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头争夺战
2021-03-15刘璐明
刘璐明
凌晨3点,武汉江汉区街头,张琳挥手告别与他一起创业的战友,当晚他们吃了散伙饭。在这场酒局上,他们回忆起数个睡在仓库、通宵工作的夜晚。
张琳是武汉第一批社区团购创业者。2017年,他曾大胆设想,公司体量有朝一日可能做到全国第一,“做不到全国第一,做湖北第一,做武汉第一。”但好景不长,由于盈利模式跑不通,亏损的窟窿越来越大,资金难以为继。最终,他在2018年初选择了放弃。
3年之后,当他坐在武汉的一家咖啡馆回忆这一切时,只能远远地在一旁观望当下互联网最热的风口。 社区团购在过去一年再次点燃资本圈的热情,张琳和很多人一样感到意外。他叹了口气,难以释怀。
2020年以来,社区团购市场鏖战惨烈。资金雄厚的互联网巨头们纷纷入场,聚集在同一赛道,正面竞争。最初走在前列的头部创业公司,逐渐丢失市场份额。社区团购也因抢夺菜贩、夫妻店的生意被推向风口浪尖,甚至引起国家市场监管总局的介入。2020年12月22日,社区团购“九不得”新规出台,以规范低价倾销、不当竞争等行为。
这已经不是互联网的新故事。前期不计成本地烧钱做数据,补贴用户,尽可能多地争取市场规模,“淘汰赛”过后,再进入精细化运营,这是互联网企业的惯用打法。
只是这一次,对于“不差钱”的巨头们来说,是一场谁都不能输的“战争”。
新城争夺战
在争夺市场的过程中,速度是第一要义。
社区团购企业入驻一座新城,需要在整个产业链条上做足准备,从前端商品运营、销售,到后端仓库、物流、供应商,还包括办公室、第三方劳务公司等。
李杉曾任橙心优选某省区负责人。他告诉《南方人物周刊》,“所有资源都靠抢,抢供应链、抢团长、抢员工,甚至连外包劳务公司都要抢。一切你能想到的资源都要争夺。”有一次开新城(入驻新城市)时,李杉的公司去晚了,“拼多多把那边6万平方米的仓库全租了,害得我们都找不到仓库。”
竞争带来的紧张感和工作强度在增加,李杉的工作时间也不断延长。就连面试也是高密度,他曾一天面试15个人,包括仓库经理、销售经理等岗位。
每天晚上10点,李杉要在一个列着事件进度的文档中,标出自己的进度条。比如,文档里会列出:目标招募地推人员300人,拓展商品品类500个,等等。他需要每晚复盘,汇报当天的工作进度。
而一个省份的业绩目标,通常会分拆到该省下辖的各个城市负责人那里,压力层层传递。由于业绩不达标而调岗换人的情况并不少见。
每晚列完进度条之后,他还得开一场为时一小时的远程会议。他要在会上复盘当天工作的不足之处,提出改进方案,汇报目前的成绩和销量。橙心优选时任CEO刘自成一般会在电话的另一头旁听,有疑问就提意见。
对各家社区团购平台来说,入驻新城时,在当地快速“招兵买马”尤为重要,拥有一支地推“铁军”,才能迅速占领新城市的市场。
“一个城市的地推团队从0到100人,通常只需要一天时间,得面试大量人。”周源江在橙心优选的一家劳务外包公司任职,他介绍,“上海附近的一个省,橙心优选仅地推岗位就预计招募5000人,还不包括采购、运营。”
橙心优选为了快速招人,给出的底薪比行业平均水平高500至1000元。周源江称,“员工介绍一个新人过来,我们就给1000元以上的内推奖励,效率自然会提高。”
周源江所在的公司也帮助其他企业招人,但“重心有百分之七八十在橙心优选,涵盖全国大多数省份的招聘”。入驻一座新城市前后的10天,通常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凌晨两点之前找我们老板,他肯定还没有睡觉。”
2020年2月24日,武漢市百步亭社区龙庭小区,志愿者 (前右) 为居民配送订购的货品
李杉称,生鲜是一个难啃的生意,从业者并不多,突然之间涌入这么多家公司,必定会出现人才荒。“这个行业急缺城市经理和省区负责人,因为他们需要具备两个基因:一是管理过地推团队,二是要有生鲜基础。”行业人才短缺,各家争夺激烈,常见挖角、“抢人”的现象。
