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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意高远,兴象璨然

2021-03-15谷鹏飞

美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心灵作家生命

谷鹏飞

散文写作,常随物所值,赋象班形。高璨的散文写作,极尽铺陈简淡之笔,举意高远而兴象璨然,读来让人惊喜。

作家的笔触伸及自然山川、人类心灵、日常生活、生命价值、爱与尊严等浅浅深深不同地带,融会物象底里、生命形态、情韵意味于一炉,几近通达义理、色相、性情具足的文之秘境。

在对自然色相的抒写中,作家化身万物,身即山川,以万物为我,时得自然之真意。《迷景》写自然色相在季节中的泛起。在作家看来,时间不过是季节的肥瘦,它在乍明乍暗的空间里出入,等候生命的惨淡与新生。生命正充实于行者的脚下,惊起于惊奇者的目光中,它与熟稔虽不友好,但轮回转换,一代又一生。《非对立性》感喟自然常在常流,因为不管是绿的肥,还是红的瘦,都和着春日与冬阳,自洽自足,一片澄莹,所谓对立者只不过是俗世的眼障。《雾谷旅客》中,作家化身光明的行者,幕天席地,友月交风,收获的是一叶迎意,虫声引心。《眼瞒》同样观察时光摇曳里的风景,表达肉眼俘获的只是皮相,只有心灵的眼睛才能触及万相真谛之事实。当作者流连万象、沉吟试听、写气图貌、随物宛转时,表达的不外是山随雾现、路随人转、掬水盛月、花落有言的存在辩证法:四时变幻而又岁岁相同,时光里的花絮,散了又聚,陌生而熟悉。《被激发的天性》写所有人、所有物,天性即自然,自然即天性的素朴真理。《开始》写生命的辩证法,揭示你从来处来,将向去处去的现实。《我为何而来》写偶然是个体言行的宿命,认为我们于此时此地相见,正如群籁满天,花落无言一样偶然而自然。《夜的喷泉》写每个生命自有其世界,那日复一日的白天与夜晚,只是时光流衍在生活中的不同面向。《烟花》写绚烂终归平淡,是自然律也是人生律。总之,当作家状物摹景时,能擢取天趣,蒙养生活,观物起意,由意润心,终得性灵之提升,并未跌入模山范水与野道邪魔。在作者的笔下,大而经纬天地,细而一动一植,讴吟咏思,俱成妙理。

物象胸臆,蒂萼相生。自然色相描摹的难点在于它常在色相外载沉载浮,但人类心灵却在心灵内拽短拽长。在回眸人类心灵时,作家心随物象起伏潆洄,受纳而成多种意象。《抵达》写心灵的归处,表露的是一种非对象化的生存意识:只有动物才是自然真正的主人,它们原本就与自然共在一体,人类只是这个世界的被凝视者,当我们卸去世俗名欲,与物具化,心灵的轻盈与偶在的个我,便成天地沙鸥。作家也许想要告诉我们的是:理性的思索逮不住自然的丰盈,生命的灵韵也常蒙沌混暗,因为它们无奈于灵肉之间横亘着的那一生一世距离,唯有勇敢地负起灵的重与身的轻,让生命的风铃引接我们的双眼,才能抵达生命的真境。《自由精神》写真正的自由藏于内心的洸泱;《初》赞美原初的东西、原初的人、原初的心,歌唱生命的刹那澄澈如初;《选择》告别选择的自由而通向真正的人与人性;《淘米》写生命的细节常在阳光与风雨中细细铺展,淘去的并非都是沉滓与皮囊;《更遥远的光明》道出: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事物才会豁然澄明;《无为》要在无为中有为,放心中上心 ;《自然的镜子》认为心灵不同,世界就不同 ;《镜子》写照与被照,生命两相看。可以看出,作家在细摹人心人性时,能够做到耳目鼻舌身意俱到,最终使人类心灵超越物象浅表而完全融入玄奥的自然大道之中。

语不欲犯,思不欲痴。自然语词的重量常需要心灵观念的轻盈来盛量,而心灵观念的轻盈,却容不得世俗人性的价值重量,于是,对人性价值的质疑便成必然。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价值标准》质疑价值标准,认为人类迄今所珍视的价值标准,不过是语词的词性与事物的物性在白天与黑夜里的反复交替而已。《善恶》肯认善恶的相对性,认为对于世界而言,它们原本就是自然天性,而人性本身就包含了善与恶。《对道德感的谴责》思考伦理问题:目的因与结果善,原本并非依偎牵连。《人类塑像》表明,凡人造的,有良善便有邪恶,混杂必然是存在的本质。《怀疑》锁定了理性的踏脚石,悬我疑我为现代性的根基;《发展》质疑理性主义的进步史观,《精彩的分析》认为我们遇见的并非是过去,而是未来。《进化》表明逝者如斯,进化的历史也是消逝的历史。《老房子》属于飞鸟恋旧林式的反思:现代性以未来为牵引,视过往为历史烟尘,它抹除附着在历史存有物上的情感记忆。《幽灵》写历史的幽灵虽然长久地飘荡在人类上空,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生活的思者常说:“有身的人啊,请放慢你匆匆的脚步,拾起你遗落的灵魂!”抱守这种观念,《枷锁》思考终生泥于物质、肉体、灵魂的人们,在无我的世界里载沉载浮之命运。《午前的哲学》中,作者如同尼采那样,既张扬身体的上升,又听凭精神的沉沦,这样便形成了虚无主义的巨大反讽。《冥想》写纠缠于世俗生活中的人们,终生执念于物质计量而进退维艰的苦痛。《画像》写尘俗中的人们认像为真的常态。《桥中之桥》写人生如同驱车策驽马,孤苦远行客。与之相对照,《最高的人》抒写最高的人是找到自己的人、肉身与意识完整合一的人。《耳朵》则提供了一条拯救之途:人承担起自我责任的那一刻,他便走上了通往智慧的无止境道路。《维持友谊》写生活中勿伪、勿执。《起舞》写只有担得起生活的重,才能负得起精神的轻。《区别》写生活的幸福有时候需要加,有时候需要减,加与减,构成了存在的辩证法。《知足》写拥有与匮乏的生命世界的辩证法。《万花筒》写生活像万花筒但终归不是万花筒的事实,因为万花筒散落的是满眼零碎,生活散落的却是一地真诚。《天真》写童心与绝假纯真,回归最初一念本心之理。《拥有》标明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非占有生命姿态。《光明之友》写追求有价值的真理,与光明为友的高风远慕。

