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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

2021-03-08王春娇

思维与智慧·下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嗓门斗笠头发

王春娇

母亲又一次走入我梦里。

我梦里的母亲,很年轻,很漂亮。她乌黑的长发,随意挽成一个髻,插上一根银簪;她弯弯的眉,像墨笔轻轻地划过,剩浓淡相宜的墨迹;她润红的脸,小巧挺直的鼻,微微上翘的唇,都在我梦里清晰浮现……她年轻漂亮得——让我不敢喊她一声“妈”。

是的,“她”自然不是我母亲,我母亲也决然不是这样的。

母亲给我的最初记忆,是啥时候的呢?是我出生之日呢,还是我开口叫声“妈”,或是写下“妈”字的时刻呢?无法猜想。但我知道,母亲不年轻,也不漂亮了。她生我的时候,已经36岁了。36岁的劳动妇女,跟年轻漂亮是决计沾不上边的。

她终日黑衣裹着臃肿的身躯,粗壮的双手舞动着锄把,那块坚硬的土地被她翻过一遍又一遍。她挥汗如雨,乱发在风里飘飞……而我,应该是躺在地边上的摇篮里,吮着手指头,斜眼看她……我的母亲,是如此的健壮,如此的能干。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是母亲用她坚强的肩头挑起了一家十口人的生计。她怎么可能年轻漂亮呢?

我一直以为,母亲不年轻,不漂亮,全因生活所致。然而,当父亲回来了,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日子渐渐好过了,母亲却没半点歇停的意思。

她依旧凌晨四点起,做饭,扫地,喂鸡喂鸭。她蓬乱的头发,只消一手水一抹,便完成了女人一天中最重要的梳洗内容。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已经戴上了自编的斗笠,系紧了腰箩,光脚趿一双拖鞋,一边扯着嗓门喊我们“起来了!起来了!”一边推开院门出去了。那时,不得懒睡的我多半是气鼓鼓地窝在床上,对她满腹怨言。我就不明白,那几畦菜苗一天不浇水会死?那片玉米地一天不锄草会长不大?更不明白的是,夏至过后,阳光火热得令人窒息,她中午劳动回来,呼噜呼噜扒下两碗冷饭,又戴上斗笠出去了……

夜里,我们围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她坐在躺椅里,陪我们“看”,可她根本就看不懂。我们笑的时候她也笑,我们哭的时候她也陪着掉淚,还要不停地追问我们“怎么了”。我们渐渐不耐烦的时候,她就不再吱声了,九点不到,她早歪着头,很响亮地打着呼噜,父亲总在那一刻把她喊醒,牵着她手带她去休息。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年轻漂亮呢?

可是,很遗憾母亲没一张年轻时的照片,甚至连中年的也没有。为此,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曾多次在暗中端详她,总没发现她有半点漂亮的痕迹,甚至于母亲过世之后,我还常常在她遗照前驻足:我看她瘦削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里,满是忧伤;紧抿的双唇,欲说还休,似有道不尽的挂牵;倒是她的头发,直至六十了,还是那么黑,那么亮——如果要说她曾经美丽过,那么,这头发也该是一个例证了。

品貌出众的母亲,终被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肩膀,压皱了眉头,压丑了容颜。当我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生子,不再需要母亲为我们操劳了,可母亲竟在那时倒下了。是否,母亲一生辛劳,终于到了她的终点?

每每想起母亲的时候,总是想起那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细节:她扛着锄,吭哧吭哧地挖着地;她汗流浃背地回来,舀一瓢冷水,仰头一饮而尽;她戴着老花镜,低头专注地钩、挑、捻;她敲着我们的门,扯着嗓门喊:“起来了!起来了!”可是,在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这些寻常的生活细节,常常被我们忽视甚至漠视……

母亲曾经美丽过,这是无可置疑的了。然而,此生,我是无法“见”到母亲年轻美丽的真容了,我只能在梦里,见到她曾经的美丽了。当我再一次梦见她的时候,我不再讶然于她的年轻美丽。我坦然地拥着她,用我的心轻轻地喊她一声:“妈!”于是,梦中的我笑出了眼泪。

闲时,翻念纳兰的《浣溪沙》,当念到“当时只道是寻常”时,我倏地掩面而泣。

如果爱了,得赶紧,别让寻常变成将来咀嚼不断的心酸往事。

(常朔摘自《海南日报》2020年9月13日/图 槿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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