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豆稀粥
2021-03-15许永平
许永平
“阿嚏”,猛不防打了个干喷。我赶紧抽了张纸巾,捧近鼻尖,做了个摊开被子防备高空坠物那样的动作。就像铁扇公主诱等窜进肚子里的孙猴子从她嘴里蹦出来,恨得牙根痒痒,还得好言央及。我以为是二踢脚,原来是个哑炮——“您儿这是又耍笑我了”,我自言自语,放下纸巾,取消警报。一想二骂三搁记,还能有谁,肯定是我妈思慕我了。
2002年我大不在了,我妈平60岁,我好几回让老人家上市里来,我妈拿心,老是一句话:“妈能受动,还想种它几年地了。”我湿滋赖咳地说:“你览到我家也能受呀,营生多的是!”第二年场户完,我妈答应了。走的时候,提溜了些坛坛罐罐,米面布袋。我说别拿了,还有下次了。我妈没咋听。坐顺将车,有点冷。到小区后,往楼上搬东西,也拦不住我妈。住到2016年,我妈想回村里住。因为我住得楼层高,没电梯,她腿疼,哈喉气短。回村住也好,岗(哥)嫂都在村,二姐也不远。村里一茬子的老姊妹们,总能说到一起,不潲。
几年前我体检出来尿酸高,再不注意发展下去就是痛风。其实身体早就捎上信儿了,两个脚踝经常针扎样刃一下。痒处有虱了,怕处有鬼了。老话真是说旧了。我也决心挺大,海鲜,不上;火锅,不吃;酒,不沾;特别是啤酒,古德拜。同学朋友真真假假撅杠我破戒——你有你的陈平计,我有我的老主意。按理说,豆制品也嘌呤高,可是日怪,我就是稀罕它们:豆稀粥、豆馅包、豆腐、黄豆芽。医生藐我,必须戒。就像船上只能保留一样最宝贵的东西,其它的都要扔到海里,大船才能勉强不沉——我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从小爱喝豆稀粥的习惯。
三里不同俗,五里改规矩。我们村离县城二十几里,差别就不小。我烩菜吃不饱,人家炒菜管饱。我好说个“桌日、凳日”,人家叫“桌子、凳子”。庄户人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好说个“日”字。城里人文绉绉,动不动“子曰诗云”,也就占了个“子”字。“过日子”,这个词兴许就是这么来的,包含了物质与精神、阴与阳、文与武的统一。再比个例,阳高人喊“妈”,是发上声即普通话的第3声,而更加婉转、悠长、好听。西路人——也就是大同市、县的人喊“妈”,多发阴平即普通话的第1声,短促,有点儿直愣愣。20多年前的《太原晚报》上曾经登过一则新闻:阳高县后营乡的一个男子,在市区或矿区工作。一天,他媳妇接了个他老家的报丧电话,“你说给你们家的,他妈妈下世了。”男子回家听到消息后,悲痛万分,立即按照风俗扯白布、办东西,拉回村里,一看,老母亲在大门口坐着了。到底咋回事?原来是外路媳妇给弄岔了,不懂阳高的语言习惯。阳高人叫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单字“妈”,叫父亲岗岗的妻子,才是双字“妈妈”。去世的其实是男子的伯母。
有的人喝米汤还搳拳呢,要的就是那个气氛。我喝豆稀粥却不好将就,口味刁,胃难哄顺,可硌牙嘴呢。居家、出差,排档、雅舍,砂锅的、罐罐的、筒筒的,手工熬煮的、流水线灌装的——公公道道掏良心说,好吃不如好吃!这些粥好是好,还真不是我妈大铁锅里熬出来的豆稀粥的味道。它们“这也没味,那也不对”,套用赵本山小品《钟点工》里的话,就是“它长得比你还难看呢;它没有你难看;你比它难看”!有啥办法了,不上高山,不显平地。
