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字
2021-03-08胡廷楣
胡廷楣
和老同学聚会回来。老妻问:“谈些什么了?”
我回答:“又说那些我们敬重的老师了。”
老妻说:“有学问的老师,当时必不在少数,能让别人记得那么久,除了课讲得好,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说:“当然,道德文章缺一不可。”
老妻问:“你们都七十多岁了,那些老师还有健在的吗?”
我说:“健在的不多了。”便有些伤感。
老妻便在纸上写了一个字,“跽”。“若是你教学生,如何让人认识这个字?”
我说:“这是古文啊。那意思是长跪,又与‘跪有别。可画一张简笔图吧……”
老妻便说:“你也做过语文老师,可真不如我的老师。”
“知不知道我的语文老师如何教这一个字?他在黑板上写过跽字,便侧过身子,突然就两膝着地,先将臀部紧紧贴着两脚,那就是一个‘跪字。然后一下子挺直上身,臀部离开脚后跟,便是那个‘跽字。”
一个教室的学生都站了起来,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挤挤挨挨,探头去看老师如何用自己的身体来“写字”。
黑板下面,正是粉笔灰最多的地方。老师等学生都看清楚了,便站起,走出教室,抽下袖套,拍打裤子上的粉笔灰。复又走上讲台,戴上袖套,从容讲课:“‘项王按剑而跽,……此时,项羽骤然惊起,作格斗的准备……”
“那时候,我们不过十四岁,至今过了五十六七年,都不会认错这个字。”
我说:“这一‘跽,道德文章都有了,那是真正爱学生爱教书的老师啊。”
我便怀念,我的初一语文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翻开作文簿,逐一批点。到细致处,便用两眼盯着我的脸,用蘸着红墨水的手指,笃笃敲着桌子。他难道未卜先知,这孩子一生都会和文字打交道?
记得那时校园的早晨,凡有那几个学生特别尊爱的老师到校,操场上很多走步背书、打球奔跑的孩子,都会停下来。男生女生都很恭敬地迎着老师,喊一声“老师早”。只有一个邻班的小个男生很调皮地躲在老师背后高喊:“同学们好!”然后就跑开了。老师一次次停步,左右含笑点头,不忍漏掉任何一个学生,连那个愈跑愈远的背影也在内。
第二天,早上和老妻外出。附近一所学校,礼仪甚重。校门口左右各有三个学生,手臂上有值日的红袖章。见老师进校门,便恭恭敬敬集体九十度鞠躬,行尊师之礼,高颂“老师好”。
一位年輕的女教师可能习惯了每天享受这样的礼遇,嫌回礼麻烦。戴着黑框眼镜的她,抬头望着操场上一无所有的天空,顾自推着助力车,进了学校。
这场景,可能一万次经过校门,仅能遇上一次吧?老妻和我,都不免叹了一口气。欲说还休,我们都想起了当年的老师。
(常朔摘自微信公众号“夜光杯”/图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