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立柜
2021-03-08赵大河
星期天我正在为杂志赶写一篇稿子,突然接到小萌的电话。两天前,我参加杂志社组织的采风活动,去一个叫阜平的地方待了两天,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归来为人家写篇稿子是题中应有之义。我写的文章,题目叫《我看到……》,就写我在阜平之所见。比如:
我看到一个细雨中的村庄,像水墨画一样意境幽远,人们一点也不慌张,从容干着各自的活计,街上有游人,游人也不打伞,从容地逛着,享受着山村的闲适和恬静,还有细雨的润泽……
阜平和我老家一样,是个贫困县,经过扶贫攻坚,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至少我们采风的地方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个小村子变成了旅游小镇,吃的,住的,玩的,一应俱全。正如我所看到的,细雨中的山村,已经没有了贫困的影子,有的只是宁静和诗意。我很警惕“诗意”这样的字眼儿,担心过于主观,或被假象所欺骗。许多时候,使用这类词语,只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高强度的、艰苦的、枯燥的、近乎绝望的劳动,比如割麦,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垄,顶着烈日,你弯下腰不停地挥镰,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重复着上千次上万次同样的动作,没多久,你就会感觉腰快要断了,但你知道腰不会断,那只是累和疼,没关系,坚持住,然后就麻木了。你的感觉会迟钝,你的动作更机械,你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机器,机器是不会说累的,你咬牙坚持,也不说累,因为说也没用,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要保持乐观,你要把每一棵麦子割下,把每一个麦穗收回去,打场,扬场,翻晒,让每一粒麦子归仓,真是粒粒皆辛苦……诗意吗?问问那些从农村出来的作家,有谁愿意回去干农活?他们无不对那片土地又爱又恨。我也一样。当我使用“诗意”这个词时,我知道我已经远离了农事。另外,我也知道现在的农村与以前大不相同,小型机械已经把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青壮多不种地,而是外出打工——思绪跑远了,必须拉回来。我即使寫一篇小文章也要全神贯注,回到那个情景之中……我不喜欢被打扰,可是小萌的电话不能不接。小萌是我弟媳,她很少给我打电话,除非母亲有什么事。果然如此,她开门见山地说:妈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小村子,十几户人家,在一个山坳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外面,母亲能去哪里呢。母亲今年八十岁,身体硬朗,即使这样,她也不可能一个人外出啊。每家都找了吗?小萌说村子里找遍了,没找到。她会不会去新村?这两天村里各家各户都在准备搬家,舍弃旧家,乔迁新居。这是政府行为,叫异地搬迁扶贫。新村的房子是政府掏钱盖的,人们只需要将旧房屋和宅基地交给政府,就能换一套新居。土地也要交给政府流转,或退耕还林,或统一转包出去。政府不白拿地,每亩地一年给农民800元,一次性给4年的,也就是3200元。老百姓会算账,这比种庄稼强多了。种庄稼一年种不出800元,还累得要死。新村还建有小工厂,加工半成品,生产一种奇怪的帽子,那帽子有两个护耳,看着很可笑……想上班的,可以在那里上班,计件工资,不偷懒的话,一个月能挣2000—3000元,这够买多少麦子啊。小萌说她给已经搬到新村的都打过电话,谁也没见到老太太。老太太能去哪儿呢?我提到几个家庭,小萌说都去找过,我没提的家庭她也去找过。她说每一家她都去找过,没有,连个影儿都没有,都说没见过。
