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教授”:毕生绘制中华民族“体质地图”
2021-03-22刘元旭白佳丽张建新
刘元旭 白佳丽 张建新
“你见过现在还穿明朝服饰的屯堡人吗?”“你知道汉族人成年后,年龄越大,耳朵和脸越长吗?”……这些“生僻”问题的答案,就藏在一位七旬教授40年跋山涉水的乡野调查中。
他就是郑连斌,天津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我国顶尖的体质人类学研究专家。有人这样评价他的工作:“在郑连斌和他团队的坚守下,中国最大的民族体质人类学数据库得以建成,一幅详尽的民族‘体质地图得以呈现在世人面前。”
跋涉30万公里,“乡野学者”一步步揭开民族“密码”
为了这幅中华民族的“体质地图”,郑连斌山水迢迢走过30余万公里、走遍22个省份,用大半生记录下中国39个民族的6万份、400多万项体质数据,并将这一串串神奇的数字排列组合,“翻译”出中华民族基因与生活写下的“密码”。
2020年,郑连斌荣获“人类学终身成就奖”,殊荣被摆在工作室的一角。他真正的“工作室”,在雪域高原,在西南边陲,在苍茫草原,在荒凉戈壁……
“人类体质学都研究啥?”郑连斌每次都耐心地解释:“简单说,就是要用国际学术界统一承认的马丁尺、弯角规、直角规等工具,对人体80多项详细指标进行观察、测量、统计,比如上红唇高、鼻翼宽度、月经初潮年龄等。”
“未识别民族”的研究,是他科研“长征”中的“高光”。“大约有64万中国人的身份证上,未明确标注民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成员,他们应该留下自己的体质‘脚印。”对于这些“未识别民族”的研究,郑连斌费尽心力。
藏在喜马拉雅山脉深处的夏尔巴人,因给攀登珠峰的登山队当向导而闻名于世。如今,中国西藏境内的夏尔巴人约有4600人。2016年,郑连斌团队于盛夏时节到达雪山深处。团队成员包金萍回忆说:“我们天蒙蒙亮就出发,可街上找不到吃早饭的地方,只好饿着肚子登山。攀登相对海拔400米的1900多级台阶时,我们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但登顶那一刻,团队看到了身着鲜艳民族服装,围过来的夏尔巴人。“仿佛在过节,我们被他们的憨厚纯朴感动。类似这样的瞬间,是我坚守这份事业的原因。”郑连斌说。那一次,中国夏尔巴人的身体数据有了第一份记录。
跋山涉水,有时脚步还能“穿越”历史。
在贵州大山深处,他们遇到了汉族的一个分支——屯堡人。“传说他们是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所派大军的后人。他们来自江南,在贵州山川阻隔下,历经600年沧桑,但建筑、服饰等依然沿袭着明代的习俗,简直是古代中国汉族留下来的‘活化石。”郑连斌讲起历史,眉眼里生着光。
同为汉族,但民系、分支众多。从2009年开始,郑连斌带领着团队走过20个省份,历时4年,测量了4.3万多名“典型”的汉族人,获得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份較为完整的汉族人体数据库。
采集400多万项数据,“摆摊教授”一次次被城管“带走”
宇克莉是郑连斌多年的“战友”,她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次被城管“带走”的经历。“最初我们常常拉个条幅,写着‘人体测量,就摆开架势工作。城管怀疑我们是卖假药的,就把我们‘带走了。”
城管的误会,很快便能解开;老百姓的不解,却需要团队费番功夫。
“给少数民族同胞进行测量时,有时得跟着向导一家家敲门,总还是会有人测量完之后抽掉表格就走,‘怕泄露个人隐私。”宇克莉说。“所以我总结了一套自己的工作方法。”郑连斌说,譬如如何与当地政府沟通、挑选什么样的联络人……这都是多年组织测量工作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
宇克莉至今能回忆起2015年,在泸沽湖畔为摩梭人做体质测量时的情景。“当地是热门旅游地,摩梭人都忙着挣钱,没空搭理我们。”郑老反而乐呵呵地带着大家“观光”,等到夜幕降临,摩梭人开起了篝火晚会,他又赶紧带着大家“卖力”地唱歌、跳舞。第二天,测量工作才得以顺利进行。
不解可以化解,深山远途中潜藏的凶险却难以预料。
有一年,团队前往西藏墨脱寻访“未识别民族”珞巴人,路上遇到了塌方。郑连斌果断决定弃车,翻越巨石,走路进村。这是一条在半山腰生生凿出来的路。一侧是湍急的雅鲁藏布江,另一侧是石块摇摇欲坠的崖壁。“几个女同学吓哭了……徒步近两个小时后,我们赶到了目的地,来不及休息,立即开始工作。”郑连斌说得轻描淡写。
郑连斌不仅“拼”,还“抠得出名”。“虽然已是承担国家级项目的教授,但他总是找价格便宜的旅店,吃饭能吃饱就行;很多年我们都是坐火车、搭顺风车去做调查,有时还坐拖拉机、马车。”
宇克莉说,对郑老来说,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只有那些填满数据的表格。“一路上他都自己背着,连坐火车,他都要把一捆一捆的表格压在枕头下,睡觉就这么枕着,多高都枕着。”
听到这话,郑连斌脸上全是不好意思的笑。“这些数据实在来之不易,一张填写着数据的表格成本是25元,这都是国家的钱。还不包括我们千辛万苦地联系沟通、路途往返。”“每张表,都记录着80多项详细指标。”这些表格,他视若珍宝。
坚守40年,“古稀专家”一笔笔绘制“体质地图”
早在五六年前,郑连斌就患上了腿疾,右腿不能伸直,总是隐痛不已。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冲”在乡野调查的一线。“一代人要完成一代人的事情,我们打好基础,未来随着科技和研究方法的进步,这些数据会发挥更大的价值。”他说。
近40年里,由郑连斌、宇克莉等人组成的体质人类学科研团队,已经完成了汉族、蒙古族等39个民族的体质研究。郑连斌计划在未来几年内,将研究范围覆盖到我国境内全部“未识别民族”。
“过去只有文学记载,‘身长八尺‘垂手过膝,没有具体的数据。可从现在起再过几百年,那个时候的人想知道现在的中国人是什么样,能查阅我们留下的资料。”郑连斌说。
科研的路并非坦途。20世纪90年代后,传统体质人类学被冷落了,但郑连斌却始终没有动摇。为什么不转行?他的回答是“国家需要”。“很多发达国家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已经完成了对自己民族的体质研究。我们要奋力追赶,因为民族体质特征数据对于国家社会发展太重要了。”郑连斌说。
郑连斌的书桌上,有一篇他自己写的《体质人类学科研工作杂忆》。在这篇千余字的七言组诗的最后,他写道:“天南地北洒汗水,五湖四海结情缘。愁累苦烦次第过,更兼几度遭危险。不愿人世平如水,喜将今生付流年。”
常常会有人问郑连斌:“研究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如今,他用白了的发,弯了的腰,慢了的脚步,以及40年的岁月回答——这是一幅中华民族的“体质地图”。他说:“中华民族还缺少一份完整的、可靠的,属于我们自己的身体数据。我既然从事了这项研究,就有责任来完成这个任务,虽然工程浩大,但我还是想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