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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世道人心有补于社会人生有益

2021-03-18余文镜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21年12期
关键词:椒盐饼子西洋

余文镜

作者介绍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研究。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散文风格

汪曾祺的散文大多是在他晚年写成,在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和发酵后,汪曾祺的散文以一种“闲话”的方式缓缓铺展,流溢着诗性和谐。个人化的题材、平实的叙述以及极具生命力的语言风格,构成他平淡闲适中充满诗意的作品特色。他对民间风俗有着浓厚的兴趣,以大量笔墨记叙和描写,因而他的散文甚至可以作为“风物志”,在民间立场之下隐藏着一种深厚的人文精神。

他的散文弥漫着浓郁的个人特色。

1.深厚的人文精神

汪曾祺的散文往往在人物对象中倾注着中国传统文人的情感和济世关怀,因此他也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士大夫”“中国最有人文情怀的风土作家”。

在汪曾祺的笔下,地方风土人情被描绘得细腻动人,仿佛一张唯美的风景画,令人久久沉醉其中。

2.闲适的诗性魅力

在汪曾祺的散文中,事物很随意地出现,人物很随和地被描写。没有结构上的复杂编制,一切都如话家常,娓娓道来,如小桥下的流水,浅吟低唱,充满着生活的灵动。

他的散文,在叙述方法上致力于内在的节奏感,即叙事的内在和谐。这种内在和谐表现在其一是语言的和谐,杂糅许多口语化语言,应和了汪曾祺闲话式的语言特点,更加平易自然;其二是草花随处见,鱼鸟信手拈,以一种“入世”的态度观世界,品人情,体现出一种生命内外的和谐。

3.超然的生命体悟

区别于同时代作家对“反思”文学的钟情,汪曾祺选择了和世界和解、与自己和解。尽管他也经历了那个特殊的年代,受到了一定的精神冲击,但他没有满腹牢骚,没有一味怨恨,而是用一颗温暖的仕子之心,为我们带来了纯文学上的精神享受。这种儒士之气,在困境之后的超然人生态度,进退有据,为中华文明再添一笔随和平淡的人文美景。

4.愉悦的心灵互动

汪曾祺的独特视角达到了作家和读者的和谐,其散文以“滋润”的态度为读者带去温暖。这种心灵滋润是全方位的审美自觉,虽定位于凡人小事,却用平视的眼光向读者揭示出一个平和、温暖的世界,从而轻松愉悦地,实现了作家和读者的心灵互动。

文本摘选一

连万顺是东街一家酱园。

他家的门面很好认,是个石库门。麻石门框,两扇大门包着铁皮,用铁钉钉出如意云头。本地的店铺一般都是“铺闼子门”,十二块、十六块门板,晚上上在门槛的槽里,白天卸开。这样的石库门的门面不多。城北只有那么几家。一家恒泰当,一家豫丰南货店。恒泰当倒闭了,豫丰失火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东街连万顺酱园了。这样的店面是很神气的。尤其显眼的是两边白粉墙的两个大字。黑漆漆出来的。字高一丈,顶天立地,笔画很粗。一边是“酱”,一边是“醋”。这样大的两个字!全城再也找不出来了。白墙黑字,非常干净。

店堂也异常宽大。西边是柜台。东边靠墙摆了一溜豆绿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莹润光洁。这些酒缸都是密封着的。有时打开一缸,由一个徒弟用白铁唧筒把酒汲在酒坛里,酒香四溢,飘得很远。

往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整整齐齐排列着百十口大酱缸。酱缸都有个帽子一样的白铁盖子。下雨天盖上。好太阳时揭下盖子晒酱。有的酱缸当中掏出一个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酱油从井壁渗出,这就是所谓“抽油”。西边有一溜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小磨坊。一头驴子在里面磨芝麻或豆腐。靠北是三间瓦屋,是做酱菜、切萝卜干的作坊。有一台锅灶,是煮茶干用的。

连万顺的东家姓连。人们当面叫他连老板,背后叫他连老大。都说他善于经营,会做生意。连老大做生意,无非是那么几条:信用好,为人和气,勤快。

茶干是连万顺特制的一种豆腐干。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锅,码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块一块从麻包里倒出来。这种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间较薄,周身有蒲包压出来的细纹,每一块当中还带着三个字“连万顺”,在扎包时每一包里都放进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压在豆腐干上,字就出来了。这种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开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作“茶干”。连老大监制茶干,是很认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连万顺茶干的牌子闯出来了。车站、码头、茶馆、酒店都有卖的。后来竟有人专门买了到外地送人的。双黄鸭蛋、醉蟹、董糖,连万顺的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极为相宜。

连老大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开酱园的老板,一个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没有什么特别处。这样的人是很难写成小说的。要说他的特别处,也有。有两点。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二是他说话有个口头语:“的时候”。

连万顺已经没有了。连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岁的人还记得连万顺的样子,记得门口的两个大字,记得酱园内外的气味,记得连老大的声音笑貌,自然也记得连万顺的茶干。

连老大的儿子也四十多岁了。他在县里的副食品总店工作。有人问他:“你们家的茶干,为什么不恢复起来?”他说:“这得下十几种药料,现在,谁做这个!”

