就会生生不息地陪伴着你,自上而下,从头到脚,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喜悦的光芒照耀一切,穿透一切,犹如神灵,惠及万物。喜悦之神把“我”变成孤独的蓝、高贵的紫、热情的红……“我”从此脱胎换骨,生命从此多姿多彩,一个凡人因而也具有神的性灵了。
故 乡
李 南
我常常羡慕他们,用手指指
遥远的方向
说,那是故乡
我没有故乡,梦中一马平川
绕过一棵棵树
独自来到蓝色大海的另一端
哦,青山做证
我也有沉重的乡愁
当世界沉沉睡去,我的故乡
在说也说不出的地方
[李汉超赏读] 当代诗人中,写乡愁的更多,而写得好又能被人传播,又能打动读者的并不太多。李南的这首《故乡》,写得精巧别致,含蓄隽永,使人愁绪满怀,热泪盈眶。对于一般游子而言,故乡就在那遥远的地方。这种感受最直接最简单,“我”羡慕“他们”的直接和简单。这里暗示了“我”的故乡与“他们”有所不同,肯定不是“用手指指”那么简单。是真的没有故乡吗?绝对不是,而是因为辗转的地方多了,已经弄不清楚哪里才是故乡。“绕过一棵棵树”,指经历人生的一个个不同阶段或地方。“独自”,指孤身一人,“蓝色大海”,既是实指,也是虚指,常用来指理想奋斗之地。说不清,道不明,使“沉重的乡愁”更添迷茫和分量。“哦”,表示一种醒悟,这是上文的转折。“青山做证”,语气坚定不移,读来沉甸甸。当夜深人静之时,在外的游子夜不能寐,思念故乡和亲人;然而,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呢?分明有,但又说不出来,只有堵在心里,使乡愁更为深沉厚重。诗人的乡愁,因迷茫而沧桑,因沧桑而沉重。她的诗歌对情感与心灵的深切关注增加了诗的高度,其始终袅动的一种忧伤又增加了诗的深度。
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马 莉
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行走在极端小心翼翼的世界上
没有事先约定,也没有预感
在亿万年前还没有到来的时刻
比时间还要久远的时间里
比空间还要寂寥的深邃中
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比死亡,比尘埃
比我们的祖先还要受伤的世界上
风吹拂你的额头让我听到了你的呼吸
你的咳嗽,空荡荡的心跳,爱一个人究竟
能有多久,草尖上的光芒也感到了疼痛
让我问问时间吧,还差多少年
还要等待多久,让我问问死亡
亲爱的死亡,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李汉超赏读] 爱,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这首诗是马莉诗集《金色十四行》中的一首。虽然行文上没有分节,也没有明显的停顿标志,但从“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的反复追问中,我们还是能够感觉诗意表达上的三个层次:在疑问中开启读者的思考,诗人带领我们回到“亿万年前”,回到爱的初始状态,来进行爱的追问;在又一次追问中,引领我们回到爱的现实,你“空荡荡”的心里,是否有我?在进一步追问中,诗人把我们指引到“时间”本身和“死亡”终端,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也当然是爱的终结,那就让我们爱一个人爱到死为止吧。马莉善于在事物飘忽不定的独特状态下营造诗歌的叙述语境,她的艺术视角敏锐而犀利。她不仅能够看到事物的正面,也能够看到事物的背面,而且还能够出色地看到事物隐匿的那一面。她的诗歌往往采用重复式的言说方式,独具个性。在这首诗里,“爱一个人能有多久”句式出现四次,反复追问,启迪读者,并将读者带入一种形而上的虚幻境界。
书 房
顾 艳
在河流之上,在云朵之中
这宁静的幽谷
紫蓝色的空气把我消融
四壁是无声的灵魂
庄周翩翩起舞
东篱下的秋菊,让我冥想