小萌是我弟弟的第二任妻子。她比我弟弟小十八岁,年轻,漂亮,时尚。我不知道弟弟是用什么手段把她追到手的。她为我弟弟生了一个儿子,小宝,今年五岁。我弟弟,亲戚邻居都说是“没尾巴鹰”。“没尾巴鹰”是我们那儿的方言,意思极其微妙,是说一个人经常不落屋,你抓不到他。我对这方言的由来不得而知。如今鹰已经很少见到,更不要说没尾巴的鹰了。我常常不知道弟弟在干什么。他变换工作(如果他干的事也叫工作的话)之勤,超过了我们联系的频率。比如上次他说他在倒地皮,下次再问他,倒地皮那事就不说了,他说他在开矿,再下次,开矿也不说了,他说他准备承揽一个橡胶坝工程,我免费给他们建橡胶坝,他们给我河边的土地,我在土地上开发房地产,再下次,他说他在做石油生意,准备趁油价下跌从沙特往中国倒一批石油……总之,他从不闲着,也从不缺项目。他说的都是大项目,大到让我目瞪口呆。比如倒石油,他可不是倒一万两万桶,而是一百万两百万桶。必须以百万计,他说,一万两万桶,这样的小单谁会接。瞧瞧!他不是吹牛,每次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说的项目,只要做成一件,挣钱就挣海了,几辈子也花不完。可惜,几十年过去了,这些大项目他一件也没做成。我问小萌,弟弟在哪儿,她说在内蒙。干什么?她说不知道,大概是……要承包一个沙漠,做旅游,贩卖荒凉,同时,种树,向国家要补贴,还要养一批骆驼,一举三得……他是这样说的,他还说承包费为零,真去了,旗里还会给贷款,税收也有优惠……我上周在老家还见过弟弟,他没说要去内蒙,看来这是新项目。我只是想知道弟弟在不在家。既然他在内蒙,就指望不上了。我问小萌,给大哥说了吗?小萌说大哥在张罗搬家。看来没说。大哥是我的堂兄,当着村支书。他对人热情,无论谁家有事,他都当作自己的事忙前忙后。这几年,精准扶贫的事很多,他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搬迁是大事,可以说是村里最大的事,可以想见他有多忙。这事要给大哥说吗?小萌让我拿主意。我知道母亲不会丢,我说,再找找,还是先不麻烦大哥吧。
挂断电话,我想继续写文章,可是心绪烦乱,一个句子也写不出来,我唯一能写的就是:我看到……想回就回去一趟,妻子说,我陪你。我说我还有事,再说了,有必要吗?上周刚回去过,还去看了新房子,里面家具一应俱全,可以拎包入住。弟弟说老家具都淘汰不要了,新家新气象嘛。他又说,说不定一搬家就时来运转了。没有家具,搬家就简单多了。衣服、被褥、用具,一车就拉过去了。新家又是一楼,车能开到楼跟前,不费什么事。车,乡里统一安排,不用自己找。车前要挂大红花,还要放鞭炮,这是乡里一大政绩,自然要弄出点动静。仪式也很重要,县里市里电视台要采访报道,说不定省里电视台也会去人。我不愿凑这样的热闹。我对妻子说,妈会找到的,丢不了。妻子说,妈会去哪儿呢?就那么个地方,小萌都找过了,没找到。妈又不是一只鸟,会飞走。我看了妻子一眼,她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妻子对母亲很孝顺,总是劝母亲来城里住。母亲说城里住不习惯,跟坐牢似的,还是农村住着舒服,出门就能看到山。妻子说看了一辈子山,还没看够啊?母亲说看不够,看不够。我说相看两不厌。母亲偶尔也会来城里住几天,妻子给她买衣服,给她洗头、洗澡。母亲不愿意让妻子帮她,她说我自己能行。妻子说怕您摔跤,您要摔一跤可不得了。母亲说不会摔跤,哪能摔跤呢。妻子举出许多老人摔跤的例子,引起母亲警觉。母亲最后答应让妻子帮她洗澡。母亲一般在城里只住一周。我周日将她接来,下个周日她一定要回,怎么劝说都不行。我如果说有事送不了,她就要坐班车,可以看出回家的决心有多大。我没有办法,再忙也得放下手中的事,送母亲回家。妻子说,妈,您就不能再多住一周吗?母亲说要回要回。我的方针是不勉强母亲,她在哪里住舒服就让她住哪里。回家开车要四个小时,不算远,也不算近。我看妻子有些担心,就说你放心,妈丢不了。妻子说,可是——我明白她没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么小一个地方,小萌找不到,难道不奇怪吗?的确奇怪。我也有点小小的不安。我猜想,我们回去,很可能走到半路就会收到小萌电话说母亲找到了。我看看表,10︰12,这时候搬家的车队可能正整装待发,县乡村领导要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电视台、报社的记者现场采访,大红花、鞭炮、欢笑和泪水……此时,小山村最热闹,也是最后的热闹,之后,这个村子将不复存在。热闹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我们回去早就锣罢鼓罢了。好,回,我说,权当回去看看。那个村子我也需要告别。以前我恨死那些石头、坡地和山路了,现在透过时光的滤镜往回看,竟然看出故乡的美丽和诗意来……
说走就走。反正无心写文章,不如早点上路。妻子陪我,主要是怕我一个人来回开八个小时不安全。两个人,可以换着开。每次回去,她都会时不时地问我困吗,困了我来开。她开车比我熟练得多。
路上,妻子突然说,会不会是因为柜子?