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文本鉴赏

汪曾祺作品的叙事总是那么平和沉稳,娓娓道来,波澜不惊,品读《茶干》,再次让我感受到他这种胜似闲庭信步的叙事特色。

文章介绍了连老大其人,一个开酱园的老板,一个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沒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当“连万顺已经没有了”,当“连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之后,人们还记得连万顺的样子和酱园内外的气味,记得连老大的声音笑貌,记得连万顺的茶干,这就是连老大的人品,这就是“连万顺”茶干的质量。

连老板和他的茶干就这样相互映衬着。

当有人问及连老大的儿子:他家的茶干为什么不恢复起来时,他说这得下十几种药料,现在,谁做这个!一句话写尽人世浮华,急功近利,并以此反衬了连老大的古朴厚道、兢兢业业。

文章结尾写到因为连老大的逝去,茶干这种食物的消失,而食物背后所包蕴的传统文化也终消逝而去,对传统文化有深深眷念的人,怅惘和失落之情本是溢于言表、倾泻而出的,可是汪老仅用了一句话:“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真也不容易”“没有了,也就没有了”只淡淡几个字,我们分明读到了作者对于连老大的颔首,对于连万顺特制茶干的赞许,对于茶干这类传统食物失传的惋惜无奈和颓然之情。

文本摘选二

文林街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有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街上的居民铺户、大人小孩、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小教堂的牧师,和这些叫卖的人自己,都听得很熟了。

“有旧衣烂衫找来卖!”

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见过这么脆的嗓子,就像一个牙口极好的人咬着一个脆萝卜似的。这是一个中年的女人,专收旧衣烂衫。她这一声真能喝得千门万户开,声音很高,拉得很长,一口气。她把“有”字切成了“一——尤”,破空而来,传得很远。“旧衣烂衫”稍稍延长,“卖”字有余不尽:

“一——尤旧衣烂衫……找来卖……”

有时有苗族的少女卖杨梅、卖玉麦粑粑。

“卖杨梅——!”

“玉麦粑粑——!”

她们都是苗家打扮,戴一个绣花小帽子,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干干净净的,都长得很秀气。她们卖的杨梅很大,颜色红得发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篮里,下面衬着新鲜的绿叶。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头了。

……

在这些耳熟的叫卖声中,还有一种,是:

“椒盐饼子西洋糕!”

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是一个孩子。他斜挎着一个腰圆形的扁浅木盆,饼子和糕分别放在木盆两侧,上面盖一层白布,白布上放一饼一糕作为幌子,从早到晚,穿街过巷,吆喝着:

“椒盐饼子西洋糕!”

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岁,如果上学,该是小学五六年级。但是他没有上过学。

我从侧面约略知道这孩子的身世。非常简单。他是个孤儿,父亲死得早。母亲给人家洗衣服。他还有个外婆,在大西门外摆一个茶摊卖茶,卖葵花子,他外婆还会给人刮痧、放血、拔罐子,这也能得一点钱。他长大了,得自己挣饭吃。母亲托人求了糕点铺的杨老板,他就做了糕点铺的小伙计。晚上发面,天一亮就起来烧火,帮师傅蒸糕、打饼,白天挎着木盆去卖。

“椒盐饼子西洋糕!”

这孩子是个小大人!他非常尽职,毫不贪玩。遇有唱花灯的、耍猴的、耍木脑壳戏的,他从不挤进人群去看,只是找一个有荫凉、引人注意的地方站着,高声吆喝:

“椒盐饼子西洋糕!”

每天下午,在华山西路、逼死坡前要过龙云的马。这些马每天由马夫牵到郊外去蹓,放了青,饮了水,再牵回来。他每天都是这时经过逼死坡,他很爱看这些马。黑马、青马、枣红马。有一匹白马,真是一条龙,高腿狭面,长腰秀颈,雪白雪白。它总不好好走路。马夫拽着它的嚼子,它总是騕的。钉了蹄铁的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边看不厌,但是他没有忘记吆喝:

“椒盐饼子西洋糕!”

饼子和糕卖给谁呢?卖给这些马吗?

他吆喝得很好听,有腔有调。若是谱出来,就是:

| # 5 5  6 — — | 5 3  2— — ‖

椒盐饼子        西洋糕

放了学的孩子(他们背着书包),也觉得他吆喝得好听,爱学他。但是他们把字眼改了,变成了:

| # 5 5 6 — — | 5 3  2· ⌒— — ‖

捏着鼻子——吹洋号

昆明人读“饼”字不走鼻音,“饼子”和“鼻子”很相近。他在前面吆喝,孩子们在他身后摹仿:

“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又不含什么恶意,他并不发急生气,爱学就学吧。这些上学的孩子比卖糕饼的孩子要小两三岁,他们大都吃过他的椒盐饼子西洋糕。他们长大了,还会想起这个“捏着鼻子吹洋号”,俨然这就是卖糕饼的小大人的名字。

