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方性:贵州三代作家创作管窥
2021-03-19刘志华
刘志华
摘 要:文学既是对地方性的诗意呈现,又是认识地方性知识与文化的重要途径。蹇先艾的风俗小说以田园牧歌的情调,在怅惘、忧郁的情绪中给人们展示出“老远的贵州”那种前现代的生活。何士光笔下的“梨花屯”世界,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贵州乡土变革的诗意审视。欧阳黔森书写的乡土传奇与村野生活,带给读者的是对这片土地厚重历史与当代生活的体认。贵州三代作家创作中的地方性元素,从文学层面展示出近百年来贵州社会生活的巨大变迁。
关键词:贵州现当代文学 地方性 蹇先艾 何士光 欧阳黔森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1)01-78-83
贵州的奇异山水和多民族人文养育了现当代的蹇先艾、何士光、欧阳黔森三代作家。蹇先艾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贵州风土人情的描绘者,因蹇先艾的文学创作,贵州的奇风异俗进入现代读者的视野,揭开了贵州神秘的面纱。何士光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贵州新乡土文学的代表,“梨花屯”世界随着他的笔在当代文学中徐徐展开,给改革的乡村吹去了一股清风。欧阳黔森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贵州生活的歌唱者,从他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贵州厚重的历史与不断变化着的当代生活。
一、蹇先艾:对“老远的贵州”忧愤而诗意的书写
蹇先艾登上文坛,最早进入读者视野并确立其文坛地位的是他的风俗小说《水葬》。小说讲一个以惯习为“法律”的宗法制村庄,一个名叫骆毛的青年因生计艰难偷丁举人家的东西未遂,“在村中不守本分做了贼”,被村人处以水葬的故事。小说最后是老母的祈盼,“毛儿为什么出去一天一夜还不回来?”殊不知他的儿子早已葬身水底。无助的母亲,可怜的骆毛,愚昧的村民,凄然之情跃然纸上。村人以这种残忍的方式维系着所谓的乡村道德与生活秩序。“文明的桐村向来就没有村长……等等名目,犯罪的人用不着裁判,私下都可以处置。而这种对于小偷处以‘水葬的死刑,在村中差不多是‘古已有之的了”1。但在这“天经地义”的背后却是野蛮与冷酷,是愚昧对乡土中国的束缚,骆毛只觉得是自己“背时”才招来杀身之祸,从未质疑过“水葬”的合法性,所以他只能以咒骂、自我壮胆去面对死亡,小说隐含的是一个“礼俗文化杀人”的时代性批判主题。
作为“水葬”悲剧发生的地理空间“桐村”,那种土风陋习,是边地贵州一个符号化的设置,也是旧中国的缩影。蹇先艾小说中的地方性,具有超地域的意义,幽暗的桐村,虽在遥远的贵州一隅,但在当时的中国却又不是个别的,宗法制衍生的各种习俗杀人悲剧,在鲁迅、裴文中、许杰、王鲁彦、台静农、彭家煌等的笔下都有上演。鲁迅的《离婚》中礼与理的冲突及爱姑命运的悲哀,王鲁彦《菊英的出嫁》中“冥婚”造就的女性凄苦命运,许杰《赌徒吉顺》中“典妻”的人格折辱与无情,这些风俗陋习背后的悲剧,既是地方性的,也是乡土中国的。鲁迅就说:“但如《水葬》,却对我们展示了‘老远的贵州的乡间习俗的冷酷,和出于这冷酷中的母性之爱的伟大,——贵州很远,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样的。”1所以,蹇先艾贵州书写中的地方性经验及想象,也是现代知识分子面对乡土的一种共时性体验,一种侨寓都市,回想故土时情感与理智的纠缠与复杂的矛盾心绪,在一种“心曲的哀愁”中对乡土世界的悲剧性重构。昔日记忆的美好掺杂知识分子深刻的自省意识,乡土的地方性幕布上,绘制的是反封建的时代主题。而乡间风俗,造就的是一种“陌生化”效果,也给人一种异域的想象。