柜子?
上次你没看到妈不高兴吗?
嗯,妈是不高兴。上次回去前,弟弟先领我们去看新房子。妻子说还缺什么,我们给你燎锅底。弟弟说应有尽有,什么也不缺。妻子说我们总得表示表示。我说看了再说,看能添置点什么。原来毛坯房我们看过,对位置、楼层、户型、面积都满意,但毕竟是毛坯房,看不出效果。这次再看,完全不一样,堪称惊艳。瓷砖、墙漆、壁纸、灯饰、窗帘,档次都不低。空调、冰箱、电视机、洗衣机齐全。沙发、衣柜、餐桌餐椅、鞋柜等等,一步到位。妻子说完全和城市里的房子一样。弟弟领我们看各个房间,这是主卧……这是妈的房间,朝阳,通风,这是新衣柜,协调吧……这是小静的房间,小静回来住这里。小静是弟弟和前妻生的女儿,在吉林上大学。弟弟说,你们觉得咋样?不错,不错,我说,比我想象的好。妻子马上和我们的房子作比较,说我们的房子连这一半都不如。弟弟说,你们的房子该重新装修了,这都多少年了。麻烦,我说。我和妻子也有过重新装修的念头,但一想到租房、搬家、找工人、买材料、监工,等等,就头疼。我是能拖则拖。这次看了弟弟的房子,妻子免不了又要叨咕装修的事。我和妻子正在琢磨,燎锅底,送什么呢?弟弟又将我们领到妈的房间,问我们满意吗。满意,当然满意,挺好的。你们看缺什么吗?弟弟说。不缺什么,我说。弟弟说,再看看,再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弟弟说,你们说这屋子里还能放下柜子吗?放不下,干吗还要再放柜子呢。别的地方呢?别的地方也放不下柜子。妻子觉得奇怪,问,干吗还要柜子?我们虽然说不上是极简主义者,但喜欢简单,不喜欢过多的家具。给人留下活动空间,比塞满家具要好。这时候,铺垫已经足够,弟弟便不再绕弯子,直接说:你们说咱家的大立柜要搬来吗?我马上明白了弟弟领我们来看房子的意图。大立柜,是母亲的嫁妆。母亲1964年嫁到十八沟。那年母亲二十四周岁,二十五虚岁。那时候,女孩超过二十岁还没结婚,就是剩女了,容易嫁不出去。母亲是家中长女,她母亲——也就是我外婆——去世得早,她担负起母亲的责任,照顾两个弟弟,直到两个弟弟成家,她才考虑出嫁。一来二去,年龄便大了,难以找到好人家。我们问过母亲,您是咋看上我爹的?母亲出身于红色家庭,她二叔参加八路,牺牲了,解放后她家被定为烈士家属。虽然母亲是大龄,但我父亲更大龄,那时候我父亲已三十岁,与母亲家的三川比,十八沟更山,更穷。母亲说,你爹有文化,我看中他有文化。接着又补充说,他人好。外公觉得委屈了母亲,所以母亲结婚,他就将家里唯一的家具——大立柜——陪嫁给母亲。大立柜存留下来,实属不易。大立柜,是一个好大的物件,运到十八沟时引起很大轰动。很久以来,大立柜就是我们家唯一像样的家具。我小时候捉迷藏躲进过大立柜。里面独特的气味,我至今仍记得。从我记事起,大立柜就是家中一个重要的存在。它,在那里,占据着它应有的空间。大家都习惯了,从不觉得它突兀、庞大、占地方。大立柜贮存过粮食、衣服和种子。十年前父亲突发心脏病,倒在大立柜旁边,没救过来。弟弟看我们无言,又说,不要说放不下,就是能放下,大立柜那么破,那么旧,搬过来也不合适。我说,妈怎么说?弟弟挑明了,他请我们回来,就是让我们说服妈,放弃搬大立柜的想法。妈想搬过来,他说。弟弟又做他嫂子的工作,嫂子,你见过那个大立柜,不要钱送人都没人要,黑黢黢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好好的房子,放个这东西,成什么样子。妻子很聪明,这种事她不表态。回到十八沟,弟媳又說大立柜的事,她说妈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她要是嫌她房间的柜子不好,我们可以再买,但是,把这个大立柜搬过去,我不同意。