对于社区团购平台而言,前期除了“抢人”,还要争夺供应商。对于挑选供应商,李杉用“饥不择食”来形容。“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采购管理层没什么经验,不知道匹配什么样的供应商、什么样的产品。大家的方法就是看(龙头企业)兴盛优选卖什么,就跟着卖什么。有时候连牌子都不换。”
争夺资源的最终目标,是为了争取更多用户,巨头们惯用的策略是价格战。一分钱“秒杀”、下单返现等活动频频出现,创业公司们不得不加入这场“战争”。2020年10月之前,兴盛优选每天只有1场“秒杀”,但后来每天增加到了4场。
2020年3月7日,志愿者在武汉中百仓储百步亭花园路店分装蔬菜。图/新华社
李杉向本刊记者称,“如果我把砸钱的数据透露给你,估计你会惊掉下巴。现在还不能说,不过,共享单车烧的钱在社区团购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他认为,零售和生鲜综合的毛利率能做到15%,已经算不错的数据,但是仓储、分拣、配送、前端销售等每一项目前都开支不小。价格战只会让盈利遥遥无期。
这样的亏损竞争至少还要持续一两年,并且竞争只会加剧,直到胜负见分晓。因为资本仍然在持续下注。2020年12月11日,京东发布消息,将战略投资兴盛优选7亿美元。2021年1月8日,彭博社援引知情人消息称,腾讯近日又向兴盛优选投资1亿美元。“本来兴盛优选在一些地方缩了20%的市场份额,拿到钱,它肯定要把原来的市场份额拿回来,甚至抢更多。”李杉介绍。
抢“团长”
各家企业在社区团购领域激战,除了做足产业链各环节的准备,招兵买马,争夺供应商,也会积极抢“团长”。这是获得用户的关键角色。
钟小园是一名“宝妈团长”,在疫情期间开始服务于十荟团,近期又加入了3个平台。她每天会在不同时间往群里发商品链接,帮各家平台卖货,每成功卖出一件,平台通常会支付给她商品价值的10%作为佣金。
不过,由于社区团购的客单价较低,钟小园的佣金收入并不高。另一名“团长”展示给本刊记者的后台佣金系统显示,卖一份两元的紫薯,只有0.2元提成,他一个月在单个平台只有五百多元的收入。
虽然目前有稳定购买习惯的人不算多,且“不赚钱”,但钟小园发现,自己的购物习惯已经在改变,“现在应该在上面花了不少于2万块钱,反正自己也要买东西,索性继续做了。”
在百联咨询创始人庄帅看来,社区团购通过“团长”建群获客的模式,实际上降低了获客成本和供应链的服务成本。“生鲜类商品仓储、配送环节多,损耗大,社区团购集中配送到团长手中,平台不需要单批次配送,减少了损耗环节。”
因此,“团长”也成为巨头们争夺的关键。在武汉,社区团购几乎渗透到了每一家街边小店。2020年下半年,有的店主一天会碰到五六拨地推团队。
老玩家兴盛优选的“团长”们开始被巨头盯上。“只要推荐一名兴盛优选的‘团长到多多买菜注册,就可以拿到120块钱提成。很多人就把自己手下的‘团长推荐到别的平台。”一位兴盛优选的市场推广人员透露。有的“团长”甚至一人兼顾5至7家平台。
战火蔓延前
社区团购争夺战的星星之火,要追溯到疫情时的武汉。
“5000箱库存的鸡蛋,我们一个星期就清完了。疫情前期武汉太缺东西了。”楚浥指着店里的一箱鸡蛋说道。给她供货的老板在武汉有一个养鸡场,规模很大,往年通常把鸡蛋销往学校。但疫情开始后,因学校延迟开学,他的鸡蛋没了销路,库存积压厉害。尝试多种方法之后,他最终找到做社区团购的楚浥。
楚浥原本做进出口行业,涉及食品、化妆品和百货,在百步亭社区有一家门店,开了八九年。疫情暴发后,她原有的业务停滞,为了生存,不得不考虑转型。2020年4月,武汉解封。楚浥因为手中有货源,觉得可以做做社区团购。
社区团购早在2016年便出现于长沙,2018年发展成投资风口,吸引了大量资本进入,结果却因粗放经营、资金链断裂而哀鸿遍野。2019年下半年,行业频频出现倒闭、并购的现象。