山冈明月。流水。西風
我悠然于外,倾听
你磁一般的嗓音
绵密如丝雨
我开始领略一种风采
古典的情韵
优雅地凿穿世界,我
磷火般的眼睛
鬼魅般的脚步
在你的城堡
精神的羽翼腾空而飞
[李汉超赏读] 读书是与智者的对话,顾艳热爱读书,经常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对书籍情有独钟,深有体悟,她的诗歌《书房》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唯美的精神世界。第一节,诗人运用比喻写自己在书房的感受。置身书房,如同置身在宁静幽深的山谷之中,河水在身边流,尽情地享受读书的快乐;静心读书,高贵而孤独。第二节,诗人主要写读书时的情景。书房的四壁上陈满了各种书籍,书里的文字都是思想的无声表达,都是灵魂的无声歌吟。这里的“明月”“流水”“西风”,都是诗人心境的一种反映,与心情相对应。读书如同听雨,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绵软而亲密,深深地吸引并打动着“我”的心。第三节,诗人主要写读书获得的精神享受。书中散发出来的古典情怀和蕴涵,能够穿越时空,穿越各种阻隔,最终优雅地抵达人的心灵;随之灵魂如同长了翅膀,腾空而起,到达人生的至高境界。顾艳生于杭州西子湖畔,那里的山水灵气和悠久文化流淌在她的血脉里,哺育了她的诗魂和才情。这首诗情感丰盈而不黏滞,语言空灵而不飘忽,意境优美,韵味悠长。
瑜 伽
胡茗茗
我将身躯全力伸展,然后下压
我要对抗的不只是隐痛
不只是僵硬
还有——时间
我试图以疼对抗衰落
以诗对抗平庸
以水的冥想对抗火的浮躁
既享受盾又享受矛
我愿意听到这些骨头发出声响
它们让我感到我还活着
柔软地活着
像海底的水草对抗着海面的风暴
[李汉超赏读] 胡茗茗深得瑜伽之要义,以《瑜伽》为题,放松身心,沉静地对抗隐痛、僵硬和时间,对抗生活的风暴。诗人先以练习瑜伽的一个典型动作开启全诗。身体下压,会感到某个部位隐隐作痛,会发现肢体的僵硬,诗人沉稳地对抗着它们;同时,人要保持青春的活力,还要与衰老对抗。如果说第一节是对瑜伽的大众化抒写,那么第二节就是诗人的独特感受了。生活中的许多美好都在衰落之中,诗人只有以这种疼痛与之对抗;人深陷琐碎之中,变得越来越平庸,只有卓越的诗歌才能与之对抗;生活变得烟尘飞扬,浮躁不堪,只有如水的柔韧、沉静和冥想才能与之对抗。排比句式的运用,强化了诗人的内心感受,深化了诗人的对抗境界。诗人在矛与盾的相互冲突中,既享受着顺其自然的衰落、平庸和浮躁,又享受着在对抗之中生命所焕发出来的活力、卓越和宁静。矛与盾在诗人的身体内部厮杀,诗人的骨头乃至灵魂都参加了战斗;它们战胜生活中一切不和谐和不如意,发出愉快的欢叫,也是诗人活得坚决、活得坚韧的最好证明。海底的水草是柔弱的,但它也是刚强的,不屈不挠,沉静地对抗着大海的风暴。这首诗语言简洁,境界深邃,空灵轻盈的诗句蕴藏着丰富柔润的精神内涵和哲学意味。
虎 山
唐小米
我们到达时
落日正从虎山的脊梁骨滑下来
太行山脉中最后这只虎
正在把暮年的光
一点一点吞进身体。
但金质的摩擦声从远到近
这镶着橘红色金边的响声
哗——哗哗
漫山遍野的紫荆和枣木们动起来
一直朝着天边跑。
日暮后的山峦并不是沉沉睡去
也没有蚂蚁搬动大片的
虚空。它们年轻冲动就像我
此刻正迷失在
巨大的声响里。
真害怕一生都会被风吹着
往前走
直到光线从草叶间
逐渐暗淡下去。
[李汉超赏读] 虎山,位于保定市西部,因其山顶的一块巨石颇似蓄势待发的猛虎而得名。诗人置身其间,浮想联翩,触景生情,借虎山之景抒发时光易逝、青春难再的迷茫和无奈。第一节,用形象的语言着力渲染落日下的虎山景色。用语形象生动,运用比喻、比拟和错觉,精彩独到。诗人妙笔生花,惟妙惟肖地向读者展现一幅老虎食光图,很有气势,很有韵味,赋予无形的声音以质感和色彩。诗人渲染逃跑的响声,是为了反衬内心对时光流逝的恐惧。第二节,在冷静的思考中表现诗人对人生的迷茫和无奈。日暮时分,山峦真实地横在眼前,就如此刻的“我”;“我”表面上看还算年轻,但正在时间的咀嚼声里慢慢老去。“风”是时间的另一种幻化形式,代表著无法阻挡的自然力量。自然力量推着“我”朝前走,人的希望也在生命的衰老中渐渐消逝。诗人通过诗性的思考告诉我们:时间所营造的人生图景有时很美丽,如落日中的虎山绚丽多彩,使我们很容易迷失其中;但时间是不可逆转的,决定了我们在时间面前无能为力。唐小米的诗充满想象力,因为她对事物保持着足够的敏感和细腻。她的诗在表现上也十分形象独特,那些新奇精辟的比喻、生动精彩的比拟,常常信手拈来,引人入胜。