弟媳说得很坚决。那么好的房子,戳上这么个大立柜,你们不觉得寒碜吗?她的用词,真是刺耳,什么“戳”啊、“寒碜”啊,还当着妈的面。她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赶快往回找补,她说,我说话不中听,但你们说是不是这回事?弟弟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们看看,谁家还要那些旧家具。他说的倒也是实情,我们看到不少家庭都把旧家具像垃圾一样堆在门外。说实话,大立柜搬过去的确不协调。可是,母亲舍不得,怎么办啊。弟弟说,哥,你说句话。他在寻求我的支持。妻子碰一下我的手肘,我明白她不想让我表态。我看到母亲也在看着我。我说,我能说什么,房子是你们的房子,你们看着办。弟弟和母亲对我的话都不满意。弟弟说,好,只要你不……就好。“不”后面的动词他省略了,大概是“反对”吧。母亲说,我就是舍不得。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记忆力迅速衰退,许多事记不住。到医院检查,说是脑萎缩,没有药物可治。母亲主要是记不住近期的事,但久远的事她仍记得很清楚。和柜子有关的事,母亲都记得。弟弟说,和小静视频,小静也反对搬大立柜。小宝说,大立柜丑死了,不要,不要。四个人反对搬大立柜,四比一。母亲是少数派。我们夫妻二人算弃权吧。
妻子说,妈想留下大立柜。
我知道。
妈会不会为这事离家出走?
不会吧,我说。其实我也拿不准。上次母亲看没人支持自己,便不再说什么,一直沉默着。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从感情上说,我们应该支持母亲,可是,理智一点,我们也知道弟弟、弟妹是对的。如果我们旗帜鲜明地站到母亲那边,主张搬大立柜,要是弟妹来一句:你们要是舍不得,可以搬到城里啊。我们就会哑口无言。我们无法想象把大立柜搬到我们家中是什么样子。妻子说,要是文物就好了。那是。可是,论年头,论材质,论工艺,都与文物不沾边。就是一个老朽的大立柜,油漆剥落殆尽,露出老牛筋腱似的纹理,有两个老鼠咬的洞,蠹虫还从内部进行了破坏。这样一个大立柜,放到家中,的确既不实用,又不美观。
在高速上开两个小时后,我们进服务站吃午饭。服务站没什么好吃的,勉强填饱肚子而已。饭后,上厕所,洗把脸,再将杯子灌满开水。我还准备开,妻子说她开,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吃过饭容易犯困。我坐副驾,将座位放倒,眯一会儿。我说,你要困了,就叫我。妻子说,好。
我很快就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似睡非睡,似梦非梦。这时候,能听到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和空气摩擦车体的声音,又似乎被这声音带到了遥远的过去。恍惚中,我听到母亲讲,我三岁时,鬼子扫荡,我躲进大立柜,怕得要命。大人呢?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都跑了。没带上你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带上我,可能他们没找到我吧。你怎么进的大立柜?