但疫情给社区团购带来第二春,使之再次成为热门商业模式。2020年疫情初期,武汉物资匮乏、商超停业,买菜成为当地居民日常生活的难题。社区团购在此时悄然发挥作用,解决了难题。
社区团购平台以社区为单位,通过“团长”建立微信群吸引居民购买生鲜等货品,当日下单、次日到自提点取货。平台借助业已成熟的互联网、物流等科技手段,提升了销售效率,也便利了社区居民。
在疫情期间,这种购物方式成了很多武汉人的选择。武汉市政府甚至曾调配10辆公交车,帮助“十荟团”解决运力不足的问题。
2020年4月8日,武汉全城复工,楚浥也在这一天正式开始做社区团购。此时,武汉社区团购市场主要由兴盛优选、食享会和十荟团三家头部创业公司占据,巨头还没有进入,竞争尚不激烈。楚浥带领的虽然只是小型初创公司,但依然有一定的生存空间。她一方面整合手中的供应链资源,一方面寻找社区“团长”售货。
在武汉,像她这样的非大公司社区团购负责人被称作“大团长”。她手中有2000位“团长”的资源,遍布各个社区。复工之后,很多像楚浥這样的“大团长”和头部公司一起,构成了武汉的社区团购市场。
“疫情期间社区团购成了必需品,销量好的时候,我一天的提成就有一千多块钱。”张岚经营着一家芙蓉兴盛超市。2019年10月,他接手超市的同时,也接管了前老板的兴盛优选社区团购微信群。群里那时只有一百多人,他只是偶尔随手发个产品,团购并不火热。
但在疫情期间,这一状况发生了变化,周边很多居民开始主动找他加群。很快,他有了两个“500人社区团购微信群”。他回忆,“那时候,身边很多人的手机里都有至少不低于10个群。”
疫情开始后,很多商场、门店没有开门,大量武汉人通过社区团购买到了生活物资,同时,一些企业也借助这一模式解决了销路难题。
“一夜之间抢光库存的情况多得很。”2020年6月之前,楚浥在社区团购领域见到了不少奇迹,有的“团长”复工后销售额甚至达到一百多万元。
疫情期间,社区团购排名前列的食享会、兴盛优选、十荟团等创业公司月销量相继破亿元。
据《晚点LatePost》报道,2020年2月至3月,兴盛优选在武汉地区的订单增长数十倍。十荟团联合创始人王鹏向媒体透露,在新增付费用户数方面,十荟团2020年2月、3月均比1月增长了4至5倍。
疫情之下,万马齐喑,社区团购却逆势发展,尤其是头部公司呈现爆发式增长。这让资本开始重视这一领域。
巨头入局
在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互联网巨头派出精兵强将,相继入局社区团购,开启了一场“烧钱”大战。
2020年12月19日,天津,一位提着菜篮子的市民从超市前的美团优选、多多买菜、橙心优选的社区电商宣传海报旁走过。图/IC photo
2020年6月15日,滴滴推出“橙心优选”,宣布加入社区团购,CEO程维曾扬言,“投入不设上限,全力拿第一。”7月,美团优选上线,由美团高级副总裁、原酒旅负责人陈亮负责。8月,拼多多携“多多买菜”入局,首批补贴金额就接近10亿元,创始人黄峥曾亲自去三线城市调研。9月,阿里巴巴成立盒马优选事业部,负责人为阿里巴巴副总裁、盒马鲜生创始人侯毅。2021年1月1日,京东上线“京喜拼拼”小程序,正式进军社区团购,由刘强东亲自带队。
据企查查发布的数据,2020年,社区团购领域出现公开融资事件19起,披露融资金额达171.7亿元,比2019年增长356.3%。
各家鏖战的第一个战场便是武汉。“武汉人因为被‘关了几个月,消费习惯先一步进入到未来,所以各大团购商看准武汉,要率先拿下。”楚浥说。
在武汉,打开社区团购软件,在四五百米范围内,可以发现二三十家社区团购自提点,甚至理发店、五金店、彩票店都成了自提点。武汉之外,平台们也在迅速扩张到更多城市。
2018年,社区团购曾一度显出颓势,为何在2020年却成为互联网巨头们争夺的焦点?