将自己带往哪里
胡 澄
脱掉外衣一样
我将她脱在了客厅的沙发、
厨房、卫生间、卧室的床上
让她往来于菜市场、办公室、
某小区……以及笑与愁之间
而将自己带走
我将自己带到无人的地方
一面向阳的山坡,草正在变绿
草的颜色与我的心情一样渐渐
加深
直至黄昏来临
我的心情也由绿转红
——如山坡上一棵疼痛的红枫
秋天手中的火把
我最终需要将自己交给谁
我将自己带离庸常的生活
接我的人,始终没有来临
[李汉超赏读] 在这首诗中,诗人细微地描述自己的心路历程。诗人将“我”一分为二,将一个外在的我从“我”中分离出来,而把“她”留在世俗世界里。自我的分离要经历内心的自觉和斗争,而诗人借助“外衣”将这种过程处理得十分轻巧。诗人让外在的我继续在俗世游走,还要“她”像每一个凡夫俗子一样生活。那么诗人究竟想干什么呢?诗人明确地说“而将自己带走”,将内在的我带到一个纯净的地方去。那里只有“我”一人享受着阳光,那里“草正在变绿”。人的心情变化能够引起外物的反应,所以,“草的颜色与我的心情一样渐渐/加深”;外物的变化也能引起人的心理反应,所以,“我的心情也由绿转红——如山坡上一棵疼痛的红枫”。但是,这“疼痛的红枫”却是“秋天手中的火把”,温暖和照亮人生逐渐萧瑟的岁月。诗人为了完善自我做了很多努力,告别世俗之后,却不知道“我最终需要将自己交给谁”,心理上出现了暂时的迷茫。与世俗生活决裂之后,诗人能否超凡脱俗?能否步入更高的精神领域?这是诗人的迷惑,也是读者的担忧:没有谁来迎接,“我”是继续孤独前行,还是掉头返回俗世?在人生的漫漫长途中,诗人不满现状,不满世俗,正在努力寻找灵魂的彼岸和人生的最高境界。
站 台
宫白云
有时候,喧闹比孤独,
空洞。人群中站着,没有前世与来生。
悲愤的长鸣,从空气中迫近,
一个窗口转瞬即逝。
举起的手悬在半空,
什么是可以留下的?锉刀似的风,
锯着骨头。
大地吞噬一切。
迎来送往,漂泊之河的源头。
没有人探询走下站台与走上站台的眼神,
更没有人探询眼中的泪
为谁而倾。
栅栏外的天空正落着雨,
这人世的深渊——
天堂和地狱仅仅
一词之隔。
[李汉超赏读] 站台是情感的风雨台,是离别的记录台。宫白云在《站台》里,收敛住感情的泪珠,面对站台,做了四个层面的思考。第一个层面,喧闹的站台是空洞的。表面上的喧闹是无意义的,有意义的是人离别后内心的孤独,所有的离愁别恨都回到人的内心之中,回到孤独之中。第二个层面,大地吞噬着一切痛苦。诗人追问:“什么是可以留下的?”只有痛苦留下来,“锉刀似的风,/锯着骨头”,这种痛苦是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痛苦撕裂着人心,但“大地吞噬一切”。第三个层面,没有人探詢你为谁流泪。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泪水,痛苦是自己的,只有自己收藏,自己明白。第四个层面,天堂与地狱仅仅一词之隔。用“这人世的深渊——”引出“天堂和地狱仅仅/一词之隔”。这是全诗的点睛之笔,高度浓缩了诗人的情感体验和哲学思考。站台是情感的深渊,许多人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诗人以为:幸福与痛苦一词之隔,天堂与地狱一步之遥,悲欢离合就那么回事,生离死别就那么回事,看淡它们,擦干眼泪,勇敢地面对现实。宫白云是当代诗坛具有强烈冲击力的诗人,她的诗雅致、柔韧、深邃、精美,使用的每一个词语都有很强的生命质感和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