蹇先艾把底层民众悲惨的故事,放到“远在要荒”的贵州乡野中来讲述,折射出贵州的原始、神秘,高原山地的闭塞与古朴生活中的愚昧。除故事本身所体现的批判和悲悯之外,最吸引都市读者的还有他小说中对贵州自然地理的诗意渲染,以及对黔北方言的运用。《在贵州道上》,讲述的是“我”回乡路上的种种见闻,有旅途的冒险,轿夫讲述的故事。一路都是“崎岖鸟道,悬崖绝壁”“触目都是奇异的高峰”“从坡脚遥望耸入云端的山顶,行旅往来,宛如在天际低徊的小鸟”,还有那“天常常酝酿着阴霾”的独特高原气候。2在《盐巴客》中,作者以悲凉的笔调展示了那些“都是三四十岁的汉子,身材高大,周身的筋肉都鼓胀着,脸上看不见一点烟灰的影子,透露着赪红的健壮色”3的盐巴客的生活,他们为求生而负重攀走在崇山险道,每天命悬一线,失足就是万丈深渊,崖壁、深涧、只能梭着下山的险隘,高原的山险水恶,加上军阀、土匪的盘剥,更加重了边地民众生活的悲苦。
作为现代与传统,都市与乡土对视的产物,距离感使蹇先艾的小说中有一种田园牧歌的情调,他以一种怅惘、忧愁的情绪来展现旧贵州这片贫困而苦难的土地上生活着、挣扎着的人们。他是“怀想着故乡,憧憬着旧影,而一方面心头常常总幻起几幅美妙的海市蜃楼,于是信笔涂鸦出来了几篇诗意的散文和小说”4。在他笔下涌现出的人物,如马夫、挑夫、滑竿匠、盐巴客、乞丐、草药贩子、农妇、小职员、女艺人等等,他们挣扎于恶劣的山地,生活艰辛又无助,但往往又有重义深情的一面。对于他们的悲苦生活与不幸遭际,作家以忠实的记录和典型的反映,将其融入黔北的地理、气候、风俗与人文世界。除“水葬”之外,蹇先艾还写过“定亲”、“谢土”、械斗、赶集等不少“边地情调”,多层面艺术地建构起独特的贵州乡土世界。李健吾评价蹇先艾的创作时说:“在我们今日富有地方色彩的作家里面,他是最值得称道的一位。”5
蹇先艾采用同时代“人生派”的写实主义筆法,又不乏夸张的笔调,对贵州乡土宗法社会和独特地理环境的描绘给读者印象深刻,对时政腐败、社会落后,以及乡民愚昧、精神麻木进行了尖锐的讽刺和批判,贵州的地方性书写更好突出了其创作的启蒙主题,也不失为成功的艺术操作。他说:“因为是写的贵州高原的故事,为了增强画面的美丽和力量,突出地方色彩,我加进了一些风土人情的描写,我想,这样做,有可能会使主题深化一点。我对贵州的崇山峻岭,昔年的崎岖山路以及天气等,也作了一些渲染,这种氛围的描写,目的是为了把人物行动衬托出来,加强读者对他们的印象。”6也如杨义所说:“作者寓居的京都,已经改朝换代,而闭塞的边远乡村,人们依然受着原始野蛮习俗的播弄,身受播弄的人们并没有想到要去改造它,反而默许它,欣赏它,最多也只不过是想在来世中另找出路。……蹇先艾正是站在新思潮之中,去观照一个被时代遗忘了的边远农村的。”7蹇先艾作品中的那种沉痛与恳切,来自于传统与现代、地方与国家、乡村与都市现实体验的巨大落差所激发的愤慨与悲哀,而其对贵州山水地理与民俗风习的回忆及想象性绘制,使他的乡土书写呈现出诗意与忧愤的双重特质。
二、何士光:转折时期的贵州乡村“远行”
何士光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上半叶贵州文学界的“一面旗帜”,是转折时期贵州乡村生活书写者中的杰出代表。短篇小说《乡场上》《种包谷的老人》《远行》,因为典型地写出了社会重大变革引起的乡村世态人心变化,在社会上引发了强烈而广泛的反响。他以“梨花屯”为背景的系列作品,对历史转折时期的乡情和人情有着深刻的体察和记述。贵州充满诗情画意的自然山水、古朴的民俗风情、朴拙的生活随着何士光的创作,继蹇先艾之后又一次呈现在读者面前。从他对乡情人情、乡村伦理的叙述中,人们预感着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来临。
与蹇先艾对乡土的侨寓想象式书写不同,何士光是乡村生活的感受与记录者。他1960年从学校毕业后就到农村生活,前后达二十年之久。据他自己回忆:“我们一家四口,妻子、岳母、女儿和我,所以应该说对那一段历史时期的农村生活会有深切的体会。在1980年前后写下了一些文字,说不上是文学创作,而是一些记录。这其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原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也都有切实的依据。正因为他们都是真实的生活,我才敢于把他们写下来,以至于他们具有的文学的含义我都来不及考虑。”正是如此,何士光把改革中农村普通农民在时代变革下的精神觉醒和抗争写得是那样的清晰感人。
