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上的牌位

梁柱生

这天，红石村爆出一条社会新闻：一对夫妇举行结婚90周年庆典！这不，把电视台的记者都吸引过来了。

在一个偏僻的农家院落，两位披红着绿的老寿星坐在堂屋前的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笑迎宾客，他们的嘴里都没了牙齿：戴世发老人107岁，戴项帽子，脸上布满老年斑，胡子、眉毛全白了;吴爱梧老人106岁，包块头巾，脸上满是皱纹，一笑，就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记者打开摄像机投入工作。“别尽拍，我晕镜头。”戴世发老人笑吟吟地说。旁边的人笑了起来，记者也笑了，没想到老寿星不但耳聪目明，还这么幽默。

“老寿星，您还记得是哪年出生的吗？”记者问。戴世发老人说：“咋不记得？我是光绪二十八年，爱梧比我小一岁。”

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过来，他是这对老寿星的第四代孙子。“太爷爷，今天来了多少客人？”小男孩扑闪着眼睛问。戴世发老人怜爱地抚着小孩的脑袋说：“来了两个：一个男客，一个女客。”众人听后，又_阵大笑。

据了解，戴世发老人早年当兵，后来跟吴爱梧认识，就结合到了一起。两人育有10个子女，目前六世同堂，整个家族已达130人，长孙都已70岁！

“时间过得真快呀，”老人感慨，“认识爱梧时我还是一个小兵，一眨眼，就成‘无齿之徒了！”大家又笑。

老人把婚庆主持人叫过来问：“待会儿我们能不能补拜天地？当时因为穷，把这忽略了，为此，爱梧抱怨了90年。”主持人正愁没内容发挥，就一口答应：“行！”老人89岁的大儿子提出异议：“可拜父母咋个拜？”主持人说：“拜牌位就是了。”

大儿子就到堂屋去把祖父母的牌位拿来，摆在院子中间的方桌上。戴世发老人说：“还有一块。”大儿子说：“不一样吗？”老寿星说：“不一样！”

大儿子只好把另一块牌位也拿来，众人_看，只见上面写着“戴胜排长之神位”。有人嘀咕：“戴胜？不是一种鸟吗，又叫呼哮哮。”大儿子怒道：“那是我爷爷！”

“不是你爷爷，”戴世发老人叹了口气，说开了——

1919年，那阵儿叫民国八年，我17岁，在旧桂系陆荣廷的军队中当兵，驻扎梧州。一次巡逻，忽觉脚脖子一阵剧痛，我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待我醒来时，已躺在竹床上。排长戴胜说：“家门你可醒了，睡了三天三夜！还以为你不领军饷了呢。”

原来，梧州是三江汇合地，地势低洼，毒蛇很多，我在西江边值勤时不小心踩到毒蛇，被咬了一口，幸被一船家女所救，才捡回一条小命。

这船家女不是别人，就是爱梧，那时她16岁。因长年生活在水边，学会了一些蛇伤急救知识。

我一惨叫，她就知道我被毒蛇咬了，几下把船划靠岸，跑到我身边，把系裤子的“三分带”一解，勒住我的左大腿，以防毒液扩散，之后从我脚脖子的伤口处猛吸毒血，吸一口，吐一口。吸完毒血后，就到旁边找些草药，用嘴巴嚼烂，敷到我的伤口上。

爱梧后来告诉我，从伤口判断，这是五步蛇咬的。五步蛇是当地一种蝮蛇，长一米八，剧毒，被咬后如果不及时施救，走上五步必死，故名。我听后，对爱梧充满感激。想想我们这些当兵的平时常以各种名目勒索水上人家，就感到脸上阵阵发烫。

为表示谢意，我一能下床，就去买了一盒梧州特产龟苓膏，一瘸一拐地来到江边，看到吴家的木船泊岸就走过去，却没看到爱梧。吴父告诉我，几天前爱梧救人时中了蛇毒，现在还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住院。