熬豆稀粥最常用、最好吃的是玫豆(本地红芸豆)。王维的《江上赠李龟年》,首句和末句是“红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这里的“红豆”,一指岭南植物相思子,一指江南顾山红豆树。我心里总是执拗地把这两句诗拿来赞美北国“玫红色的芸豆”。老妈从笆斗里挖出小半碗玫豆,倒在饭桌上挲,孩子们边扑拉边挑拣,“叮叮当当”,大珠小珠落玉盘。我会挑出几颗俊的、丑的、特别的,想象成京剧脸谱,细细把玩。深红的是关老爷,浅红的是千金小姐,黝黑的是包文正,秀气白的是嫩书生,扎刀白的是曹阿瞒,花脸的就是莽张飞了。玫豆颗粒大,耐煮,人们肯晚上喝。午饭后,老妈就把豆子倒进滚水盆里,放一点点碱面(这会子人们一般不放了),等水温凉下来,再放到添了水的锅里浸,小火慢炖,一两个小时,豆子就变大了很多,表面光亮。晚上熬稀粥的时候豆子烂得快,就能和小米随上去。熬豆稀粥还有另外两种常用的豆子。一种是豇豆,下锅后烂得比较快,提前用热水泡上就行。豇豆本身呈两种颜色,红色部分发紫,白色部分略带点青,有点像太极图的分割。另一种是红小豆,老家叫秃豆,土腥味重,红色的憋挤挤的,说方不方,说圆不园,腹部有多半道醒目的白色脐线。这种豆子喝粥挺好,但不好保存,放不好老起牛牛。圆滚滚的新小米色泽金黄,要用勺子或瓢盛了浅水,一漾一漾,把夹杂在米颗中间的泥沙杂屑淘洗干净。淘米时不用流水和热水,不能用劲搓和搅,也不能久泡。
好车费油,好马费料。熬豆稀粥也离不开好作仗和大师傅。序幕拉开,主力就要登场啦。
就得那口七筲锅了。一筲五升,七筲相当于能盛七桶水。村里人一般使唤五六七筲锅,村学校食堂有口九筲或者是出筲的大锅,锅沿部位呈半尺多高的圆柱——自带笼屉,小时候扒上去眊瞭过,乖乖,简直深不见底。鹰嘴墩大姑家灶膛上稳着三口小锅,浅浅的像是过家家用的,就跟大锅的娃娃一样。冬夏无常,我妈都是五更鼓早起,倒了脚盆就掇下锅,掏灶镬的灰,然后用穰柴拢着火,坐锅,添水,做饭。大铁锅空间足够大,豆子小米受热充分,上下翻腾,就像深水里的鱼群和虾米。草原上的羊肉好吃,一方面是草好草杂,另一方面就是地方大,羊能随便撒欢儿,不受摁磕。一样的道理,做稠粥,锅底总会有焦黄的锅渣,掯住铁匙(锅铲)铲出来,嚼着嘎嘣香脆。
就得那号大风匣了。柳木风匣枣木杆,一个好风匣能省半个劳力。灶镬供氧全靠风匣,烧火时拉来推去,灶膛内飞沙走石,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好比酒壮人胆、人凭酒劲。风匣舌头吸风时张开,推风时合紧,“吧嗒吧嗒”地清声脆响,一板一眼,有章有法。就像一场大戏中的司鼓(又称二导演),任你豆子小米捉对儿厮杀,搅成一锅粥,“我自岿然不动”,一切尽在掌握。熬豆稀粥的前20分钟,风匣要拉成猛拉狠送的急火,灶膛喷吐着凶猛的火舌,锅口大气上来后,就转成轻拉慢送的游火,有一搭没一搭。前者是大漠长河落日,关东大汉铁琵琶,武戏打击乐乒乓带劲;后者是小桥流水人家,二八娇女红牙板, 文戏管弦乐咿呀好听。好吃擀毡的,好吃煮毡的,各种各样观众,都能得到满足。
就得那道硬柴火了。升火是生火的避讳,《红楼梦》里就用“走水”来代替“失火”,讨口彩:水能克火。村里人大多没钱挂炭——抠抠嗍嗍,挂也是煤面子多,块炭少。老妈出街、下地,见到树枝、棍棍,能拿到就往家搂揽。最好的烧柴是硬货,玉米轴(芯)、葵花秆也算——正规军没到的时候,游击队也唱主角。老树根是当之无愧的柴禾元帅。一般是逢年过节、天寒地冻,旁人搞不定了,它才盔头髯口扎靠,全副披挂,威风凛凛地登场。登场前还得热身,老父亲请出战神般两头尖扁的镔斧(兵工斧、洋镐、鹤嘴镐),“啪啪”掌心啐口唾沫,让孩子们躲进屋,他就开始抡圆臂膀,把老树根劈成大棒小段,就像校尉僚属簇拥着将帅。木柴塞到炉齿上,筑得再紧也有空隙,添得再少也有骨节——这就是硬汉的本色。就听得噼里啪啦,爆竹崩锅,好戏连台——就像戏剧里边将帅时而“哇呀呀”奋勇杀敌,时而“呼呼哈哈”捋须稍憩。灶镬门里有时还会飘出一缕一缕衅脑的香气,是树的灵魂复活了。