何士光是较早写新时期普通农民人格自尊与精神觉醒的作家之一。正如他在《乡场上》写到的那样,“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早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有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小说从政治和人性的双重视角,写在新的经济形态下农民主体价值的确立。“四人帮”的粉碎和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农村经济新政策,使冯幺爸“这个四十多岁高高大大的汉子”“一个出了名的醉鬼,一个破了产的、顶没有价值的庄稼人”,在农业生产上获得了自信,争得了生存的尊严与精神上的解放。懦弱老实的冯幺爸,在以前掌管食物配给权的食品购销站会计老婆罗二娘和干部曹支书的双重压力下,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最终挺直腰杆说出了硬气话:“我冯幺爸有的是力气,怕哪样?”冯幺爸之所以敢说这样的硬气话,是因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解决口粮问题,再不用低三下四去求人,真正成了生活的主人。以前靠回销粮度日的冯幺爸终于敢挺直腰杆说:“曹支书!这回销粮,有——也由你;没有——也由你,我冯幺爸今年不要也照样过下去!”1小说以农村改革的政治背景为依据,冯幺爸作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农民形象,透着时代的新气息,小说具有社会学、政治学的意义,也成为《红旗》杂志第一次转载的文学作品。冯幺爸这个新时期的农民形象,也被定格在当代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作为乡村生活的发现者,何士光没有步当时伤痕、反思文学的热潮,而是通过日常生活中农民心理的转变,窥探其屈辱的精神世界,如何在农村政策的保护下走向人格的觉醒,终于敢说真话、硬话了。他的清醒和高明之处,正如孟繁华评价的那样:“在悲悯之情充斥当时文坛,大家历数各自悲惨遭遇和不灭的信念时,何士光却在‘乡场上找到了他要传达的时代之言的人物,在民间社会发现了又一时代的来临。”2如果没有对乡村生活日常的体察,对农民内心的真切理解,单靠虚构和想象,或者图解政策的方式,是很难捕捉到像冯幺爸这类农民的微妙心理的。
面对新的农村生活,何士光不是用赞美的高音,而是用相当舒缓细密的叙述方式,在客观冷静中透视乡场上的人情风貌。他的作品人物、故事都比较单纯,但总能在细微处见精神,以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中国农村的各种新变,以形象的手法表现出黔北农村正在渐变的风土习俗。《喜悦》通过婆婆打发儿媳惠回娘家探亲的一个场面,写出了婆媳关系的变化。小说篇幅很短,却蕴寓了深广的历史内容,预示着乡村妇女地位的提高。《故乡事》通过小土丘的纠纷,写出了“庄稼人终于能够按照自己的考虑来料理农事,日子一时间宽余多了,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堂露出笑意”。小说逐个引出和描绘乡场上罗副书记、宋书记和曹书记的形象,塑造了几种不同面目的基层干部和勤劳的乡村妇女来贵嫂形象,细腻地描绘出当时人们的心理状态。《将进酒》则以酒宴为轴心,写三个男子汉过去的矛盾与今天达成的谅解,世仇和恩怨,历史与现实,最后在一张酒桌上走向和解。《远行》通过一辆“遍体鳞伤”的“所有梨花屯的人们要远行”所指望的客车,由混乱不堪到重新运行,揭示了改革在乡场上所引起的经济利益和人际关系的变化与人们的思想波动。