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苦楝树
2021-03-23邓建华
邓建华
我住的县城边有个湖,不规则,看航拍,像团老姜。
以前,这湖是个渍水窝子,后来,县城长了块头,一栋栋建筑物逼近湖边,大家伙忽然发现这湖是个宝贝。你根本不用大拆大建,稍加梳妆,不就是个城市公园!别人的城市花大价钱,费力劳神,去修人工湖,你这不是现成的水景么?
一位朋友曾受命主持修湖,时不时邀约我去长见识。
我就看见了许多“农转非”的柳树、银杏、桂花入驻湖畔。我有些麻木,说不出“搬树进城”的好,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就像当年自己从乡村到城镇,不欢喜也不忧伤。这个勉强可以称为湿地的公园入口处,有一个原貌保持的土山包。山包一亩多一点,不壮观,但秀美。灌木丛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伴它们坐一下,能够勾连许多往事。往事像黑白电影一样,迷离摇曳,让人心里边有点疼,有点痒,有点酸,有点空,有点想回家,好像又不是要回几室几厅现在的家,就想着老家可能回不去了。可以去的地方越来越多,可以回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又想到回不去不好吗?就想现在的种种之好,仿佛有点甜,于是就感叹一声,人间值得!
朋友说,这毕竟是个主入口,无论如何要栽一两棵标志性的树。我觉得在理,但又不知道标志性的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看到了灌木丛中,有三棵鹤立鸡群的树,我真正担忧的,是它们。我担心它们,会不会因为它们名字中有个“苦”字,而从我、我们的视野里消失?
它们是苦楝树!
我不敢轻易给朋友说什么,因为毕竟不是他一个人执掌这事。每一个视角来看湖,看湖边一花、一草、一树、一鸟、一昆虫,都会有不同印记,同一片桨划过不同的水域会有不同的波纹。我,也就只能是代表我了。好像,这样的县城,如果大家伙要找到对应的树种,我也顶多就一种树——苦楝树!倘若我说多了,有挟私之嫌。
不过,晚上没事的时候,我还是时常来陪朋友散步、聊天。一是为了慰问这位辛劳的城市建设者,二来,可以给他说说我眼里、心里的苦楝树。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以及我们往上走的那一代人的父母,好像都不用搞计划生育的。奇了怪了的是,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生儿育女却是高产季。一对夫妇,一不小心生七八上十个,不算稀奇事。他们自喻为“鸡婆生蛋一样”。生崽多的人家,必认真栽树。别的树可以不栽,有一种树必栽。这树,一般栽在屋前。屋后则种几棵桃,栽几株梨,这就是所谓“先苦后甜”。这树,就是苦楝树!
我的父亲是当大队书记的,别的本事没有,能说敢说不拖泥带水,处事能一碗水端平,左邻右舍信得过他。大家有个家务事常请他来断:分家!树大分叉,崽大分家。崽要分出去,做爹的一般要给他安排一间以上像样的住房,搭几间杂屋给他打灶做饭,喂点鸡婆鸭崽,再从自家的土仓里称一两担谷,到供销社买一口锅几个碗几双黄篾筷子,然后划几块菜土。当然,还要请当地木匠师傅打一套简简单单的家具。打家具,当然就离不开苦楝树。
