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唐诺:读书是一种善念
2021-03-15姜雯
姜雯
台北下了好一阵子雨,接着寒流来袭,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的好天气了。1月14日,我循着阳光来到“老咖啡”,这间唐诺每天都会来工作的咖啡店,在靠窗的位置找到他。
不难认,和在《十三邀》里的样子相似,花白的头发散落在后颈上,宽厚的背影,别过头来,黑框眼镜后有一双浩瀚的眼睛,还有一脸的胡子。
唐诺让我在其中一个位子坐下,和前后两桌的友人寒暄完,问我要喝什么,我说拿铁,他就给我介绍这家店最好的拿铁,熟门熟路。他穿一件藏青色长袖T恤,露出一点内里的白色单衣,领口有些许泛黄;脚上是一双凉鞋,裤子上有一小点污渍,简单、随性、不拘。
唐諾本名谢材俊,1958年出生于台湾宜兰,著有《文字的故事》《阅读的故事》《尽头》等作品,《我有关声誉、财富和权势的简单思索》将以简体版《声誉》于理想国出品。
我们谈到“身份”,他说每个人在每个时期都有不同的身份,有些长有些短。例如他曾经是编辑,很多世界级的好书都是由他引进台湾乃至整个华语圈,他也是书写者、作家朱天心的丈夫、作家谢海盟的父亲等。媒体曾称他为“专业读书人”,这只是他某次演讲的一句玩笑话,“我没那么自大”。
对于语言和文字,唐诺更信任文字,因为语言会“滑动”,文字可以将之“固定”。这也是为什么唐诺讲话很严谨,即便如此,他仍会隐忧自己表达得不精准。但对于听者如我,与唐诺聊天,是一场智性对话。
一本“小册子”
2010在香港书展,唐诺和梁文道聊了一个大致已经消失的书种—“小册子”,一本书只专注而彻底地讨论一个问题。后来就有了《我有关声誉、财富和权势的简单思索》,围绕的问题就是“声誉”,以及声誉躲不开的“财富”和“权势”。
但为何是“声誉”?
“声誉是我所关心的,原因在于,我感觉声誉在整个世界的状态、一般人对它的理解,品质在变坏、重要性在降低。我觉得每一代的书写者,都有义务要说出他所在的处境。”
当然,声誉也是一种书写角度,从声誉可以衍生出更多命题:绝对需求、自由、财富、权势、货币、资本主义、民主制度、大时间、工匠技艺,以及它们彼此之间交缠着的关系。
唐诺从汉娜·阿伦特的愤怒谈起。“因为瓦尔特·本雅明的缘故,汉娜·阿伦特对‘死后声誉这东西愤恨不已,她确实有理由这么生气,甚至感觉恶心。” 本雅明生前狼狈不堪,40岁就绝望地自杀,即便死后迎来赞誉和崇拜,那对本雅明来说都是无用的。
当然,这不代表声誉该被砸毁,声誉就像一条绳子,可以拉住并留存绳子后面那些珍贵的东西,例如声誉让我们找到《尤利西斯》《百年孤独》《巨人传》《圣经》《资本论》……当声誉不在的时候,我们也许就会忘记这些作者—这是要为声誉辩护的原因。
但唐诺也指出,声誉无法做到公平,它的吊诡性就在于声誉的“非死不可”,总是要到人死后才能盖棺定论。
“如果我们把声誉弄脏了、弄混了,再也无法作为一个美赞正确事物的依循、指标的话,那会使我们丧失背后那些,它所期待、指引的美好的人跟美好的事。”
谈到声誉,就会在现实世界里触碰到两个更有力量的东西—财富和权势,“它在这样一个被夹击的时候,目前的处境是怎样的?”唐诺只想谈声誉,但不能不谈财富和权势,也于是,这本“小册子”像是一锅煲炖许久的汤,浓而不稠。
而《声誉》谈论的最后一个问题,则是“书写者该过什么样的日子?”这可是个大哉问,既是向内的寻索,也是向外的探求。回归到唐诺,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唐诺的对话对象从来不是大众,他也不知道如何跟大众沟通。“到40岁才写出自己稍微认真的第一本书,然后到现在算起来勉强也20年了,我也大约知道读我东西的人大概是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读书是善念。”只是有时候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忘记、怠惰,唐诺希望可以写“一根手指力量的书”,轻轻推一下这些有着读书善念的人,也许他们就坐下来读读这本书了。
声誉让我们找到《尤利西斯》《百年孤独》《巨人传》《圣经》《资本论》……当声誉不在的时候,我们也许就会忘记这些作者—这是要为声誉辩护的原因。
对于读书,唐诺最不理解的就是为何人们害怕买错书。买错书读错书并不是什么错不起的代价,大概就是新台币400元、人民币50元,买错一件衣服、交错一个情人的错误比买错书要严重许多。而读书,其实是用低廉的价格在享受奢侈美好的事物。
“真正的危险,不是哪本书危险,而是你只信一本书。”
一个不“资深”的编辑
见到我之前,唐诺在思考“回忆录”这个文体。回忆录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拥有起起伏伏、波澜壮阔的人生,但脑袋是贫乏的;一种是生平没有戏剧性的故事,但却有着丰厚的内在。
这是当我让唐诺谈谈个人生命经历时,他先跟我聊的东西。唐诺只是想告诉我,他不知道怎么说这些东西,“我的生命完全不值得好奇,不值一提”。
1977年,19岁的唐诺和丁亚民、朱天文、朱天心等人创办文学杂志《三三集刊》,他们都受到张爱玲、胡兰成和朱西甯的影响—唐诺提到朱西甯时,会说“我的老师”。
办杂志的时候,他们用了一个当时日本发明的新概念:Mook,即Magazine和Book之间的合体。书是可以留存下来的东西,杂志新鲜但也容易过时,有没有一种值得保留的杂志或一种热度比较高的书?