作者把人际矛盾、身份政治通过乘车这个情景剧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给读者。从技巧上看,深得鲁迅《示众》的妙处,将人性的幽微处以各种侧面透露出来。大家争先恐后,惟恐坐不上客车。于是一场争夺座位的较量不可避免。已退下来的区委刘书记想凭“资格”开后门,吴老八也想凭“关系”开后门,冯家三弟兄则凭“钱”和“力”不让人,来贵嫂以“傻”和“呆”不让人……一场无休止的互不相让的拉锯战在破旧的客车和空旷的乡场展开。大家都急着走,但大家都走不了。外面一片春光,车内却互相敌视、互相扯皮、互相观望着。“远行”的座位之争,通过各自的身份和态度,把各自的形象、心理活脱脱表露无遗,其背后所映射的是社会伦理、权力与金钱、人情与人性等问题。虽是一次偶发事件,而在作家笔下却成了一个饶有寓意的象征,成为窥探乡村人性、社会历史的一扇窗子。虽然在岑老师等的调解下村民们的“远行”最终成行,但作者对社会的观察与思考是颇有深度的。一群人要想远行,就必须各自做出牺牲,照顾彼此的关切,一个社会更是如此!读这样的小说,犹如面对一位智者,给你精细入微地剖析他人心理,談论人情世故。何士光用温暖的笔调呼唤着美好人性的复归,小说中隐含着诸多相关的历史与社会因素,何士光的这类乡村书写,既是诗意的,又是写实的,更是时代的,同时也是人性的。
面对乡村的变化,何士光并非一个简单的乐观主义者,对乡村的生命形态,他有自己清醒的认识和独到的批判。在中篇小说《苦寒行》中,作者通过朱老大的劣根性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乡村“零余者”形象。作者通过生活深刻暗示出形成朱二爷、朱老大父子蛮横、懒惰品性相袭的原因,告诫人们不铲除滋生朱老大生命形态的土壤,就会有更多的乡村“零余者”出现。社会改革的制度调整,也需要人的上进才能根本上改变乡村的落后面貌,小说表达了对乡村人的精神成长的期待。何士光在书写乡村“宁静得象一个古老的梦”的诗意的同时,也时刻关注着乡村人的精神世界,对潜藏其中的自私、懒惰、懦弱、不思进取、等靠要等,从不避讳,揭示也相当深刻。何士光虽然由于人生的际遇长时期生活在乡村,但他对乡村的思考还是知识分子化的,对待乡土的态度,较少体现出一种距离感的乡愁,更多是对这块土地上人的清醒思考,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一种心灵牵引着在写作。
因此,何士光乡土书写在迂缓沉稳中,有一种朗润而纯洁的情绪,但总又夹着温暖的感伤,有对现实清醒的思考,通过乡场村寨的变化把握社会跳动的脉膊,揭示时代变迁中人际关系与人们心灵的微妙颤动。何士光的小说写出了青羊场、梨花屯、杉树沟类似山民在时代中挣扎、苦痛、欢悦、忧虑和充满着期待的向往,也正是在这种艺术的描绘中,何士光承接了民族志般的忧患传统,以文学之笔思虑着中国乡村的未来。
三、欧阳黔森:新世纪的贵州“山乡巨变”
欧阳黔森是新世纪以来贵州作家中的翘楚,有文坛“黔中虎”之誉。他的小说题材广泛,内容涵盖农村现实、民族历史、现代革命、英雄传奇、商海故事、脱贫攻坚等,这里仅从地域性方面加以考察。欧阳黔森对贵州的乡土书写,既有对蹇先艾、何士光的承续,又有自己的个性化特点。
首先是他对贵州乡土书写的知识化和博物学特征。这与他独特的人生经验有关,也从专业的层面道出了贵州的地理特点。欧阳黔森生于贵州铜仁,十六岁就在父亲地质队农场务农,十九岁成了一名地质队员,八年的野外考察使他对贵州的山川地矿、动植物等了然于胸。这也使他的写作更能贴近黔地的山、水、土地和自然,贴近这里的乌蒙山、喀斯特石漠化地区,为我们描绘出像十八块地、三个鸡村、梨花村、白鹰村、汞都等贵州特有的景致。比如《白多黑少》里对石头的介绍:“这种石头产于巴颜喀拉山北部,我们地质岩石学叫蔷薇炭石,由于该石细腻而且有光泽,俗称桃花玉,可以用来做手镯,项链,以及雕件。那儿交通不便,目前尚未大规模开采。”1这样的写法很有知识学的趣味。《穿山岁月》则是一篇记录地质勘探者工作的历险小说,小说中各种“毒虫猛兽”和地质奇观,遮天蔽日、渺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奇美无比的风景和潜在的各种地质灾害及危险动物的威胁,令人印象深刻。欧阳黔森善于把自己独有的地质工作经验融入对黔地乡土的描写,如《莽昆仑》《水晶山谷》《远方月皎洁》等,人物和故事围绕地质知识、地质队员的工作和生活来展开,因此,他作品中的地方性具有知识性、博物学的倾向,这是他小说艺术的一个典型特点。2这也使他的乡土书写不再拘限于人情乡愁,而有了更大的知识背景与拓展空间,带给读者对贵州更丰富的理解。