苦楝树就是个乡里伢子,好养。村口、道旁、池边,不择地方,甚至是长满冬茅的小丘陵山包上,它依然能长得牛高马大。好像它也不要你精心去栽,有几颗树粒落在那,不用多久,树苗就长起来了,你不扯掉它就算是承认它的编制了。它能见风长,三五年就高出别的树许多,一般长到一二十米都没问题。我见过的苦楝树,树皮暗褐色,有一些细小皮孔,从没看见过它们生病长虫。它们好像天生就是来完成使命的,而不是添麻烦的。苦楝树的材质,比不得金丝楠木,比不得香樟,比不得杉树,但比泡桐树、柳树、喜树强多了,最重要一点是,速生。给大崽做家具砍了几十棵,等第二个崽成家时又长起来了一批。你有好多崽它就有好多树,你崽长好快,树就长好快。论这一点,也只有它,能够给当时那有些寒酸的做父亲的人一点底气了。
苦日子的苦楝树,真的还是对农家蛮贴心的。那时的厕所,叫茅屎屋,一口破缸,上面搁两块水泥板或两根棕树杆,人蹲上去方便时,如同玩平衡杂耍,战战兢兢。臭气熏天不说,那一缸的蛆虫涌的涌,爬的爬,足以让人发怵。蛆虫多得实在不行了,大人们就会扯几把苦楝树叶,扎一个把子丢在缸里,据说是可以杀蛆的。大热天时候,人苦,牛也苦。蚊虫随手能抓上一大把,最讨厌的,是一种绿头蝇,专盯耕牛那皲裂的肩,一沾就一大片。牛肩鲜血淋漓,不忍直视。这时候,大人们准会拿出烟罐,装进去一两个干稻草把,再捞一把苦楝树叶子夹一起,点燃草把,拿芭叶扇来扇烟罐,一团呛人的烟雾冲散开来。蚊蝇不敢恋战,纷纷开溜。虽然这只能抵挡一阵子,但至少面对肆虐的蚊蝇集团冲锋,还不至于“坐以待毙”。不管能否全歼,至少短时间也蛮“解恨”。
听说,苦楝籽还可以入药,我也终究没见哪一位草药郎中采摘过。苦楝籽的样子,像山楂果。大人们会反复交代:别当山楂来吃了,会死人的。倒也还好,少见有顽劣的小孩子吃这东西。我没试过,估计味道也不好,想吃也不见得吃得下。但也有一种灰尾巴鸟,我至今叫不出它们的学名,却偏爱这苦楝籽。落叶后,满树枝果实累累,这些鸟就会成群结队而来,吃得欢天喜地。那个时代的鸟,估计也只有这一点点福利了。吃禾场上的谷,是要被赶尽杀绝的,吃熟了的柿子、枇杷、桃子、李子、蔬菜都会被惩罚。唯有苦楝籽,它们可以尽情享用。这些树籽,无意中就做了给鸟吃这一功德。若没有苦楝籽,某一种鸟或许度不过某段日子,世上,也许又少了一个物种。
我家的苦楝树,最大的一棵是长在屋场东北角上的高磡上。高磡上冬茅很多。冬茅是我父亲有意栽的,平常,割草喂牛,省得去外面找。到了冬日,冬茅草枯萎了,苦楝树落叶了,高磡就是登高望远的最佳点。一清早,我们兄弟姐妹被父亲骂骂咧咧叫起来,一个个分配任务,去茶树山里捡茶籽,将牛栏里混杂着牛屎的草擔了堆到田角去,将烧草煮饭后的草木灰撒到草籽田里,将一家人一天要用的水灌满水缸。各有任务,不得马虎。父亲分配好事,就忙他的公事去了。母亲自然起得更早,将一家大小的衣被搓、洗、晾、晒到位,将一群风格不一的猪、鸡、鸭、鹅喂好,将园子里的葱、蒜、萝卜、白菜浇上粪水,将没蘸几颗油珠的锅、碗、瓢、盆一番操弄,炊烟就扬起了长长的手臂。待一切妥帖,母亲就会到苦楝树下的高磡,透气、张望、呼唤,喊她的儿女回家吃饭。只要看到母亲系着兰花布衣兜、戴着遮挡草灰的黑头巾,稳稳地站在结满树籽的苦楝树下,或听见她那有点急促有点一个都不能少的霸蛮的吆喝,我们都会变得乖巧,如同偎在母鸡身边的那窝毛茸茸的鸡仔。
有一段时间,我做干部工作,读许多人的档案。我发觉成功者的轨迹里,都有一个从心酸,到辛苦,到欣慰,再到兴旺的过程,这,也算是所谓“先苦后甜”吧。这么说来,许多人,在他出发的地方,都栽过某一种树。按理,应该是这样。不是栽在地上,就是栽在心里。那棵树,应是苦楝树吧!
关于苦楝树,我也只是给我的朋友说说,随便说说,就像是给我的朋友说道另一位朋友。如此而已。我的朋友听得呵呵笑。我就明白,随便说说,也是白说。他小了我十多岁,他的青春年少,或许是在桃红柳绿中度过。我不能像搬大树进城一样,将我的苦楝树搬到他的意念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