这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光景,我在一条巷子里看见他在前面走。这是一条很长的、僻静的巷子。穿过这条巷子,便是城墙,往左一拐,不远就是大西门了。我知道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饭去的。他妈已经先去了。他跟杨老板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把卖剩的糕饼交回到柜上,才去。虽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我第一次看到这孩子没有挎着浅盆,散着手走着,觉得很新鲜。他高高兴兴,大摇大摆地走着。忽然回过头来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没有人(他没有看见我,我去看一个朋友,正在倚门站着),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

“捏着鼻子吹洋号!……”

文本鉴赏

这个因失怙、失学而过早承担起谋生职责,并兼有了超过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心态,且懂事的“小大人”,令人心生怜悯。

他非常尽职,毫不贪玩。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所以,他会看马,而且很爱看这些马,他会站在路边看不厌。只是,他没有忘记吆喝,那一声“椒盐饼子西洋糕!”为何让我心里掠过丝丝伤感?

因为,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文末他去参加外婆的生日,趁着巷子里没人,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的那一声,曾被先前几个更小的孩子无恶意调侃:“捏着鼻子吹洋号!……”,只这一声,我心里一酸,竟想要落泪了。

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小说远比节选要丰富得多。“有旧衣烂衫找来卖!”是中年女人的职业;“卖杨梅、卖玉麦粑粑”是苗族少女的职业;“卖椒盐饼子西洋糕!”是“小大人”的职业。在这篇小说里,汪老把自己映射到一个“小大人”身上,又以另一个第一人称的角色去做“欣赏者”,去注视芸芸众生的“生活者”,这些表面的和隐藏的内容最终汇聚提纯,显露作者要表达的初衷和目的:用鲜活灵动的心灵去认真过好自己的生活,做面带微笑的欣赏者参与体悟别人的生活。这才是我们每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职业!

读后感

岁月流逝,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比如認知,比如审美。

年少时所钟情的风花雪月、绚烂夺目的文辞,在人至中年的我眼中,没了光彩!

相反,那种温润、恬静,在不紧不慢中徐徐展开的,低调而张力无穷的文字,却久久地浸润着我的心。

于是再次感受到:愤怒不一定非要歇斯底里、张牙舞爪,隐忍地攥紧的双拳同样具有力量!

文坛大家平实语言下的无穷张力,真的是:四两拨千斤!

越来越喜欢汪曾祺,对他作品的语言风格的感受力似乎也加强了。

他在《茶干》的后记中这样写道:“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

而对于《茶干》的文本呈现形式,他亦这样说道,“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

这段文字让我想起了木心先生的那句话:生活的最好状态就是冷冷清清下的风风火火!

他写东街一家酱园的连万顺,写它店面的神气和气派,这样写道:“这样大的两个字!全城再也找不出来了。白墙黑字,非常干净。”

“白墙黑字,非常干净!”只简单八个字,不显山露水的气派便跃然纸上!

他写到因为连老大的逝去,茶干这种食物的消失,而食物背后所包蕴的传统文化也终逝去了,对传统文化有深深眷念的人,对此的怅惘和失落之情本是溢于言表、倾泻而出的,可是汪老仅用了一句话:“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简单的几句话,那种永久逝去的“失落与遗憾”却如此这般地盘踞在我的心间,岿然不动。引我深深怅然。

要说语言的凝练与简洁,那句“要说他的特别之处,也有。有两点。”我以为是恰如其分的表达。

无须多言。

汪老曾说,“写小说千万不要冷嘲热讽”,可见散淡和通达应是其创作的基本底色。

《职业》中他写的那个迫于生活重压整天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十一二岁的孩子。他的乖巧懂事异乎寻常。他尽职,从不贪玩。他让我们动容,让我们心生怜爱。但可贵的是小说不囿于此,这个“小大人”留给我们的,分明是幽默多于悲悯,感佩多于同情。

对于其他孩子的模仿,“小大人”自己并不介意,反而参与其中。因为在他看来,这种模仿不是起哄,不是取笑,更不是恶搞。在汪老笔下,职业对童真没有压制,对童心没有泯灭,对模仿的孩子更没有谴责。

文末孩子得闲不用叫卖,散步走在无人的巷子里,那一声“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虽让人不免心酸,可这心酸中分明更有欣喜。这一刻,孩子摆脱了职业,找回了童趣。于是我们绕开了落寞与苍凉,感受到充满烟火气的世态炎凉之中的童真,径直走向了温暖和坚定。

年少时,我们总是先入为主地将平实理解为平淡,甚至是平庸。等到年岁渐长,却钟情于平实而严整的文字。并且,固执地以为:越是对严整的文字由衷的欣赏,便越接近文本的内核。

须知:化繁就简,说到底就是一种功力!

老舍先生说得好:“下笔万言,横扫千军的气势是小伙子应该有的,不足为病。谁能控制住青春的花儿怒放,群莺乱飞呢?”所以年少时因为文笔不错,暗暗藏在心中的那点小欣喜,也就不再惭愧羞怯了。长大后,那些曾经的耀眼,在岁月的淘洗后,消退了色彩,原来是每个人都会历经的过程。

所谓的云烟万态,也不怎样,却是乌烟瘴气!

大师的语言,醍醐灌顶。

大师的平实,练达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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