其次是对贵州人物志的传奇书写,给读者提供了不少贵州历史和民间的奇人异事。对历史的传奇性书写,一方面是对贵州的民族史书写,如《奢香夫人》,以传奇的形式来表现奢香夫人为民族大义忍辱负重、女流之辈绝不输男儿的气概,也写出了多民族国家共同体的一个历史侧面。另一方面是穿插各种传奇的现代革命史讲述,如《雄关漫道》中对长征中一些逸闻趣事的打捞,对民间地方素材的使用,像国民党请风水先生察看贺龙祖地风水,挖贺龙祖坟等情节,就给叙写大历史增添了不少趣味。而最能体现其传奇特点的是他小说中的贵州民俗与奇人异事。《敲狗》写贵州花江镇喜食狗肉,民间用一种异常残忍的“绝技”,将狗不放血而是用包了布头的铁锤敲击鼻梁致死,作者对這历史遗留的残酷进行了细致的写实性书写,但又不乏温情,最后设置了厨子师父想敲狗与徒弟护狗的情节,结果是徒弟偷偷放走了师父打算敲掉的大黄狗,然后不辞而别,而狗主人误以为是饭馆厨子改变了主意,放还了他家的狗,于是送来二百元钱表示感谢,还给厨子带来了几斤自家地里种的花生。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体现了对乡间饮食习俗及人的慈悲心怀的思考。短篇小说《断河》写的是黔地一个山寨的百年传奇,通过两位刀客老刀和老狼的恩怨情仇,从晚清一直写到民国,情节延宕至1949年后一直到新世纪,蛮野的血性汉子,历史的力量与个人命运的吊诡,爱恨情仇裹挟在精炼的文字之间,类似于民间人物的野史杂传,写出了“一个贵州山寨百年间的历史浮沉和恩怨沧桑,是名副其实的山寨传奇”,何士光称《断河》是用“诗一般的意境,来写这铁一般的历史”3。
欧阳黔森对贵州乡土书写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对当下生活,尤其是对脱贫攻坚中的人和事的关注。长篇小说《绝地逢生》选取的是贵州省石漠化最严重的乌蒙山区,一个“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人事的变迁。盘江大队是典型的贫困村,支书蒙幺爸勤劳、倔强、敢想敢干,与地斗、与天斗、与贫困斗,永不服输。在石漠化的环境中想尽一切办法整治土地,拦截水土流失,带领村民开荒,将人均耕地增加到原来的三倍,还组织修公路,发展养猪专业户,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由蛮干、苦干到尊重科学发展,“扶贫开发、生态建设、人口控制”,终于给这块绝地摘掉了穷帽子。《村长唐三草》讲的是一个地处乌蒙山脉腹地、长期难摘“贫困村”帽子的桃花村的脱贫故事。唐三草本是竹箐乡中心小学的一名拿固定工资的老师,看着村民们的极度贫困,自告奋勇去当了桃花村的村主任,他头脑聪明、身先士卒,带领村民把从前山谷悬崖峭壁的一千亩砂砾荒地变成了桃林满山,还搞起乡村游和农家乐,将吃饭无着落的桃花村变成了幸福美丽的小康村。从欧阳黔森的这些小说中,我们能够感受到新世纪贵州正在历经的山乡巨变。近年来,欧阳黔森还创作了一系列以“精准扶贫”为题材的报告文学,如《花繁叶茂,倾听花开的声音》《报得三春晖》《看万山红遍》,以典型事例写出了贵州山地资源匮乏地区脱贫攻坚的曲折艰辛。这也是欧阳黔森对贵州乡村脱贫在小说化基础上的进一步书写,其中的人物形象和一些典型情节,在他之前的一些小说中已有所涉及,只是在报告文学中进一步现实化、客观化了。
欧阳黔森将扶贫与脱贫的当代山乡巨变融合地方色彩,为当代的乡土书写提供了更加鲜活的素材。他笔下所塑造的具有实干精神和艰苦奋斗作风的干部、村里的能人、返乡者,他们与“绝地”较量,逐步摆脱贫困,根本上改变了乡村落后的经济状况与人的精神面貌。欧阳黔森对乡村生活的展示,没有停留在生活的表层,而是深入到个体的精神内部,这些形象是乡土英雄,是生活的理想主义者,也是中国农民面对现实困境在新政策的带动下走向富裕的一次集体行动。