“就一点,这个流量太大了。”李杉分析,社区团购是一个流量端口,“中国消费市场的高频场景,目前只剩下买菜了。”另外,相比传统电商,社区团购模式有先天优势,提升了商品流通的效率。
“传统电商包装成本较高,易损品还需要防震袋、包装袋。同时,运输距离远、运费高。”相比之下,社区团购的货品是从厂家或者供应商手中直接运送到各城市社区团购仓库,再由司机装货送到“团长”的自提点,让“团长”来承担最后一公里的运输,流通成本相对较低。李杉透露,“单个快件的运输成本,电商大约是5到7块钱,而社区团购为5毛到1块。”
除此之外,对于入局的每一家巨头来说,背后都有各自“不得不做”的理由。
拼多多与面向下沉市场的社区团购在多个方面有着很高的重合度,比如,商品品类、目标用户、社群营销等。社区团购的重点是卖菜,而农产品是拼多多的一个重要品类。据拼多多发布的“2019年农产品上行发展报告”,2019年,拼多多平台农(副)产品成交额达1364亿元。
“对拼多多来说,做社区团购是为了守住它的江山。”据李杉观察,在很多三四线城市,社区团购的用户画像大多是35岁至55岁的人群。这也是拼多多的准客户群。
而电商龙头阿里巴巴正面临被抖音、快手的“短视频+电商”新玩法分食市场的处境,急需通过新路径扳回一局。
在愈加激烈的竞争环境下,巨头们一方面要守住“江山”,另一方面迫切期望找到新的流量入口。因此,没有电商经验的滴滴、深耕本地生活的美团、擅长仓储配送的京东,纷纷加入到社区团购混战之中。
此外,社区团购已经开始渗透到县域、乡村,对巨头们来说,这是一片仍然具有想象空间的土壤。
王玲是社区团购的忠实用户,她在武汉武昌区工作的便利店,是三家社區团购平台的自提点。2020年,武汉“解封”后,她回到附近农村老家,发现兴盛优选和十荟团已经在那里设了自提点,做起了社区团购。
在她的村子,过去需要骑二十分钟电动车到镇上买生活用品,但现在可以直接在村里的自提点取货。“我们那边的村子,感觉所有人都在注册。”她说,她母亲原本不怎么用手机,但现在天天捧着手机团购。
村里人大多对价格敏感,农村市场热衷于社区团购平台的“1分钱秒杀”活动。与此同时,社区团购能够实现下单后次日达,而传统电商常需2至3日送达。
低价、便捷让缺乏多元化购物选择的下沉市场(三线以下城市、县镇与农村地区的市场),对社区团购平台普遍抱有较高的接受度。过去几年,电商巨头们一直在努力开拓这一市场。
增长的创痛
社区团购高速增长的同时,也很快暴露出问题。
“团长”丘凡发现,刚开始,几家平台的送货时间都比较早,“盒马每天早上7点50之前,橙心8点左右,美团上午9到11点,有时候甚至早上6点多就有送货电话打进来。”
但最近,各家送货时间变得越来越晚。丘凡负责的三家平台中,有的送货时间甚至晚了一天,且缺货漏货问题严重。近期鸡蛋涨价,但社区团购平台内的蛋价依然比较便宜,丘凡的团购群里很多人下了单,但最后却被平台告知没货。
丘凡介绍,橙心优选本在黄石有仓库,但最近由于搬仓到武汉,每天都是过了午饭时间才送来货。甚至有一次没送来,丘凡选择了全部退款,“因为区域串货,三个仓混了,货没了。”
“问题太多,团长群里每天都有人反映各种问题。”丘凡称,很多人基于对“团长”的信任而下单,“团长”要经常在群里发布商品链接,但缺货漏货频繁,会引起大家的不满。她两百多人的微信群里,最近已有十几人选择退群。
正在搬运货品的团长
2020年12月31日,广州,一家社区电商的员工在站点提取蔬菜后准备配送。图/小七
李杉每天晚上12点左右开完会,通常会再去一趟仓库,查看货有没有到,分拣进度如何。他经常看到的情况是,货没有送到。如果是供货商缺货,他必须紧急调换供货商。
多重难以把控的因素导致出现了这种状况,尤其是配套环节跟不上发展速度。在整个产业链中,一旦有一个环节出错,货品就可能无法在第二天准时到达消费者手中。
目前,社区团购生鲜产品的采购有一级批发商和原产地直采两种渠道,主要以前者为主。不过,一级批发商那边常发生“意外”。“当天批发市场没有某品种的菜,但是平台已经售卖出去。或者市场有这个菜,但菜价不稳定,临时涨价,远远高于供应商给平台的价格,供应商发现不挣钱了,就干脆不给你供货了。”李杉介绍,有时候平台卖得太多,却没有足够的人手加工、分拣、包装,也会出现问题。