言语缺落处,万象皆逃身。当事物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生命世界的现象学便璨然呈现。《刀中之刀》谴责人们执着于存在的表象,遗落了满世乱象。《虚荣地跟风》冷眼看跟风,认为追慕虚荣,终将剥落铅华。《痛苦的根源》写如影相随的痛苦,将其归源于欲望对象的缺失。《希望》复又申言: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世道轮回,自取流转。《墓志铭》证明,死亡是墓志铭的现实到来。《想象力》写人猿揖别的心理条件;《吃》写我们吃与被吃,都归于自然永恒之循环;《不畏》在生活的否定中寻找肯定,在生命的有畏中寻找不畏;《友谊》告诉我们:凡万物,相异者相生;《诗人》写身份感:诗人住在诗里,一如我们住在生活里;诗人是意义的守护者,正如我们是大地的守护者。《对推论的谴责》《对逻辑的谴责》《对例外的谴责》《对安慰的谴责》批判理性算计与自性伪作,张扬计白当黑的有无辩证法与生命自在常理。《不是建筑》解构宏大叙事,否弃人为营构。《酒说》写人在对象化中寻找自我,但并没有创造自我,也没有达到真我的窘局。《苦难与幸福》写对象化生存的悲哀:我们在他人、他物、他福中辨认自己;为了走出对象化的漩涡,要么像《这不是一条宿命论的河流》那样,摒弃差别心,要么像《引起兴趣》那样,不为他人役,亦不为他心役,或者像《企者不立》那样,消解高傲的主体性自我,知其白,守其黑,让生命归于自然。在作家看来,只要人抬头回转自然,他就旋即打开了通向神性的闸门。

作家认为,正是在人性回眸的地方,才有人类的爱与希望。我们看到,作家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既能自我持守,又能随运任化,将思想的精微假以林泉之心,用生命的美好与爱的真诚化解一切皆流于无往而复的沉重。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可爱的爱》对万物加以温存;《爱》坚实地铆钉了生命的永恒,要在生命中找出爱并还给自己;《何谓爱情》要在人类本能的蓬勃中附丽爱情的美丽;《自爱》通过自爱来爱他人;《欣赏》要在爱中欣赏,并在欣赏中爱;《喜欢自己》要通过喜欢外物来喜欢自己。有了爱的铺垫,我们才能够看到生活的希望。《一个歪歪扭扭的男人,说歪歪扭扭的话》表明,在生活的乱象中,亦有生命的真诚浅笑与顾盼传情,那是生命冲破生活的厚茧后冒出的轻灵新芽。《熔炉》写生活与生命,都是熔冶了黑的白,大的小,多的少的结晶,最终塑造了一种至福,它叫宽容。《信任》认为信仰是生命的充盈感,无可度量却可体察。《无私》表明,事物的比附能涤亮你心靈的眼睛,那无往而在的付出,正是上天伟大的馈赠。

在写作上述诸篇时,尽管作家情感的困惑与思想的矛盾也时不时地表露出来,但她既能沉潜入生命的内部,又能出乎物象之外表,实现了观澜取象而举意高远,描摹世情而兴象璨然的艺术效果。

最后,我还要说,流露在作品深处的那种“虚无主义”氛围,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东西。因为这种虚无主义,并非消极厌世的生活与生命态度,而是理性的人生勘破生命本质之后的深刻自省。这种深刻反省常常蕴藉在卡俄斯式的诗性语言中。我们在文选中看到,《精选的现实》写语言的迷魅,是通过精选的语词来描写精选的现实;而《语言》则是通过语言言说而非人说语言的写作经验来印证存在主义的语言判断。《说话》既肯定言语的价值,认为言语与事物一同生长,言语止处,事物覆灭,又否定言语的价值,提醒言语过处,残叶遍地的空无现实。《话语的价值》表明语言沉默处,众山皆响。《留白的重要性》写意义生发于语言空白处。《比喻的绝妙》通过语言修辞提醒我们存在的丰盈,拒绝语言的极端化理解……这些诗性语言,表面上反映在散文写作的艺术技巧中,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劲于婉,寄直于曲,寄实于虚,寄正于馀,内里所体现的,则是作家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的生命态度。

(责任编辑: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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