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蒙面”英雄

图文/朱利明

—切都猝不及防。

谁也没有料到，在SARS之后的17年，我们又亲身经历了一场更激烈的抗击冠状病毒的遭遇战;我也没有料到，作为一名肿瘤内科医生，我有机会参与到急性传染病公共卫生事件的防控和一线医疗救治工作中去。

急性传染病大流行是大事件。纵观人类的历史图卷，这样的大事件深刻并全面影响着文明的进程，甚至改写历史，深深烙下它存在过的印迹。这些印迹，可以是战事的转变、社会的变革、族群的灭亡，还可以是文明的衰落。之于个体，或亲历感染后的病痛，或痛恨追逐至亲灵车时的瘫软，或忍受同类排斥的目光，或渴望同伴的援手救治，或挺身而出涉险施以帮助。个体的这些点滴往往稍纵即逝，淹没于历史的宏大叙事中，不起一点波澜，而更多的，则是悄无声息，无人记得。世界如此之大，个体只是一粒尘埃；个体如此渺小，却都拥有一个有心有灵有故事的世界。

从2020年1月18日起，我负责组织台州市肿瘤医院医共体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后来到湖北前线，与其他队员一起接管了湖北省荆门市第一人民医院收治重型和危重型新冠肺炎患者的一个重症监护病房。援荆39天，除了管理，我还时常客串为文秘、记者、摄影师，也因此，我用手机记录了医疗队队员们舱内舱外的工作场景、生活点滴、全部105名队员和接管病房部分医护的肖像等，在此精选有代表性的部分照片展现给读者。

到前线后的第二天上午，队员们在驻地酒店进行穿脱防护用品的再训练。到了前线后，大家才明确知道这次的主要任务是改建接管一个收治重型危重型新冠肺炎患者的ICU病房，上级给的目标是“提高治愈率，控制病亡率，确保零感染”。要实现前两个目标，第三个目标反而是前提。因此，即使程序再繁琐，也一定要规范穿脱防护用品

医护队员在进舱前合影留念。我可以看见你们像战士一样的豪情气概，但我看不到你们的容貌。在舱内，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患者们能认名认声但始终认不了人，在他们的眼里，每一位帮助他们的队员都是“蒙面”天使

凌晨，这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但我们失败了。开舱第一天，一例心肺复苏了三次的患者转进来，但又出现了两次呼吸心跳骤停，第二次就没有复苏成功。打扫后的战场可以整洁如故，但心理应激久久不能平息。一个多月后的隔离休整期间，当班队员和我谈到抢救时的感受，她们还觉得害怕、无力和惋惜。害怕的是心肺复苏时口罩和护目镜移位了，不知道病毒是否就此侵入。无力和惋惜是她们努力了，但还是无法延续鲜活的生命。讲着讲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队员在指导一位重型患者吸氧。窗外的阳光格外好，但病房内的新冠肺炎重症患者前途未卜，前路一片晦暗。这位患者67岁，和他聊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信心满满，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强烈要求同病室的病友不要转普通病房；他时刻盯着心电监护仪，频繁地问医生护士氧饱和度为什么会从96变为95；在进行呼吸康复训练时他又总是最积极。患者的一举一动真切反映了他们内心的焦虑和对生的期望

在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新冠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六版）》里提到：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长时间暴露于高浓度气溶胶情况下，存在经气溶胶传播的可能。而重症监护隔离病房就是气溶胶最浓的地方。队员们发现防护目镜和口罩之间经常有很明显的缝隙，担心发生气溶胶传染，就用纱布垫在鼻梁上，虽然很难看，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总比有空隙裂在那里好

左边这位是侯巍主任，来时他离退休还有两个月。老侯是科室主任，在医疗队里主要承担查房会诊、收治病人等工作。他经常得空就帮进舱的队员们检查防护是否妥善。有一阵子患者好转后转科很快，病人一下子就少下去了。队员们有点焦虑，说我们就是来干活的，事情干得少了没有价值感啊。他们知道老侯喜欢吃辣椒，就对他说：侯主任，你多去普通病房转转，把重型的病人挑出来转给我们，转一个我们就请你吃一份辣的菜。有一天，医疗队给老侯开小灶，加了3份带辣椒的菜，但老侯说，“还是少吃点的好”

医疗队在和后方的专家团队连线，一起对一位新冠肺炎伴有肺空洞型结节的患者进行会诊。这个病人新冠肺炎经过治疗后有好转，但左上肺的结节灶在半个月内快速增大。通过远程会诊，得出的意见和我们自己讨论的结果八九不离十，让我们在处理时心里更加有底。这次各地在新冠肺炎患者的医疗救治中，远程连线会诊的形式很频繁。为了让患者得到更好的救治，支撑他们生命和健康的不只有床边的医护