“之前在美菜的时候,如果后端的分拣工不够,我们的城市负责人会直接带一百多个销售到仓库当分拣工。但是现在因为工作强度太大,忙不过来,没有人会愿意来。”李杉称,菜价不稳定,平台的解决方案只有临时给供应商加价,“我们赔钱是常态。”
目前,社区团购还处在粗放扩张的阶段,很多端口运营效率低下。比如,物流的满载率较低。
李杉发现,一辆货车“有的时候连一半都装不到”就发车。这是因为正值销量冲锋期,随时需要有司机在运转,如果提前装完,司机可能会流失,“下次冲锋就没得用了。”同时,为了防止司机去竞争对手那边,“就得养着他。”
问题层出不穷,这说明社区团购并不是一个“好啃的生意”。
张琳对此深有体会。2017年,他做了社区团购创业项目“荷花姐一起团”。虽然他的销量稳定,但配送成本较高和生鲜产品的损耗,以及自身体量不够,导致无法收支平衡。
“最终肯定会有人被淘汰,有足够资金的、亏得少的,会把那些亏得多的拉死,用更少的亏损换取时间。”李杉判断。
目前,一些企业正在被淘汰。据张琳了解,2020年12月16之后,美家买菜退出了武汉市场。“在这一个月前,它就退出长沙了。”张琳的“荷花姐一起团”早已退出市场。他目前在一家粮厂工作,负责社区团购的供货,以另一种方式参与这个市场。
而随着巨头进场、竞争加剧,很多像楚浥这样的“大团长”也选择退出。2020年10月之后,楚浥的销量开始出现断崖式下降。“我们感觉随时都有可能会被灭掉。‘大团长之间血拼也非常严重,会拼到没利润。”
抢菜贩们的饭碗?
社区团购在遭受扩张带来创痛的同时,也在波及传统菜贩,改变他们的生意,甚至人生。
晚上6点半,武汉百步亭社区顶鑫菜市场,44岁的林强正准备收摊回家。以往这个时间,菜市场各式商品基本已卖得差不多,但现在各个摊位上仍然堆放着大批没有售出的蔬菜。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两个月。
林强通常凌晨两点多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最近在市场,他和大家聊的多是生意不好。菜市场已变得冷冷清清,“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我卖了二十多年菜,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林强说。他过去每个月扣除房租,可以挣到七八千元,但现在一个月只有四千多元的收入。
市场里另一个做了7年的菜贩抱怨,“没办法,现在菜卖不出去,只能天天卖隔夜菜,两三天才去进一次货,连摊位租金都要付不起了。”
林强没有想到,像賣菜这么苦和累的生意,如今也会面临惨烈竞争。社区团购,加上生鲜电商、线下生鲜连锁店,一起在蚕食着这个市场。在顶鑫菜市场附近300米范围内,已有16个社区团购平台自提点。这些社区团购平台有着传统菜市场无法比拟的优势。
生鲜产品易腐、易坏,无法长时间存储,销售时最需要解决的是库存问题。传统菜贩每天凌晨去批发市场进货,无法预判当日的销售情况,进货少了,一旦行情好,不够卖;进多了,如果生意不好,卖不完,剩下的蔬菜只能扔了,造成浪费。而社区团购的基本逻辑是“预售、次日达、自提”,提前一天在APP或微信群预售,再根据预售情况备货,第二天送到社区。这种模式不需要去猜顾客的需求,也几乎没有库存浪费。
准备收摊的菜摊。以往夜晚收摊前几乎可以售空的菜摊上,如今依然摆满了囤积的菜品
菜贩向本刊记者展示的当日微信端收入
社区团购模式以巨大优势,正在挤占传统菜贩的市场,平台推行的低价补贴策略,进一步波及了菜贩们的生意,同时,也影响了供货商等的利益。
供应商们更早感知到危机。据张琳介绍,某家酸奶品牌拿自家的招牌产品供给社区团购,结果因为平台价格补贴,“把自己的品牌做死了,原来的价格没有人愿意买了。”
互联网巨头争相在社区团购领域鏖战,逐渐引发各种争议。不少人质疑巨头们掌握了大量数据、先进算法,却要来抢菜贩们的饭碗。《人民日报》甚至发评论称,互联网巨头“别只惦记着几捆白菜、几斤水果的流量”。
2020年 年末以来,多家食品企业对社区团购说“不”。据媒体报道,12月,漯河市卫龙商贸有限公司、沧州市华海顺达粮油调料有限公司等纷纷发布内部通知,禁止经销商给“严重低价”的社区团购平台供货。华海顺达向媒体证实了这一举措,卫龙则未给予正面回应。