她怎么会中毒呢？我来到医院一问，才知爱梧替我吸毒血时，恰好牙龈出血，蛇毒就通过牙龈破损处渗到了她的血液里！所幸中毒不是很深，半个月后，爱梧康复出院了。

我把这事跟戴胜排长一说，他也很感动，下令：“以后不得再扰民，违者打100军棍！梧州到处都是番鬼佬（英国人），够乱的了。”

梧州是仅次于广州的华南第二大内河港，清朝光绪二十三年（侣97），中英签订条约，梧州辟为通商口岸。不久，英国在梧州设立“契约华工”接收站，采取欺骗手段，把大量精壮华工从梧州转运出国。从那时起，当地人跟英国人的冲突就没有停止过。

我被毒蛇咬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左脚都不灵便，戴胜排长就叫我到炊事班干活。

我除了帮伙夫择菜洗菜外，还常到江边买鱼。一来二往，跟爱梧越来越熟。吴父也很喜欢我。有次吴父酒后说：“阿发呀，哪天你不当兵了，就到我这儿来当阿郎仔（女婿）吧。”我和爱梧听后闹了个大红脸。

“我阿爸就喜欢开玩笑，”爱梧送我出来时说，“你腿脚不灵便，以后我把魚送到你们伙房去吧。”

这天，阳光明媚，我走出伙房，看到爱梧正挑着两只箩筐从江边走来。她送鱼来了。这种箩筐用牛粪和松脂敷过，不会漏水，船家都用它装活鱼。我微笑着朝她走去。

爱梧路过一片竹林时，突然从里面窜出几个英国水兵，其中_人手里还牵着一条高大的狼狗。水兵一见爱梧，就上前拉扯，爱梧的担子落地，银色的鱼儿在四处流淌的水中扭动。爱梧手持扁担自卫，撕扯她衣服的水兵很是吃了几记闷棍。

“排长，前面有几个番鬼佬欺负爱梧！”我高喊，同时从背上摘下步枪，奔了过去。正在营房前训练的弟兄们闻讯，纷纷抄起家伙，跟在我后面跑了过来。

那个牵狗的水兵见爱梧反抗，就把手一松，狼狗呼地扑了过去，一口咬住爱梧的扁担，头猛一偏，就把扁担夺了过来。它把扁担一吐，又扑过去，两只前爪搭到爱梧的双肩上，一扒拉，爱梧的上衣就被撕了下来！水兵们淫笑着。

狼狗越发得意，一下子把爱梧扑倒，张开血盆大口就去咬她的喉咙！说时迟，那时陕，我停步举枪，砰！正在发威的狼狗一下子瘫软到爱梧的身上。爱梧爬起来，哭着向我跑来。我脱下军装外套让她穿上。

这时，弟兄们跑过来了，把英国水兵团团围住。他们5人，我们13人，力量悬殊，英军没有反抗。

“为哈欺负人？”戴胜排长怒吼。大概因为听不懂，番鬼佬没有回答。只是那个牵狗的水兵用怪腔怪调的汉语说：“鹅、糠、噎（我抗议）！”

“抗议个屁，吃糠去吧你！”戴胜排长骂道，“你们打翻了我们的鱼，欺负了我们的人，我们打死了你们的狗，两清！”

因语言不通，双方僵持一会儿后，英国水兵走了，那条死狗他们没有拖走。

死狗的身子有扁担一般长。戴胜排长蹲下察看，子弹正中狗头。“好枪法，阿发。”他站起来说，“既然他们不要，咱们就拖回去改善生活！家门，你们桂林的狗肉扬名天下，好好露一手！”

我是桂林人，在狗肉的香味中长大。当晚，我为大伙儿做了顿红烧狗肉，奇香扑鼻。为了给爱梧压惊，戴胜排长把她也叫来吃：“这狗欺负你，你就把它吃掉，这事就算过去了！”爱梧开心地笑了。

