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
2021-03-12许冬林
杂文选刊 2021年3期
许冬林
苏东坡擅画枯木。他有一幅《枯木怪石图》,画中,一根枯木盘屈倾斜,艰难向上。那远远逸出的生长的姿势,倔强又危险,仿佛随时会坠落悬崖,粉身碎骨。看了令人生忧生寒,好在画面左下角,有一怪石压一压,便得稳妥。可是,那到底是一株枯木啊。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磨难,多少曲折,多少风刀霜剑的打压,才愿意和懂得落尽花朵和绿叶,只做一株枯木。瘦尽荣华,看轻名利,寄身僻远江湖,做一株沉默不语的枯木。
“乌台诗案”后,新党欲治苏东坡死罪,是昔日政敌王安石一句“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救了他,贬为黄州团練副使。经此一难,苏东坡恰似一株枯木,心灰意冷。好在,有一片茫茫山河来安顿一株枯木,来承载他无言的落寞。他到黄州,写下浩荡如江水的雄文《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也写下摇曳动人如小窗月色的《记承天寺夜游》。一株枯木,借文学,将自己在坎坷世间压牢了脚跟,也在大江大河、大山大野之间,拥有了一种空阔和高度。
读苏东坡的枯木图,分明见,那是繁华脱尽的冷落萧条,也是一身硬骨冷对攘攘朝贵的傲岸。纵然对面即是歌舞喧哗,我这里,纸窗青灯,静悄悄别有山河。
枯,不是衰亡,不是生命终止、永堕黑暗。枯是减法,是生命智慧。那些冷落天涯的枯木,它们有自己的姿态,有自己的立场,它们只是暂时隐藏绿色,选择缄口不言。我想,那枯木一定也是一株身处极寒极偏之地的树,纹理内还有滚热的汁液在流淌。那空空如也的枝干,不过是一处深情的留白。多难也多智慧的老东坡,以白、以枯,说广大,说无穷。
春心不死,枯木逢春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