结语
贵州是多民族生活的地方,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多元互补性特征,从三位作家不同时代的乡土写作,也可以看到这一点。蹇先艾的文学世界,更多是给城市读者提供一个奇异的贵州世界,侨寓写作、都市文化眼光与启蒙立场,他笔下的贵州充满回忆与想象的色彩,其都市现代性的参照,所聚焦的是被历史封闭着的贵州乡村的幽暗部分,是各种陋习中的反人道、反现代性,以及在绝境中为生存而挣扎的无助的人们。
何士光的贵州书写,立足于当代历史转折阶段生活的新变,对贵州乡村生活的细致观察。《种包谷的老人》中的那种质朴生活令人神往;《乡场上》的喧嚣,冯幺爸言行的变化,自尊心的勃发,暗示着静寂的乡土在外面世界的冲击下开始新的裂变。虽然也有《远行》中那样的习惯势力对生活向前的牵扯,但人心思进、人心思变,乡村充满勃勃生气,也预示着借助改革开放,贵州走向新的里程。
欧阳黔森则是贵州新生活的咏叹者。他的地质工作经历,城乡生活体验,对贵州山水的描画更显立体感,充满专业趣味。他所面对的是农民在新的政策下,人们思想情感与生活方式的巨大变迁,他笔下的贵州乡土,更加繁复,也交织着矛盾,村寨不再是那个古老的鸡犬相闻的村寨,村民也不再是木讷纯朴的农民。在他的作品里,有黔地自然山水、民风民俗的描绘,更多的是农民面对现代生活的期待。乡土的历史传奇,村野生活的诗意,爱情的甜蜜与苦涩,进入都市的生活迷失一起涌入读者视野,呈现出贵州这片土地生活的多姿多彩,以及不断迸发出的内生性力量,贵州正汇入经济建设、扶贫攻坚、西部大开发的洪流之中。
文学是饱蘸情感的对生活的记忆、想象与思索,也是认识地方性的一个重要途径。多彩贵州,既有自然山水的别致风景,也是充满地域风情的多彩人文、人民生活的展示,从贵州三代作家的乡土书写中,我们看到贵州的昨天和今天,也能想象贵州的明天。
Abstract:Literature is not only a poetic presentation of local characteristics,but also an important way for people to understand local knowledge and culture. Jian Xianai's folkway novels show which people live in the pre-modern life of Remote GuiZhou within the mood of sorrowfully and melancholy with pastoral sentiment. The literary world of lihuatun in He Shiguang's works is a poetic observation of the local changes in Guizhou in the 1980s and 1990s. The local legends and village life in literature of OuYang Qiansen bring readers a deeply understanding which the history and contemporary life about the local people. Through the local elements in their works, the three generations of writers show people how do people's lives have great changes of social activities and livesfe in Guizhou in the past century.
Key words:Guizhou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Locality;Jian Xianai;He Shiguang;OuYang Qiansen
責任编辑:王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