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沙天后宫:不一样的神明
2021-03-15乡愁里的中国
文|乡愁里的中国
南沙天后宫的东、西门之间,相隔了大半座山的距离,汽车从山脚疾驰往上,一路风光清丽,空翠可湿衣。
广州的十一月,仍然同九月般,时常下一幕多情悱恻的雨。全天下的蚕都爬上了大角山上的天,吐出的白丝附着上纷披树影,漫天掩地。水丝与雨云都是糖做的,入了伶仃洋就没了踪影,只伶仃洋上空的白翼点水飞过,将天后宫门前沙滩上矗立的十二生肖像点出些鲜活的姿态。山、树、海、天被一场朦胧又软和的秋雨融成了一把琴,在数里的沿海路上,空旷又寂寥地,弹出一段一段、浮着秋的寒凉水色。
南沙区还很僻静,正争分夺秒地将自己填入广州的现代化进程列车。城轨在山脉中行吟,虎门大桥的另一端与东莞相接,伶仃洋的海水滔滔往前,在旅游淡季接来的旅客大多都是信徒。
在广州市南沙,天后宫景区紧邻伶仃洋出海口,将半座大角山都纳入其中,其门前的大角山滨海乐园是唯一可触海之地。下车经过保安亭,它的正门还余近千米的步行。
清理秋叶的清洁车无声驶离,零星的路人漫步前行,一侧烟波浩渺,一侧风掠青波,我停下了脚步,从“云涛连晓雾”的婆娑间,相逢了一角苍灰的冕冠。
江海深情付天后
薄晨清冷,积云苍败,从天后宫景区大门而入,洇湿后的葱翠在重重山峦间流淌,眼前的天地方圆,就只剩下一尊明亮的光彩。草木葱茏,翠色深深,四座铜塔分列两侧,一人高的宽大石神台上摆着沉重的铜炉,其后便是高达14.5米的天后像:身披神袍,头戴冕冠,一支珠花插于鬓发,两串珠链垂落而下,内裙上纹饰波浪起伏,基座上黑底金字:天后聖像,其后跟有雍正皇帝第九代孙——启功的落款。
这座天后塑像,是仿照福建莆田湄洲妈祖庙中塑像所建,“用365块花岗岩石砌成,象征着天后娘娘在一年365天中都保佑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如今的岭南沿海之地,尤其是靠近闽南的城市中,供奉“妈祖”的神庙处处可见。
幅员辽阔的中国大地上,只有从辽宁省到广西之间靠东的省份与海相接,因此东南沿海一带,一直是中国海洋重中之重的组成成分,海神的信仰也多从其而来。
妈祖文明,原起源于福建神化后的民间传闻,从闽南一带传入岭南,进而在中国形成统一的海神信仰。“妈祖”一词,起初是闽南地区,对于宗族女性祖先的尊称。相传,福建林氏宗族生女,生而不哭便命名为默。及长后,林默精通医理,泽被一方,数次援救海上遇难的渔民,获得了当地人的尊重,甚至是尊崇,乃至在她28岁蒙难时,人们便传说其飞升为神。感恩其功,当地为她建造了神庙,尊其为“通灵神女”。
到了如今,林默娘已成为我国国家祭典的三大神明之一,“妈祖”便是一个固定的专有尊称。
这个名字里,还藏有一段趣闻。据传,在海上遇难时,渔民会向神明呼救,若口称“妈祖”,妈祖便不施脂粉、风驰电掣地赶来救人。而若口称“天妃”,妈祖就会装扮得雍容华贵,费时颇久才至。故海上渔民皆称“妈祖”,而不称“天妃”,便是希望万一在海上遇险,能得妈祖立即来救。
我撑伞慢行,停在神台前,岭南的秋与春皆是一样的多雨,细雨纷飞,将天后像愈发衬得影影绰绰。在其下仰望,她踏浪而行,手捧如意,眸光接海连天,似是在守望着不远处的伶仃洋。
对于广州及岭南沿海而言,“妈祖”是外来的神明。
