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生灵
2021-03-15查一路
查一路
冬天的风仿佛一道魔咒,吹起时,天空变得灰暗。当它强劲地扫过江淮丘陵时,童年的我,眼中曾经活泼的生灵,顿时蔫了下去。草与叶开始枯黄衰败,枯草在风的缠绕中呜咽,枯叶沙沙地撤退。家禽与家畜们不再远足,它们尽可能地贴近灶火,暖和身子。
阳光照耀的时候,暖阳像刚出炉的蛋糕一样诱人。有一两只土蜂在土墙的缝隙间往来穿梭,嗡嗡鸣叫。父亲搬一把藤椅坐在院中,院里有株蜡梅花吐着芬芳。他教我背两句诗,一句是“云晴鸥更舞,风逆雁无行”,他说你看冬日里的动物,天晴了沙鸥跳舞跳得很开心,逆风一吹雁阵就溃不成军了。另一句是“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他说这是写静物,雪化啦,一条藤上的雪化了,露出了新绿,抬眼看远处万点雪峰也露出峰顶了。诗中,冬天里的生灵,可怜又可爱,显然父亲很欣赏这两句诗。
而当时,万籁俱静,风过小院,轻叩柴门,黄犬卧地,父亲随手翻书,而我和妹妹的主要兴趣是在院里的腐土中挖蚯蚓。不远处,溪流在冰層下流过……
阴霾在西边翻腾时,天空仿佛写满不祥的预言。人和畜,纷纷收拢在家中,青瓦铺就的屋顶,成了冬天各种生灵的庇护。阴沉的天色渗透到人的内心:严寒会来,大雪会来,或许会缺衣少食,会不会还有更多无法预知的灾难和不幸呢?冬天,人的心灵变得脆弱易感,也更善良,更多流露出对同类和异类的爱。
有一年冬天,我顺着梯子掏了屋檐下的一窝麻雀。五只未长毛的小麻雀,像一群襁褓里的婴儿。第二天早晨,父亲对我说:“昨天晚上老麻雀叫了一夜,我猜是你掏了它们的窝!”
父亲脸黑,脾气暴躁,发怒时很吓人。我从灶门口端出一只鞋盒,鞋盒里垫满了那年我家打被絮剩下的新棉花,这群“黄口小儿”伏在云朵一样的棉花上哼哼唧唧,仿佛在向我父亲哭诉。父亲让我把它们全送回去,我说如果那样我就不再上学了。
僵持了一会儿,父亲做了让步。他说,作为补偿,他折纸鸽子给我玩。纸鸽子好玩啊,拉它的尾部,它的头就向下啄,翅膀就扇起来……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面男人,说着说着,突然出人意料地俯下身子,嘴里咕咕地叫着,扇动两只胳膊就在屋里“飞”了一圈又一圈,他的“变态”在于引我上钩,以期协议的达成。我已经乐不可支。
中午时分,父亲并没有折出纸鸽子,而练习本被撕掉了整整一本。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双目一亮,想起他童年时的一个伙伴会折这玩意儿。而那个伙伴却住在十几里外的山里。
大雪盖了下来。傍晚,母亲望着白茫茫的一片天,说:“为了你的纸鸽子,你父亲看来要被困在山里了。”说话间,父亲已抬脚进门。只见他成了雪人,眉毛上也是雪。他跺跺脚,雪簌簌地顺着他的黑大衣落了一地。
他呵呵地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纸鸽子。纸鸽子有点潮湿,但拉一拉它的尾部,头和翅膀还能动……
(微凉摘自《纸上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