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红豆杉
2021-03-09杨文丰
□ 杨文丰
上帝等待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
——(印度)泰戈尔
人文关怀和环保意识,在筑路决策者对待一棵珍稀树木红豆杉的态度上,可见一斑……
——作者手记
1
我是红豆杉。我过半的名字被种在唐诗人王维的诗中。宇宙茫茫,天地苍苍,多少年了,我无法确切知道今夕是何年。我更仿如唐诗人杜甫笔下的绝代佳人,生于幽谷,长于深闺,呵气如兰,天籁长久,日夜秋风。很久都没有人注意我。谁会注意我呢?年月如流。
我是红豆杉。论血统,我属于红豆杉科。我可长成高高大大的乔木。风吹四季,我长绿,自然是万古长绿。虽然秋天之后,我细小的枝条也偶黄绿,抑或也发出淡淡的褐红,然我的叶片,依然万古长绿。你开始摩挲我的叶子了吧!我的叶片,极轻,形如雀舌,轻轻,左右分列,基本对称,微微弯,形如镰,边缘稍稍有些儿反曲,除非亡故,我的色就是那一种耐看的青绿。
日月,在进入人类因掌握了科技而自以为是之后,我就有了善恶完全不同的命运。究其缘由,据说是人发现我了,认识我了,重视我了。缤纷说法,真令我吃惊。人说,我是古老中国特有的树种。说我主要分布于甘肃之南,湖北之西,以及蜀中。我生长相当得慢,百年或可成才。我一般以海拔2000米至3000米为家。人总赞我木质异常坚硬,便于造家具、舟船,而种子呢,亦可榨油、制皂。人总说我特立独行,雌雄异株,日常生活,多不连片,我死后,树叶也从不飘落,只是改变成红色,暗暗得红。令我忐忑不安的,其实还是人说我的皮,对,是我的皮,竟能够提取昂贵的紫杉醇。我的身价仿如一朝得道,莫名彪升,变成了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被美誉为“植物中的大熊猫”。也有人以为我从此成“千里马”了,因为我已遇上了“伯乐”。然而,新的境遇却令我黯然。歌星球星谐星,被发现之后,重视之后,红之后,是非常高兴的。而我,只有黯然。怀才不遇,其实也未必不是好事。
我是红豆杉。有什么法子呢,我不再是以往的红豆杉了。我的爱,我的恨,不但在重新萌芽,而且与时俱进,茁壮成长。凭直觉我就坚信,我早已成了中国传统文化所说的红颜,一旦被人阅读,就永远告别了自由,再也无法自主自己的命运了。
2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尽管王维诗中的红豆,并非我的成果,但我依然很感谢王维,使我从此与本应属美丽、永恒的“相思”,建立了联系。
与我红豆杉相连的相思,具有宽泛的内涵。“相思,本义上,是恋人的一种思念、思恋、爱慕或企盼之情,是一种地道和纯粹的‘爱心意识流’。相思的转义,可以外延而扩大为:蝴蝶对花朵的依恋、蜜蜂对春天的向往、星球对星球的吸引力、游子对故土的乡思和游子对故人的忆念……”(杨文丰:《相思》)其实,相思,若世俗地看,也可以是一种别有目的的追求、认识与思考,甚至是琢磨。相思,不论有意无意,其间都体现着某种现实且具体的价值取向。
与我红豆杉相关的相思,有明的、暗的、莫名的、含蓄的、神秘的、文字的、口语的,有单相思,互相思,毫不利己专门利我的相思,不太利我更多利他的相思,等等。类别纷繁得如同山野间的野草繁花,良莠杂芜。
我的相思,尤其是他人对我的相思,自尤其是20世纪以来,就犹如我的命运了——美丽与丑恶并存,欢乐与苦涩与共。谁让我是红豆杉呢?这是宿命。
——遥远的诗人王维啊,我有些怪怨你的诗了。
3
我是红豆杉。向读者强调一下,我与银杏树一样,都是雌雄异株的植物。我在主动发出相思的同时,也被动地接收人类和异性对我的相思。
我主动发出的大多数相思,总在思想着土地、雨露、云风以及其他自然环境和人类,我企求受到关爱,起码不受伤害。直立着,每天,我都以朴实、温馨、枝叶荡摇的语言,在苍穹下,久久吟唱:
给我甘甜的雨露呵雨露甘甜,
给我温暖的阳光呵阳光温暖,
给我雨露一样的爱情呵爱情甘甜,
给我阳光一般的希望呵希望温暖……
我是红豆杉,我绝对不是人,我不能用虚假的语言发言。我求真务实,我的歌声,只允许产生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其实我的这种相思,要求也并不很高。我祈求能遂愿结果。
我当然也主动向异性发出另一种相思。作为植物,我同样有本能以及情爱。
你生山之头,我长山之麓,雌雄情无限,同在空气中。雾来时,将我们同罩一帐柔软、温润。风来时,我你的情爱种子——花粉儿,就飘飘忽忽,在同一天穹下传送。下雨时,我们鸳鸯入浴,享受同一网水晶珠帘。即便在看不见的土壤深处,我们的根,也总在相互试探着向对方伸展,希望缠绕。蜜蜂、飞鸟是我们免费传情、传种的红娘,当然还有前面吹的风。
月圆之夜,我们倍生怨忧,竟夕相思,因为我们的身体总是无法相拥、相融——我们间总有莫名的距离。难道得感谢距离吗?使我们因分居而永远在保持神秘。
或许,能够正常生长在神秘的相思中,就已很好了!