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在大立柜里,那里很黑,一股霉味,外面静得可怕,突然,响起枪声,吓得我直哆嗦。后来呢?门突然被踹开,哐——有人进来,我想这下要死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什么是死,死有多可怕,我听外面的动静,有人在翻找东西,脚步声近了,我的心都蹦到嗓子眼了,大立柜的门被打开,一个鬼子出现在我面前,离我那么近,光线从亮瓦射进来,正好打在鬼子头上,鬼子手里提着枪,刺刀闪闪发光,他站那儿不动,我想,他会用刺刀扎我吗?没有。他用手在柜子里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也没摸到我。我在下面,他没摸下面。我又那么小,我才三岁,是个小不点。我想那天,我一定是缩小了,小到他摸不着。也许,是神在保佑我,使了障眼法,他看不到我。鬼子往柜子里看,但看不到我。就是这样。后来,鬼子走了。我对这件事记得很清楚。三岁以前,别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但记得这件事。我记得……
我突然醒过来说,我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你做没做梦,我哪知道,妻子笑道,你自己不记得吗?
我记得,我说。
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妈三岁时候的事……妈钻进大立柜,躲避鬼子扫荡,我说,这事是真的,梦中我好像在向妈核实,我是不相信妈说的话吗?妈以前讲过这个故事,我从没怀疑过。梦中妈说她缩小了,所以鬼子没看到她……
缩小?
是,我想起童话《拇指姑娘》,妈肯定变得像拇指姑娘那么小……
梦中吗?
梦中,当然是梦中了。
嗯。
给小萌打个电话,我说。我拨通小萌的手机,问她大立柜找过吗,她说找过了,她第一时间就找了大立柜,没有,妈不在里面。我问搬家搬完了吗,她说搬完了。你现在在哪儿?她说在新房子里。妈呢,找到了吗?没找到,她说。给大哥说了吗?说了,大哥就在这里。她将手机给大哥,下面我听到的是大哥的声音,大哥说,今天事多,省里、市里、县里、乡里都来人了,记者来了一大堆,刚刚才送走,我也是才听说,已经打了一圈电话,都说没见三妈(我父亲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三,所以他喊我妈喊三妈),怪了,三妈能去哪儿呢?我问,十八沟还有人吗?大哥说,都来新村了,刚才回去几个,我让他们在那里再找找。新村呢?大哥說,都找过了,我打电话一家家问了,都说没见过,活动室也没有。那会去哪儿呢?你别着急,会找到的,大哥说。
妻子看我着急,说,我们快到了。
我看着窗外,可不,马上就要下高速了。看来我眯了很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中忐忑起来。十八沟终究是个很小的村庄,虽然住得分散,但找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可是,竟然没找到。新村,那么远,母亲不可能一个人走去,她要去必须得坐车。今天全村都在搬家,车倒是有,可是母亲若去的话,不可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这就奇怪了,母亲会去哪儿呢?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她一定在某个地方,可是在哪儿呢?