隋朝时,岭南沿海信奉南海神广利王,皇帝诏“南海于南海镇南,并近海立祠”,为南海神庙。在那时,来往商船、出海渔民皆要在神庙祭拜,官员也在神庙中举行祭典,每每声势浩大。韩愈被贬潮州,途径广州,曾被请求为正在修葺的神庙立碑记。他欣然应下,并将题有《南海神广利王庙碑》的千字碑文留给了广州,今已历经千年。
但宋朝时,闽南的“妈祖信仰”被安土重迁的先人揣入心间,一部分跟随华侨与南洋相遇,另一部分则去往潮汕,与岭南相遇。
林默娘生于民间、长于民间,人们口中传颂的诸多往事被赋予神话色彩,让她从“林默娘”走向了“妈祖”。南宋时期来自皇权的多次加封,又加强了她在岭南的信仰色彩。
北宋时,宋徽宗赐“顺济庙额”,引得文人与臣子皆来,黄公度就在《题顺济庙》中赞其“平生不厌混巫媪,已死犹能效国功”。到了南宋时,宋高宗将其封为崇福夫人,此后“妈祖”被敕封了36次,历经宋、元、明、清的14个皇帝,南至广东,北至天津,渐渐流传开来。
在我国的宗教发展史上,皇权的变动与信仰是紧密相关的,被深刻神化的人物大多修炼于天、通达于世,如黄帝,或对某个地区乃至整个国家有着历史转折意义的,如姜子牙、如孔子。相较于黄帝与孔子,无论哪一份资料的记载,“妈祖”的生平都淡若流云。纵观整个中国史,也绝无仅有。
在人们眼中,她是世间一切美好品质的化身。与普世功德相比,这些被列入中华传统的最基础的美与德,似乎“春雨润无声”地,贴近了人心底对于“人之初,性本善”的坚信和追求。峰峦有径,人心有路,也许自她被神化的那一刻,皇天之虚与厚土之实,就交融于一身。
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一句话竟也在信仰的身上相得益彰。
游子如灵起乡桥
看景最怕摩肩接踵,叩首最怕人心不诚。
在推门前的行走间,孤山孤水,顿生海阔天空之感。人是群居动物,却总在静静一人时才方便思索。观远古,念当下,可能再没有哪一刻,能比寂静无人时,更适合与己身、与信仰同行。
妈祖信仰在岭南生根发芽,一面来自闽南的骨肉之情,一面来自本土文化的接纳。一水相牵的两地,头一遭在海神信仰中达成了统一。
春光烂漫时,三月二十七日是天后诞辰日。每年的这一日,福建的歌,广东的舞都跃于台前,从五湖四海而来的信徒成了一家人。整座南沙天后宫香火缭绕,俨乎其然,天后像是香火鼎盛之处,亦是最夺目之地,远比当下热闹。
这儿的雨丝是软的,从烟水迷蒙的信仰往事抽身,我闭眼轻轻许了愿。睁开之际,才发觉幻想里的春闹与此刻疏离的秋雨混淆,我竟没能看出这除了看管者,还有旁的主人。
灰白雕像上,有几只在雨中沉思的精灵——白鸽。
一开始,我没瞧出那是真的。
天后裙角上的白鸽被镜头定格,我已在心中为这裙角上的飞鸟准备了象征其圣洁、慈悲和和平的多种寓意,才哑然地瞧见这“沉思者”似有所感般,突地舒展了一下翅翼。
顺着它的轨迹,我才发觉靠近大门旁的榕树底下,早立了一地避雨的白鸽,与一两只灰翅亲密地挤在一起。兴许是我打量它们的目光太久,这神殿内出的白鸽颇具灵性,呼朋唤友地蹦跳着将我包围在中间。
它们将我当做了新的喂食者。
南沙天后宫这里设有三个放生池,锦鲤、龟都有,原本放生的鸽子也不在此处,但偶有游客在天后像前放生,长着翅膀寻求同伴的,便也聚集了过来。
得“放生”二字的生灵,是“种善因得善果”,是信徒庇护之物,半点不怕人。素日里,它们成群结队,念念不忘地要从每一位来访的客手上得到今日的食物。南沙天后宫若遇大雨封山,它们便是景区工作人员的宠儿,整日被喂养得白白胖胖,舒适地栖息在榕树底下,成为一幕祥和之景。
若是天高云淡,日光和煦,白鸽成群结队,绕天后塑像而飞,应当是恍若神迹的一幕奇景。寓意和平的白鸽,与象征和平的妈祖文明。
