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来“骗”我
2021-03-12胡展奋
胡展奋
昨夜西风凋碧树,曾几何时,窗外的景观一下子肃杀不堪。
冬天来了。
我们的心情本也随之入冬,寂冷而沉郁。然而近日出门忽然被震撼到失语:东南路旁,新开盘的小区,突然一片锦绣斑斓照彻天,粉浪滚滚扑面来,一大树的珊瑚,一大棚的焰火——路边突然高耸出数株高大的樱花树,万点赤丹,乱红争春,直把天际染红,靠右又是一大丛金黄的银杏和深绛的枫树,绵延的流金红浪,仿佛又是深秋的江南……
回过神来当然知道是人工景观。但所有的路人仍为“人工”的璨烂而欢呼甚至歌唱,街坊都说,每每开车路过,精神都为之一振,这阴雨潮湿的冬天,这万物萧疏的鬼日子,我们需要热流,需要华彩,哪怕是假的,哪怕是一次美丽的欺骗。
作为一名调查记者一直注意真相。但到老才发现,生活其实也离不开假相。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当年的西北之行,曾见无数荒坡被披上绿色的山网,远望万嶂叠翠,我却颇为不屑,为其“假”而遗憾。
其实,如同“寻醉”一样,我们常常主动寻求视觉的欺骗或被骗,以求精神振奋,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人性的高维,更是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
大诗人大画家王维曾画著名的“雪中芭蕉”。时人惊叹之余也不免議论:寒冬腊月,甘陇一带大雪纷飞,哪里来什么大红芭蕉呢?
岂不知王维诗中有禅,画中亦有禅,窗外固然是冰雪世界,但只要你眼中有“红艳艳”,胸中就有“红艳艳”,究竟纸上芭蕉为真,还是雪中芭蕉为真,抑或真正的芭蕉此时盛开在五千里之外的岭南,还很重要吗?庄子梦蝶,到底庄子是蝶还是蝶化庄子呢?
《资治通鉴》记载隋炀帝时“以诸蕃酋长毕集洛阳……诸蕃请入丰都市交易,帝许之。先命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藉以龙须席。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廷就坐,醉饱而散,不取其直,绐之曰:‘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惊叹。其黠者颇觉之,见以缯帛缠树,曰:‘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市人惭不能答”。
说是隋炀帝好奢侈,接待一群外国使团,命长安所有的行道树都用绫罗绸缎缠绕装饰,酒肆里吃饭喝酒不要钱。我曾和作者一起痛恨隋炀帝的奢侈与虚荣心,然而多年后,换个角度回头一看,杨广显然很在乎国际形象,“吃饭不要钱”固然虚假可笑,但为让国际友人冬天里也能享受一把红艳艳的“视觉美”,不惜绸缎为花,其实也未可厚非,他只不过使用一下人造花卉罢了,千年以下何必一直对其哓哓不休呢。
当然,此举也说明他深谙视觉美,“艺术即骗术”,人有时候欢迎“骗”,甚至渴求“骗”,人是需要振奋的,各种美容难道不都是希望“被养眼”吗?
说白了,如今社交前不化妆一下,还真不好意思混呢,类似的“作假”谁会反对?谁会制止?比如著名华人作家郑念,都耄耋之年了,只是稍稍化妆就惊艳动人,据说只要出门,就必搽口红,哪怕去超市,面妆未必,但口红必须,这不是为人,而是为己,你不想人看你时,瞳孔稍微大一大吗,你的年龄虽已红唇不再,红颜不再,但红唇红颜都在你心里,拿将出来与人分享才有“余香”啊。
作为一名调查记者一直注意真相。但到老才发现,生活其实也离不开假相。
据说认定一个大脑是否超群,得看他能否同时容纳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
那么请来“骗”我吧。我很乐意渐渐地学会接受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