柴火好比关云长,风匣就是赤兔马。火有劲风靠谱,烩出来的菜就香,熬出来的粥才够味。
就得那爿木锅盖了。一爿合格的旧木头锅盖不用一根铁钉,全用榫卯密合,既保证了饭菜的原始风味,也避免了金属生锈。我家那口能传辈数的锅盖,贴着锅口的一面木质已经半碳化,吸收了沆气后,就像石磨一样重。用木头锅盖盖住铁锅,烧出来的饭又香又软,揭开时也不会滴水。铁锅盖或不锈钢锅盖就不行了,一是散热快、费烧的,二是蒸汽回流到锅里,多少会窜味。
最关键的,还就得是我大我妈他们老两口搭配着操作了。熬豆稀粥的时候,我妈就站在锅口,急火时需要半揭锅盖,用勺子圪搅几下,防止糊底。文火熬时尽量少揭锅盖,锅盖牙条缝儿,防止溢锅。不能中途续水——万不得已,也只能倒股子竹编暖瓶里的开水。待小米成花成絮,豆子绵烂了,粥呈酥稠状,埋(mán)点糖精,就能出锅了,凉凉再舀。豆稀粥上面浮着一层圪敛儿皮,细腻、黏稠,形如膏油,中医里叫“米油”,俗称粥油,据说滋补作用可比奶皮、参汤。我妈撇出小半碗,给我喝。有时候柴湿,放大烟。我们圪溜上出院了,我妈说:“那老汉,你不嫌呛?”我大边哙哙咳嗽,边满不在乎地说:“我的光景我知道。”他会在灶膛边沿摆一圈儿山药蛋,烧好后,用扫炕笤帚的把子搐掉黑焦的外皮,放到锅台脖子上,黄灿灿的,香气扑鼻。把又沙又绵的烧山药拘开,挤捏到稀粥碗里,再就上萝卜茴白腌的碎咸菜,真是没比的好饭。我的白碗里盛着红稀粥,鲜浓喜庆,圪楼楼的,满当当的——我还不足心,幻想着要是稀粥碗能像柴禾筐子那样上插隙就好了。豆子放嘴一抿就化,米香引逗着味蕾,甜生生的,吸溜吸溜,很快就下了肚。人家喝酒是“三碗不过冈”,我喝豆稀粥是“三碗不下桌”,喝到肚子鼓鼓的,拿枚(笛子)在肚皮上轻轻一弹,它就跳起来了。
大同吧里有人豪迈地宣称“等我有了钱,豆稀粥闹两碗,喝一碗,倒一碗。”抛开这种时髦句式的戏谑成分,从中也能看出豆稀粥在一个人心目中的分量。红红的豆稀粥,在今天红白事业的正席上虽然难觅踪影,但在待客的早晚餐上,仍然很上讲究。年上人们吃得荤菜多了,喝顿豆稀粥也挺美。在平时,豆稀粥也很受欢迎。实际上,在我儿时,喝豆稀粥的机会并不多,看电影、来客人、过节时,才会有这待遇。
如果用粥来说历史,中国古代可以分为大多数人有粥喝的时代和大多数人喝不起粥的时代。有一碗粥吃,是國人几千年生存所需的最后底线。灾民、饥民想要的仅仅是一碗粥——眼前虽凄惨,但是能续命,活着就有希望。在大多数人喝不起粥的时候,官府、大户如果不能让他们有口粥喝,等于官逼民反。这在电影《一九四二》、舞剧《一把酸枣》中都有反映。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家是有烟火味的地方,炊烟就是乡愁的意象。而一碗豆稀粥,对我这个离开故乡25年的游子来说,无形中就包含了这一切。
老妈76岁了,我能抽开空儿就想回去一遭,但也不敢提前给她打电话。我妈毛病习赖,不管提前多长时间得了信儿,她览就一直搁记着这件事,肯定早早就挲好豆子了,焌好豆馅儿了,天每天翻日历。这么多年,要是第二天上午出远门的话,她还是会五更鼓就坐起来,搊搁这拾掇那。人在老家,也不拾闲,前些时电话里还问我“挂上葱了没”。
11月,去四子王旗打发我大舅,老妈也去了。在海拔1800米左右的内蒙古高原腹地,远处的山包上积雪片片,迎着冷硬的北风,我和老妈沿着一漫坡往公路上走去,权当看风景。这是呼和浩特到二连浩特的公路,车来车往。老妈说:“妈回去想上你家住呀。”我说:“正好!您又能每个礼拜天给我熬豆稀粥啦。”老妈笑了,那是我心头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