戴胜排长继续说：“吃了狗肉后，你就是家门的狗肉（桂林俚语：朋友）了。”一个士兵说：“他们早就是狗肉了，现在都成未婚夫妻啦！”“哦？算我孤陋寡闻，罚酒一碗！”戴胜排长说完灌了碗木薯酒。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没起床，营房——下子被包围起来。连长黑着脸进来：“一排，全体禁闭！”

“怎么回事？”戴胜排长问。连长恨恨地说：“你们尽给我惹事！想吃狗肉不能跟我说一声，犯得着去打番鬼佬的狗？”“那狗咬人……”“咬人就该打？那是英国女王送给英国驻梧州领事署的世界名犬！打狗看主人，你们把女王的狗打死了，番鬼佬肯依？现在英国政府向咱们提出了抗议，广西督军谭浩明亲自过问这件事！”

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我们一排13个人被关进了黑屋子。

黑暗中，戴胜排长压低声音说：“弟兄们，咱们统一口径：那狗是我打死的。”我说：“不，是我打死的，我来承认。”戴胜排长说：“你就别跟我争了，我大小是个官，大不了认个错，撤职，你们就不一样了，无职可撤。另外，我了无牵挂，你呢，爱梧还在等着你。”

我惊问：“嫂子呢？上个月你不是说她快生了吗？”戴胜排长叹了口气：“难产，母子俩都走了。”

我们都惊呆了。我了解戴胜排长的身世，他结婚时拖了一屁股债，他父亲为了还债，到梧州挣钱，结果误上番鬼佬的贼船，成为“契约华工”，漂泊海外。家里只有母亲和妻子，现在妻子一走，只剩下母亲一人。

“你们如果有机会出去，就帮我照顾一下母亲，戴某感激不尽！”黑暗中，戴胜排长说。

事态的发展出乎我们的意料。广西督军谭浩明亲自到英国驻梧州领事署赔礼道歉，登报认错，但英方态度异常强硬，提出“必须把打狗者枪决，给狗偿命，把所有肇事者永远监禁，否则梧州将成为一片瓦砾”。见谭浩明犹豫，英军就开来七艘兵舰，在江面上一字排开，对准桂军营房一阵猛轰。谭浩明下令不得还击。

戴胜排长见状，恳求连长：“答应他们吧，我死不足惜！”

英方提出由他们处决戴胜排长，但中方不依，最后，死刑由桂军执行，英方派人监督。

行刑那天，连长给戴胜排长倒上一碗桂林三花酒，悲愤地说：“弱国的人命抵不上强国的一条狗命，兄弟，想开些！你母亲我会派人照顾！”

枪决戴胜排长后，英舰才撤走。我们12个“肇事者”被关进土牢，由两名会汉语的英军士兵看守。

傍晚，连长提来一桶很稀的粥，英军用枪桿在桶里搅了搅，见没异样，才提进来让我们喝。喝完没多久，我们都有了尿意，就由几个人在前面站着遮挡，后面那个人把尿慢慢撒到后墙上，轮流上阵。这样，土墙被浇得越来越湿，越来越软。到了后半夜，我们见那两个英军在打盹，就往湿漉漉的墙上一蹬，竟蹬穿个洞！我们把洞口弄大，一个个顺着洞爬了出去。

我跑到江边，叩响吴家木船的舱门。爱梧见是我，又惊又喜。我把情况一说，吴父就把他穿的衣服拿过来让我换上，之后我跟爱梧连夜出逃，一路打听，终于来到戴胜排长的老家，也就是这个院子，那时他母亲已饿得奄奄一息……

戴世发老人把故事讲完，早已老泪纵横，在场的宾客唏嘘不已。

12点整，婚庆开始。

“一拜天地！”两位老寿星对天地拜了拜。

“二拜高堂！”两位老人对父母的牌位拜了拜。

“三拜舍己为人的戴胜排长！”两位老寿星扑通一声在戴胜排长的牌位前跪下。

所有的宾客也跟着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