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道德的一种解读
2021-03-23马建红
●马建红
上世纪20年代初期,印度著名诗人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他的访华曾引发一连串的轰动效应,许多大学邀请他去开讲座、作报告。他当时留下的那些影像,也使我们有幸一睹彼时人文社科学界之风云人物。学界在“星聚”的喧嚣过后,留影之外,还给后学留下许多值得追忆或进一步思考的话题。比方说,泰戈尔在1924年的中国之行中,就曾与梁漱溟先生有过一次交流,这绝对算是大师级别的对谈。
梁漱溟先生在一篇谈道德为人生艺术的文章中,忆起与泰戈尔的一段谈话,梁先生去的时候,泰戈尔正在和杨丙辰先生谈论宗教问题,杨先生认为儒家为宗教,而泰戈尔则说不是。当徐志摩为泰戈尔介绍说梁漱溟是“孔子之徒”时,泰戈尔表示他很愿意听梁先生讲一讲儒家的道理。
梁先生赞同泰戈尔的孔子儒家不是宗教的观点,但却不同意其所依据的道理。在泰戈尔看来,宗教是在人类生命的深处有其根据的,所以能够影响人。尤其是那些伟大的宗教,其根于人类生命者愈深不可拔,它的影响也就更大,空间上传播得很广,时间上亦会传得很久远。但儒家却不是这样,因为“孔子在人伦的方面和人生的各项事情上,讲究得很妥当周到,如父应慈,子应孝,朋友应有信义,以及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等等,好像一部法典,规定得很完全”。然而这些妥当的、四平八稳的规定,却不免离生命有些远,“要照顾到各方,要得乎其中;顾外则遗内,求中则离根”。基于此,泰戈尔判定儒家不算宗教。
梁漱溟先生对此的解释是,孔子所讲的道理却不尽在伦理纲常中,伦常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面向而已。孔子在《论语》中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层一层的内容,说的都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对弟子颜回“不迁怒,不贰过”的称赞,也都是说其个人本身的事情。无论自己为学还是教人,孔子都将着重点放在自己身上,而无关乎伦理纲常这些外面的“粗”的东西。另外,孔子也并不要求人们一定要四平八稳,得乎其中,因为他还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所谓狂者,志气很大,很豪放,不顾外面;而狷者狷介,有所不为,对里面很认真。狂狷的可取之处,“即在各自其生命真处发出来,没有什么敷衍迁就”。
其实,孔子最不高兴的是“乡愿”,就是那些“没有他自己生命的真力量,而在社会上四面八方却都应付得很好,人家称他是好人”的人。孟子对此的解释最明白,“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在外面表现得很妥当,内里却缺乏真的人,还不如狂狷之士的好。这才是孔孟学派的真精神。经梁先生的一番解释之后,泰戈尔很高兴:“我长这么大没有听人说过儒家这道理,现在听梁先生的话心里才明白。”
说起传统文化与儒家的道德,人们总是将其与中规中矩、拘谨、守规矩等联系在一起,殊不知那正是孔子所反对的乡愿,是“德之贼”呢!梁先生借此加以解释,认为道德是生命的和谐,是“生命和谐中趣味最深最永”的部分,因为“德者得也”,是有得于己,有以自得,无待于外面的其他条件。人生要过得有趣味,没有趣味,人就活不下去,“活且活不下去,况讲到道德乎”?所以“道德是生命的精彩,生命发光的地方,生命动人的地方,让人看着很痛快、很舒服的地方”。
当我们如梁先生这般来理解道德的时候,道德是根于我心并深得我心的和谐、趣味与善意。如此过下去的人生,才是精彩的,动人的,也才是人人可欲可求的。梁先生与泰戈尔的这次相遇,继而成就了这番有关儒家道德观的讨论,本身也是一段本真、有趣的佳话。
(陈福民摘自《北京青年报》2020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