时至今日,“妈祖”已不仅仅是海洋信仰符号。除福建莆田外,台湾是最大的妈祖信徒聚集地,曾经远离故土,前往海外的人被叫做“华侨”,如今他们归来,妈祖文明就成了沿海之地的华侨在寻根时,连接思乡之情的桥。
雨落宫檐雾锁山
转至天后像后,真正的天后宫正掩于云峰。
唐朝宋之问赞叹法华寺:“空中结楼殿,意表出云霞”,而今仰观天后宫,便觉中国诗词的意境总是如此相通。
从天后广场为始,天后宫建筑风格分别取自故宫内的清朝宫殿与南京中山陵,气势威严庄重,殿阁规整有序。它沿天后像与正殿之间的中轴线建造。穿过山门,钟楼、鼓楼相对而立,每日钟和鼓依时敲响,厚重之声便在山山水水中传扬。
从中轴线往上,依次是献殿、正殿和寝殿。在献殿中,四海龙王则持圭站立,中为踏浪天后,神仙法相万千,便有不同的称谓,又被称为“蹈海天后”,寓意天后女神统领四海龙王的安澜利运。正殿是南沙天后宫的中心,木雕神龛中分别供奉着以香檀木雕刻贴金的天后像,以及从天后故里湄洲妈祖庙“点睛分灵出来的出巡软身天后像”。
千霄拂云而过,参天古木之中,殿堂楼阁依地势层层往上,金顶朱檐与青山绿树相映成辉,如若稍稍起山雾,人置身其间,远望伶仃,云翳成影,必是恍然如至传说中“拂林随雨密,度径带烟浮”的阆苑琼楼。
修建此宫时,曾拜雍和宫喇嘛为师的皇孙启功已是业内著名的大书法家。清王朝的大厦在被称为进步的社会转变中轰然倒塌,于芸芸而言是制度的改变,于仅存的皇室后代而言,或许还增添了一份与众不同的乡愁。当年他遥望山中殿阁,提笔时是否也曾忆起少年时光?
黄瓦朱甍间,我揣测着有,因天后宫所在的每一寸土地都曾丈量过清军的脚步,聆听过鸦片战争叩开中国国门的声音。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这样评判鸦片战争:“会看到最古老的帝国作垂死的挣扎,同时我们也会看到整个亚洲新世纪的曙光”。
在天后宫内,这个“垂死的挣扎”的一部分——大角山炮台已垂垂老矣。
大角山炮台隶属于虎门炮台,林则徐在虎门销烟清朝的官兵们在炮台前浴血,接连在两次鸦片战争中抗击英军、后又在抗日战争中被日军飞机轰炸。南沙天后宫的前身:鹿颈村的天妃庙,后被更名为“元君古庙”,也正是在此期间毁于日军之手。
上学时期,我们读历史,是人生第一次开始接触、理解世事并非黑白分明的启蒙之初。从错误中看对,从正确中寻错,真实发生在彼空间的事被扫去尘土、拨去迷障,半真半假地摆入玻璃柜,人们会在前后的千年里追溯,直至擦去最后一寸边角上的模棱两可,仍旧写不尽它所带来的光明与黑暗。
在与真相对峙中,或许,只有真正活在那段炮火连天里的人才有非黑即白的资格,然而山风拂动,鸟声鸣啭,只有他们,讨不得三分机会。
汉时荀悦在《申鉴·政体》写:“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应神明、正万物而成王治者,必本乎真实而已”。
神殿是承载信仰与情感的建筑,教导人们真实;遗迹是铭记荣辱与畴昔的佐证,告诉人们真实。
明明风马牛不相及,却也在慈悲中,一个在心上,一个在世上。
我退出了大门,回望庄严肃穆的神殿与薄雾中的大角山。从“妈祖文化”到南沙天后宫,都似是庄生晓梦里的那只蝴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云端之上的神明与沾染凡尘的众生紧紧相依。
神明该在哪里呢?是如朗朗明月的人生,还是步入红尘的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