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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梦外和小毛驴的一生

2021-03-09原上秋

小小说月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瘸腿喊一声小毛驴

原上秋

父亲来了。

他来不打招呼,去无声无息。还是老样子,20年没变。父亲是来我的梦里,在我的梦里走来走去,只能如此。都去世20年了,一直丢不下,他心里装着我,我们互相装着。掏不出,扔不掉。我是他的儿子,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其实,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交流并不好。是一种彼此不满,又无法疏离的状态。

父亲是一个对人类社会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他一口气生下了我们兄妹8人。但是,生是一回事,养是另一回事。以他的能力,养活我们实在吃力,为此他烦恼至极。

他非常渴望我们都成为他的接班人。他把大哥大姐培养得非常出色。大哥大姐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能使唤小毛驴去麦后的田野耕地,给一望无际的棉田打农药,独当一面。

我家有头小毛驴,打我出生它就帮家里耕田拉载,任劳任怨。父亲指责我不如一头驴。大概是拿我和这头驴相比较了。

有一天父亲开始培养我了,他说你把西北地的瓜窑盘好。他给我下达完任务,自己朝西南地去了。他培养我的方式就这么简略而粗糙。太阳都掉落地平线了,我还在琢磨,瓜窑是个什么鬼呀。黄昏的光线里父亲来了,看到地里一个瓜窑也没成型,就用一根粗壮的镰把教训了我。父亲大叫,你真的不如一头驴。

那天他用镰把敲击我的头部,出了血。村医章留哆哆嗦嗦的手弄了半天才缝好15针。章留说,掉一块头皮,脑子坏不坏还不好说。

父亲一直感叹没有把我培养好。他习惯坐在门槛上埋头抽烟,抽一口就咳嗽一阵,又咳嗽一阵。

后来,我的伤好了,那一块头皮亮着,一毛不长。

我的头发是全村男人中最长的,三奶奶见面就说,留长发,像个流氓。三奶奶见了父亲的面也说,让他剃了吧,跟个流氓似的。父亲只说,“废了,废了”。

父亲怀着无限的遗憾死在了冬季。朝夕相处的,一下子没了,那一刻,我也随着吊丧的人群大哭。伤心是真实的。

我当然希望父亲永远活着。儿子和父亲是建立不起仇恨的。多少年之后,我认为他仍然活着,只是成了一棵树,一阵风,甚至是,一声叹息。

到最后,我也没有和家里那头温顺的小毛驴建立起劳动友谊。分给我的一亩地,在荒了多年之后,长成了弟弟的庄稼。

我的长发飘荡在羊各庄弯弯的小路上,好多的日子我望着天空发呆。28岁的头发飘荡出迟暮青春的气息,有一个姑娘和我谈恋爱。她在抚摸我的长发时无意中发现了那块伤疤。她说你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她说一个知道隐藏的人,是危险的。

我望着姑娘远去的背影下定决心,必须离开村子。

一个打井队在羊各庄西头打了几个干窟窿之后都疲惫不堪,我过去给他们帮忙。村里人都当笑话一样看着我满身泥水,他们说我像个打井的人呢。后来打井队的队长认真地跟我说,把长发剪了,跟着我们打井吧。我把长发剪去就后悔了,没有了遮挡,头上的大疤一览无余。打井队第3小组的一个瘸腿老庞喊我“秃子”,有几回他和我一个夜班,我老想着把他摁进打废的机井窟窿,再用土填上。

每当我看到季节变换的田野,都会想到家里的那头小毛驴。它估计早就不在世间了。我本可以喊一声“喔喔”,它就前进;喊一声“吁——”,就停下。多简单。但是,那时候,我的青春里全是破坏的力量。每想起它是我无能的参照,直想把它杀了,拉到市场卖肉,或者干脆,放到一口八印大鍋里炖了。就算你是劳动模范,你耕种出了什么名堂,多少人连肚子都吃不饱。

后来,瘸腿老庞走了,他回老家种地去了。一批又一批的老打井人走了,又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

我坚持没走,成了打井队第28任队长。

我又长发飘飘了。它们一直处于自由生长的状态,恣意盎然。无意间长成一颗艺术化的脑袋。陌生人见到我都猜,是艺术家吧。村里人从不认为艺术家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手捏着我散出的烟,都说好烟啊,好烟。他们把好烟一起点燃,烟雾走街串巷,既美丽又迷茫。

我不得不提早给父亲上坟了。

在坟头,我努力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把一堆铂纸做的金银财宝熊熊点燃。忽的一阵强风,把我的长发吹散。风绕过我的头,又将燃烧着的铂纸吹得干干净净。

是父亲不收,还是神灵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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