大一就开始“工作”,有时候唐诺会被叫去座谈,但那时候的他觉得心虚,虽然年轻的时候有点莽撞,但唐诺有“自知之明”。“那时候才19岁,你的世界根本还没打开,你跟人家说的话,可能都是真诚的,但可靠吗?”
于是唐诺从大二开始埋头于书本“补学分”。刚开始认真读书时会有点“勉强”,因为持续是需要执行力的,但人的生物性往往向往舒适,“就是要一点点逼迫自己的力量。”
有了求知欲,但不代表有这个条件。当时唐诺所在的地方只有一家真正的书店,其中三分之二都在卖教科书和笔记本,像样的书只有两三百本,沧海一粟。
“拿到什么就读什么。”也就是在那时候,唐诺养成了长时间的阅读习惯。
三十几岁之前,唐诺都没有“正经工作”,而是和朱天心一起办出版社。“那时候我跟朱天心两个人,什么事都要做,要搬书、要去印刷厂、要设计封面、要校稿、要收账。”
后来有老朋友做总编辑,缺一个文化线主编,便找上了唐诺。“来吧,跟我一起。”但唐诺觉得自己不会干,不愿意去。两人便以打乒乓球决勝负来决定。
“他说他打赢了我就去,打输了就当没发生。后来我五局三胜,但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说我们是打三局两胜的,后面两场是陪我玩的,我的确输了前面两场。”
这个图书编辑一做就是20多年。唐诺在43岁的时候才出版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文字的故事》,算是写得晚的。
《文字的故事》也是起于一个策划,唐诺当时想做一个“故事系列”。不过,这个系列最终是没完成,但唐诺完成了他自己的部分—《文字的故事》和《阅读的故事》。直到如今,唐诺还保持着在咖啡馆写作的习惯。但现在他已经写不动两段了,通常早上去咖啡馆写作,下午2点半到3点去附近的超市买菜,然后回家做晚餐。
“我写的咖啡馆已经倒掉很多个了。”
一个“下沉”的世界?
唐诺在《声誉》里写了一段他认为是当代经典级别的对话,而这段对话来自朱天心的某次经历。朱天心被邀去学校演讲,当学生请她开书单时,她考虑到学生的年纪和当时台湾的空气,于是可以选了较好入口的—
“可以考虑张爱玲。”
“她不是死了吗?”
“那白先勇。”
“可是他那么老。”
同样的,唐诺说台湾出版界,每年出版书种保持在3万种左右,有些书会固定有2000个人买,而6年不到的时光,2000已经消瘦到500顶多1000。这势必让人产生一个问题:人们不读书了?那在这个资讯爆炸、娱乐至上的赛博时代,世界到底在进步还是在下沉?
“我大概不至于用到这么严重的词,不是生与死的关系。重要的是,当这些东西消失的时候,哪些东西可以被转移并被承载得更好,哪些东西不能被转移从而消失,而人类是否能承担这种消减?”
唐诺以影像为例。狄更斯时代的小说,大多厚且高潮迭起,因为书籍同时负担连续剧的功能,当时会在报纸连载,就像我们如今在追剧。但当人类发明出新载体的时候,这个载体更有力量,并且取代了书籍娱乐的功能,例如电视、电影、游戏等。
“他说他打赢了我就去,打输了就当没发生。后来我五局三胜,但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说我们是打三局两胜的,后面两场是陪我玩的,我的确输了前面两场。”
所以书的任务曾经很复杂,但并不是某些属性最好的载体。那书最终又是什么呢?还有没有必要存在?会不会被完全代替?只有书能做的东西又是什么?
也许有人会说书的新载体是电子书,但事实上电子书只占市场的5%。所以真正的问题,不是载体,而是“文字”和“影像”之间的关系。
影像和文字是两种表达语言,影像技术在不断更新,它能替代文字到什么程度?影像有一个问题,它不能够自我解释,即便是一部很深刻的电影,内容也只能相当于一篇短篇小说。我们也只能从演员的表情变化去理解,但演员的表演是否准确呢?
文字不一样,它是可以走进人的心灵的,就好像把一个麦克风放在人心里头,我们可以听到这个人的所思所想,这是影像做不到的。文字承载的是和影像不一样的东西。
事实上,人类是从影像走到文字的。不要忘了,文字是被发明出来的。人类最开始是用壁画,有眼睛就有影像。文字到现在只有6000年,发明文字就是为了要留存一些难以用影像传达的东西。
也于是,书的形式并不重要。如果回到欧洲,当年羊皮卷这些装订书不再,变成大量印刷书的时候,欧洲人感慨那些跟着消失的东西,例如羊皮卷的装帧美学,好像一切在堕落。
“这是在流变的世界里头不断要碰到的事,它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然而不是我真正所关心的。背后其实是文字跟影像之间的消长和交换的问题。在这里头,最后什么东西会不在?”
“我不是先知,但我想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谈至此处,唐诺出去抽了根烟。太阳已逐渐落下,释放着下午最温柔的那面金茫,而我的访问大纲,大概只问了三分之一。每一个问题,唐诺都会以最深刻的方式回答。我觉得有点像太阳在不同时段的光,有着不同层次和感觉,但皆是这浩荡世界里的恩赐。
我抓着唐诺聊了很久,想着耽误了他买菜的时间。我希望跟他留个联络方式,以便有问题时可以打电话补充。
“你每天早上都可以在这个咖啡馆找到我。”我突然感到心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