这个患者频发房颤，医生们在查房时给她进行心电图检查。新冠肺炎虽然人群普遍易感，但对老年人和有基础性疾病的人影响较大，往往重型和危重型的比例较高，预后也更糟糕，死亡的也多数是这样的病例。除此之外，新冠病毒的另一个厉害之处就是除了影响肺，还会造成全身多器官的损伤，很多病人就因为心脏影响而死亡的。好在我们这支重症监护的混编队伍里有心内科的专科医生，能提供精准的处理

医疗队用两块白板制作了病人情况一览表，床号、姓名、年龄、诊断、分型、氧疗方式、是否气管插管、是否使用呼吸机、是否使用CRRT等一目了然。最开心的事是这些重症病人一个个好起来转到普通病房，在这块板上把他们的名字等信息擦去。由密到疏，队员们说看着这块板很有成就感

分管护理的杨伟英副队长给出院的患者进行电话随访，了解他们最近的身体情况。电话里传来的都是患者和家属无尽的谢意，她告诉我说电话不敢再打下去了，再打要受不了了，想哭

陈统献副队长是一家精神专科医院的副院长，他找了两位有心理咨询基础的护士一起组成心理辅导小组，不仅为患者提供心理疏导服务，也为队员提供心理支持。疫情期间，人们的精神压力特别大。自2020年2月22日以来，在队员中进行电话心理支持209人次，微信群心理疏导38人次，单独疏导21人次，心理干预36人次，回访22人次。对病人则累计开展心理干预65人次

重型危重型新冠肺炎患者长期卧床会导致肢体肌肉萎缩。为了让患者早日康复，医疗队中有康复专业基础的队员徐蔚护士长指导患者们进行肢体康复训练。罹患新冠肺炎带来的问题不只是肺部病变，而是身心灵全方面的，所以治疗也不能只关注肺炎的治疗

最后几位患者的情况也一天天地好转。查房时，舱内的患者向医务人员竖起了大拇指，说我们的医疗、护理做得很好。患者举起大拇指时，舱外的医生也不约而同地说“举个大拇指”，队员是希望给予鼓励，但患者在里面听得到却看不到。发生这样的互动时我正在用手机录像，查房到另一位患者时摆拍了一张

医疗队第六护理小组的七位兄弟姐妹最大的40岁，最小的26岁，他们把自己比作葫芦七兄妹，也曾把这幅图画在隔离衣上。我看到这张图片被精心放在了封起来的塑料袋里，猜测他们曾经想消毒后把它带出隔离病房的，但因为袋子里的纸张无法消毒，存在院感风险而放弃了。拍这张图片的时候最后一位患者已经转出，医疗队管理的这层重症监护病房完成了历史使命，这幅图也会被作为医用垃圾处理掉

在最后两个患者转运的过程中，要出医院院区，转个圈子绕进另外的病房楼。事前医院工作人员已经把要经过的马路通道封锁起来，但看到远处的行人在奔跑躲避，护士说我们先停一下，让他们先离我们远一点，也可以让老张多晒一会儿太阳，他应该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阳光了

徐凯亮所在的护理组是医疗队里第一班岗进舱的，休舱前的最后一班也是他们。把最后一位患者送到普通病房后出来，徐凯亮在太阳底下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臂拥抱阳光。他很开心，说病人全部好转了，这一个多月他是第一次走在阳光下，太好了。隔离结束后他要好好晒太阳

陈丽莎在隔离衣上写下了她是谁的妈妈。她说大家都叫我们逆行英雄，我只是给孩子做个榜样，妈妈不是英雄。在写下的感悟里，她说:一个月的相处，我们和病人成为了朋友，看到病人对我们信任，对我们的感谢，病人出院时温暖的目光，灿烂的笑容，就像—丝丝暖流流淌在心间，给了我们无限勇气和力量

医疗队返程了，除了极其隆重的欢送仪式，还有市民全程夹道欢送到高速路口。很多队员感动地哭了，挥舞了40多分钟的手即使酸了也舍不得放下。人们赋予了队员们“英雄”的称号，这是队员们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与一些队员交流，他们说担当不了英雄这个称号，但会好好享受这个时刻。做英雄的感觉真好，但他们更愿意永远做那个被人理解的凡人。接下来，要抱以平常心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