张琳所在粮厂也已决定,“专卖店的产品不上社区团购,避免对主品牌的伤害”,他们重新做了一个“质量有差距”的品牌,专供社区团购。
数据工厂
社区团购“争夺战”打响之后,美团优选员工张超两天就能接到一个滴滴的猎头电话。他感到,这个大厂又开始加速运转了。
他所在的美团,有一个叫“飞虎队”的机动小组,每当有重大项目时,必会临时抽调一部分人前去支援,直到项目的人员配备完成。美团对社区团购十分重视,“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技术有技术,无条件支持。”
浩浩荡荡的人才队伍维持着美团、滴滴等数据工厂的高速转动。它们在每一个链条上都有针对工作人员的严格KPI考核。地推BD人员的试用期被压缩,只有3天时间来培训、试岗、考核,三天签不下一个“团长”,就会被淘汰。
除了周源江所在公司,橙心优选合作的劳务公司还有很多家。橙心优选会不断在系统里对这些劳务公司进行排名,评比项目包括每天到面试现场的人数、通过人数、在职人数分别是多少,一直垫底的劳务公司会被中止合作。
对于身在社区团购数据工厂的人而言,时间在尽可能地被压缩。
一名在黄石的橙心优选货车司机,需要每天凌晨两点从家出发,到武汉仓库排队拿货、装车,没时间根据每个店的订单量来分货,就得赶回黄石。“一家家送,早的一两点能拿到货,晚的要四五点。我见到这名司机时,他嘴唇都有点发紫,蹲到垃圾桶旁边匆忙吃一碗泡面。”丘凡回忆。
每天被竞争推动着往前走,李杉已很难享受到充足的睡眠,“每天晚上干到三四点很正常,早上八九点起床。”他所在公司开新城的时间被缩短到半个月。这对管理层的挑战非常大。
他记得入驻某个新城的时候,要赶在第二天早上六七点售卖上新,他和团队熬通宵,把200个拓展商品品类上传到后台,也没时间吃早饭。如果其他地区有需要,他们会被临时调去支援。
“太苦了,早上9点多上班,工作到凌晨两三点,没有周六周天,没有生活。”张超这样形容自己和同事的工作。来美团之前,他曾在松鼠拼拼工作。这家社区团购曾经的明星创业公司,已经倒闭。
这样的工作强度,是几家“半路入场”平台员工的普遍状态。张超称,“(他们)在用勤奋去弥补战略上的失策。每个阶段要的东西不一样,策略不一样,就需要不停地转变,天天都有各种指标压着你。老板说一句话,今天这个数据很难看,哗哗都去冲订单量,接下来说履约不好,又开始冲客单价。”
高强度的工作也伴随着高离职率。据张琳了解,很多社区团购公司的离职率达到50%,这个月还在跟他对接的人,下个月再问可能就不在了。
林少峰曾在美团优选和橙心优选工作过,刚转去兴盛优选。他做了很长时间地推,高峰期曾一天签下48名“团长”,成为莆田的签约“冠军”。他经常骑着电动车扫街,到晚上车没电,再蹬1小时回家。
他曾想把社区团购当成一份事业,但最终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数据民工。“和传统的流水线工厂一样,社区团购企业先批量招人,然后再批量裁员。”开拓完新城后,林少峰发现,KPI高得越来越离谱,“其实在变相地裁员”,团队人数从高峰期的90人左右降至二十余人。
“很多人前期就像工具人一样,是一个机器里的螺丝。这是很庞大的系统,平台暂时需要做出成绩和数据,就会用他们,用完了也就用完了。”周源江称。
“社区团购很像互联网行业的一个缩影。行业是冷酷无情的,把你的可用价值榨干净之后,再去招新人,新人再变成老人,就这样循环往复。”在张超看来,互联网拥有高效的人员利用率,用足够长的工作时间、精力和投入,换来需要的数据。
从十年前五千多家团购网站掀起“千团大战”开始,到近年来网约车、共享单车的争夺,这些争夺战,参与者最后大多或倒闭,或被并购,以少数胜者垄断行業终局。
接受本刊采访的多位超市老板、用户、菜贩、团长,还有身在其中的员工,几乎认定了社区团购未来的故事走向:像打车、共享单车、外卖等行业一样,当你习惯它之后,就已经开始被它所掌控。
李杉和林少峰最终选择了离职,但在这场“战争”结束前,社区团购中那些永不停息的数据工厂,依旧在高速转动着齿轮。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张岚、李杉、林强、丘凡、张超、钟小园为化名,感谢陈宇晴对本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