我是红豆杉,真正熬人的,还是那相思成熟的季节。
我们当然最终还是有了幸福果实,其实也是种子,比红豆却大多了,圆润而灿烂,红彤彤的,犹同红色信号,高高浮凸在枝叶间。
我们的相思,千秋万代了,总是红色的、温暖的、美丽的和博爱的……
4
我原以为,人类对我红豆杉的相思(我对这种相思的反应是最被动的,也未必乐于接受),只能也是类同红色般温暖的。我原还以为,我的空间总是柔软的、自由的,且可一直如此下去,我的生命可以得享天年。我并不求荣达、显赫,只求环境能宽松、和善。我一直相信,大多数人对我的相思,一直都是美的、好的,却断断没想到,竟有某些人,对我的所谓相思,会是那样的残忍、可恶……
在云南,许多山上的许许多多的红豆杉——我的同胞兄弟,他们的皮——树皮全给剥了,剥得光光净净。我们那德高望重、八九个人合抱的誉满全球的“红豆杉王”,享寿逾四五千年了,也未能逃掉噩运:在一个阳光普照的7月的日子里,人不多,只用4天的时间,就将我们誉满全球的“红豆杉王”的皮剥了个精光。剥得真快啊……
你还是人吗?我自然界中的朋友!你知道剥皮的滋味吗?人的痛感全在皮肤上。你也试剥剥自己,不,只轻割一下自己的皮肤就够了,你试试?
在电影《红高粱》中,那个民族败类在日本鬼子威迫下,颤抖迟疑地剥着那位中国老爷子的皮,老爷子可是好样的,尽管身子抽搐痉挛,却依然破口大骂。
我红豆杉是世袭的土著,并没有你们人类那般可以行走的脚,只有深扎的根。
树同样是有痛感的。被人剥皮的红豆杉,只能引颈受剥,至多只能枝叶痉挛一下。
剥光了皮的红豆杉,身躯上那不停地渗出的树液,似泪,又似血。裸露的躯干展现着黑红而坚硬,如同钢化了的、凝固的、沉默的血。
植物学上说,树是最怕剥皮的。剥皮之后,叶子们光合作用生产的有机养分运往根部的运输通道(筛管)就断了。根系呢,会因得不到营养而被“饿死”。树根一死,枝叶得不到来自根部的水分,无法不“同归于尽”。
人啊,你何以要剥我红豆杉的皮呢?
完全是由于我红豆杉的皮可以提取紫杉醇。紫杉醇是国际上治疗乳腺癌、卵巢癌的特效药。在国际市场,1公斤紫杉醇可卖出26.5万美元的天价,而为此却等于要活剥下10吨的红豆杉皮。红豆杉皮仅有万分之二的紫杉醇含量。
在中国,被剥的红豆杉干皮,每公斤卖价多少?答曰:三、四元。
有的人活着,
在白天,
他剥我红豆杉的皮。
剥我皮的人,
良心,在阳光下被黑钱吃了。
剥我皮的人,
等于在剥大自然的皮,
总有一天,
他逃不出,
夜色笼罩,
被大自然剥皮……
5
从现在起,我只代表生长在粤北下圭村田野中的一棵红豆杉。
我明白,我已200多岁,我躯干粗壮,五六人才能抱拢,我枝叶入云,还很年轻。乳源县绿委,送我“乳源县古树名木长生树”标志牌,还编号006。我生长在这方土地,经常有村民向我走来,在我跟前插一炷香,供一份果,念念有词,顶礼膜拜,视我为神树。
祖国阔大山野间的红豆杉发出的所有相思,都可以是我的相思,具有的悲哀,都等于我的悲哀。我尚好,一直比较幸运,周边的生态环境良好。
我却被动地预感到,有人对我已发出了另一种紫色相思了。这种相思可能与我性命攸关。没办法,我只能以被动和有些不安的姿态,继续生活。
终有一天,一批科技工作者带着仪器,来到我身边了,比划测量良久,说京珠高速公路粤境北段,就从我这里通过(最初的设计者当然无法知道我已长在这里,此事我后来才明白)。我有些惊慌了。我太了解人了。某些人,剥红豆杉皮,连眼都不眨一下。迁移我,不,砍倒我,让路从我身上碾过去,并不算什么。路,改为绕我而去?笑话。“要致富,先筑路”。绕路失财富,那些唯利是图的人,能干?
图纸上的路,有如洪水猛兽,真的,正好在我的位置上冲过。——我难于逃脱成为路基的命运了。
我恨我何以会长在这里。风儿或者飞鸟,是你们吧,何以要使我落籽生根在这里。我恨自己的根,扎得离人间烟火太近。我开始羡慕飞鸟、走兽、河水、流云了。我原来以为自己会似被剥皮的同胞一样,会恨人,而现在,我根本就恨不起人了。对于人,我只剩下了苍茫的悲悯!
人哪,原来你们供我的香火,还有顶礼膜拜,统统都是假的!
我终于完全明白,在我们的自然界,我们最大的敌人,原来,竟然是人!
人罹患上拜金主义的癌症了。
人,其实不是东西!
我知道我将倒下。倒下,本也不算什么,不是“砍头好似风吹帽”么?只可恨啊,只是不甘,我原来还是倒在某些所谓的“人”的手里!……
果然,高速公路如洪水猛兽,从山那边来了,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第一次关注起自己在阳光下的投影来了。
生命的投影,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我就要完全溶入黑暗了。
白天和黑夜,将依然递嬗。
缓慢的日子,使我饱受熬煎……
一日,我身旁又来了一批人,原来是筑路的决策者们,他们摊开图纸,似在议论我。我凝神屏息,伸长着脖子细听:
“图纸一定得设法改一改。这棵红豆杉,一定要设法保住!”
“就在这棵红豆杉旁边,路线这么一绕就过去了。”
现在,高速公路,真的就从我身边这么绕过去了,距我不远。
我真不敢相信,在当初。
我原有的好些想法,似在开始改变……
2020年12月.31日 改定,广州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