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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告别

2021-03-10符红霞

金秋 2021年22期
关键词:友人病房亲人

◎文/符红霞

那年,我赶到B城,看望病中的友人。时值八月,阳光火辣。

友人躺在病房,颜面苍白,身体横出四条橡皮管:点滴、输氧、透析、人工排尿——病之危重,出乎我的意料。

她表情淡静,我来了,已没有惊喜或寒暄,只是睁眼将我一望,就又闭上了。我知道,病痛正在她的精神里翻江倒海。

我只是惊骇,呆立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守在一旁的保姆急了,手指着友人对我说:“听说你要来,从一大早就盼着哩!说你是亲人,她也不在乎什么睡相了。”

此言非虚。友人乃昔时颇负盛名的话剧演员,平素衣饰妆容极有章法,七十来岁了,还总是穿着七八厘米的高跟鞋,风姿绰约,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无奈现在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花发,躺倒在这简陋的、八人间的病室里——人哪!谁逃得过命运的捉拿呢!

我在保姆让开的方凳上落座。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我紧紧地握住,我们十指绞缠,她似用足了力气,直到手心潮热,才慢慢松开。

已四五载没见面,该说话了——而眼下,只能由我一个人说。

可是说什么呢——自己想说的话题?当然不能,她需要安抚。怎样安抚?“没事,治疗,一定会好……”未免生硬苍白;讲个故事,转移她对疾病的心思意念——当然是上好的办法,可惜思维僵硬,转不过神来——在这个乱哄哄、惨兮兮的大空间里。

这才发现我的有限性:不善知人,不摸人的心理。可见平素和人交往谈话,多是自我中心,该围绕别人说的时候,就做不来,脑子空了。为打破沉寂,只好伧俗地询问想吃什么喝什么,然后沉默——也只有沉默。

难道该告辞了?似乎不妥。同病房人说,她总企盼着亲人守着,而她在B城的亲人极少。以她和我的交情,我知道她需要我。我来时请了假,时间不成问题。

可我不知该做些什么,也许只需坐在她身边就够了,只一回,看她干呕,去请主治医生做了处理。

向晚,在下榻的宾馆中,兀自犹豫,是走还是留呢?留下,惟一能帮助的,似是应该给她的女儿女婿建议:换个单间病房,能使她获得安静,可这在当下是个敏感话题,由我提出恐怕不好……走了,又不忍心。辗转反侧,至天亮时,仍拿不定主意。

翌日,她的病情没有丝毫转机,仍不能说话,只照旧伸出手来,与我紧紧相握,然后枯坐。至中午,我已实在不能承受这份尴尬和郁闷,终于打起勇气,站起来,硬着头皮说:

“我要走了!”

友人吃惊,迅速拔掉输氧管,睖睁着眼睛,与我对视,说:

“你不该来!”语气郑重而坚定。

我愣怔了,有些尴尬。隐隐地知觉,她是真的在责备我——如果是客气,何以用了如此郑重而坚定的口气?又何以偏偏在告辞之时说出。但我终不明白:是嫌我看到了她悲惨的衰相?还是嫌我这么草草地告辞——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因了我草草地走,使她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友人在舞台上恣肆老辣,塑造了众多反差极大的人物形象,生活中,她却孩子似的对任何人都矜持不懈,由里到外,以整洁端庄自矢,很有老派文化人的风范。

“住在哪里?”她紧接着问,口气恢复了往日的柔和。

我回答住在某某宾馆。她说:“等我出院了,你下次来,就有地方住了。”(后知,她女儿才为她新租了一套上好的公寓)。

我点头。随即忐忑地退出(实际是逃遁),她目送,眼睑睁得很大,瞳仁放电一般发出奇丽的亮光。一瞬间,我感觉出她对我浑身上下的打量——别后几载,她努力欲看清我现在的模样。

回西安几日,心总是不安。夜半,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眠,到阳台去望天,月亮是圆的,云飘得很快,地面一阵暗一阵明。一种感应隐隐袭来:无边的黑暗,正在攫夺友人——呵,美丽清雅如艺术品的友人,曾以母亲般的眼神静听我倾诉的友人,终将永逝在黑暗的深渊。于是,悲哀浸彻了整个夜晚。

还有许多话要说——离开B城十多年,其他方面收获寥寥,惟对人性的幽邃多变,人的品性的体察和把握,时有长进。而对友人人格魅力全新的认知,才是近几年的事,可惜还只蛰伏在心里。此刻是时候了,她需要知道——谁不需要歆享来自朋友发自内心的评价呢。

回房入静,喝杯浓茶,与她笔谈,一倾积愫。一写就长了——矜持、做作既去,语流便畅澈无碍,连1992年北京(她陪我治病)之行,一同在月下唱歌,以及因为贪睡,险些误了火车的往事,缕呈细节,以博一笑;也评价了她对艺术执着的追求,对服装之美独到的领略;对她才具的卓越,为人的耿介等等,都恰切地表达了敬意——直到曦色明窗,仍然洋洋洒洒,泛滥而不能停蓄。

信寄给B城的另一位朋友,托她去医院,念给友人——其时又意外地得知,友人奇迹般好转,已能睁眼说话了。我暗自欣喜——读信时她会多么快慰;我还有机会,比如接她过来,到有朋友做医生的医院治疗……讵料,幻想很快绝灭:朋友来电话讲,信未来得及读,人已深度昏迷。

吉讯与凶讯相隔仅四天。噩耗传至,时值午夜,虽有预料,我仍一哭再哭,直到黎明,不能自已——奔丧的路途,只好由丈夫陪同。

列车一再晚点,到B城已是夜里11时。

吊唁厅灯火通明(B城依旧保留在单位设置灵堂的习惯),遗像不是最漂亮的而是最壮硕和硬朗的那一张——大概是她女儿为了反衬母亲长期病怏怏的状态而特地选定的,此刻她正热烈地冲我笑着。我强压酸楚,点了一炷香,献上鲜花,便匆匆去殡仪馆看望遗体。

她的遗容大致安详,但细看,眉头微蹙,似凝结着尚未了却的愁楚。女友之唯美,为我所深知。我来时带了粉底、唇膏等等,精心为她化妆。突然觉出她那一头黑白掺杂的灰发,和大衣颜色极不相谐,又匆忙出去买了染发用具,给她染发,梳头……

自以为这是对女友的一种弥补,也是对我良心的安慰——其实不然。人有自欺欺人的本能:反正已经做了么。习惯于把“做了”看做是“做好”了,不大去鉴察“做了”究竟包含了多少杂质,有多少是出于别人真的需要。

从表面(伦理规范)看,我仿佛已做得很好,其实于真情我是做了可耻的保留。从何时始,我变得如此猥琐:不再为友谊忘我的付出,不愿和朋友共度患难……

终是懊悔——没能在她濒临弥留时再多陪她几天,没能让友人感受到真正的爱,没有完成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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