母亲有点老年痴呆,在我们这儿住时,有次我们请朋友在小区外面的饭店吃饭,饭后我们聊天,就让她到楼下活动活动,等着我们。没多久,我们下楼,却没见母亲,于是分散开来,赶快寻找……最后找到了,却吓了我们一身冷汗。母亲说她想自己回去,可是找不到我们的小区了。此后,我们就再也不敢让母亲一个人待着了。十八沟就不一样了,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丢的。
我又给大哥打电话,让他等着我,我们正下高速。
好,他说。
下高速后,就进入蜿蜒的山路。过去这条路坑坑洼洼很难走,现在修得很好,而且养护得不错。我说我来开,妻子说她开。她的驾龄比我长,车开得稳,山路也不在话下。
我们到达新村时,大哥和小萌已在村边等着。那里地上满是鞭炮的碎屑,看来上午放了不少鞭炮。用大哥的话说,这是百年一遇的好事。热闹一下,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记起弟弟转述大哥在动员搬迁会上的讲话。弟弟说,大哥就讲三句话,一是这是百年一遇的好事;二是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三是鼓励搬迁,但不勉强。三句话讲完,没有一家说不搬,都不是傻瓜,政府掏钱盖房子,还盖在好地方,谁不想搬。在大哥的争取下,我们村被树为样板村。样板村上面重视,政策倾斜,老百姓得实惠。异地搬迁顺利吗?顺利极了。大哥一向沉稳,这时也有些着急。他说,这事怪我,没照顾好三妈。小萌说,哪能怪你,你那么忙。我也说,不怪你,不怪你。大哥说新村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现在,我们回十八沟再找找,我总觉得三妈还在十八沟。
大哥和小萌上车,我们驱车回十八沟。
路上,小萌说,妈吃早饭时还在,早饭后,我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没太注意,等东西收拾好,装车时,我想起来,妈去哪儿了,我就找,找来找去没找着,就给你打电话,那时候村里都找遍了,打电话后,我又床下、草垛、村林、崖畔、地里找一遍,还是没找到,我跟着车队来到新村,想着会不会坐谁的车来新村了,到新村后,东西卸下来,都没收拾,又挨家挨户找,还是没找到……
大立柜里找了吗?
大立柜有格子,里面钻不进去人,小萌说。
你看了吗?
看了,小萌说,没有。
妈舍不得大立柜。
我知道,小萌说,可是——
小萌有她的委屈,她着急上火,嗓子都哑了。
妻子说,小萌也不容易,搬家这样的大事,弟弟不在家,让一个女人张罗……小宝呢?
在新家里,小萌说。
他没和他奶奶在一起?
没有,小萌说,早饭后,小宝就和小山在玩,我问小宝,小宝说,没见奶奶,问小山,小山也说没见。
大哥说,不会有事的,咱那儿没水塘,也没野兽,不会有事……
但愿如此。这条进山路前年才修过,现在又要废弃了,着实可惜。不过,山里人都搬出来了,这条路还有人走吗?大哥说,还会有人走,山里有坡地,有林木,需要照看,只是走的人会少许多。路边是小溪,下大雨时,小溪就变成汹涌的山洪,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咆哮着冲下山……小时候,雨后,我们常站在村边看山洪奔涌,山洪往往时间很短,有时一个时辰,有时半个时辰,之后,就没那气势,没什么看头……有时,戛然而止,洪水瞬间没了,只有石头上新鲜的黄褐色印迹证明刚发过洪水。
这会儿,下午2︰30,太阳像爆裂的火球,放射出灼人的光线。八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窗外热浪滚滚。母亲在哪里,她会不会中暑?还有,这么热的天,让大家行动起来帮我寻找母亲,我除了感激,心中还有一份歉疚。我对大哥说,给大家添麻烦了。大哥说,你这话就见外了,这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事吗……小时候,我爬到你们家枣树上偷摘枣,三妈看见,装作没看见,钻进屋子里……她是怕惊动我,怕我从树上掉下来……我记得那棵枣树,枣子结得很稠,把树枝都压弯了。收枣子时,母亲让我给四邻送枣,一家一篮子。可惜呀,大哥说,那棵枣树后来死了。
十八沟,远远看上去像是休克了。村子也像人一样,会呼吸,有温度,有脾气。现在呢,人去屋空,村子的魂儿没了,也不再呼吸了……看上去让人伤感。几乎家家门口都有丢弃的废旧家具什物,断腿的桌子,没有靠背的椅子,躺上去吱吱作响的架子床,旧笸箩,旧锅盖等等。我老远就看到我们家门口杵着大立柜。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大立柜,阳光下,黑黢黢的,确实很丑陋。柜门半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有些失望。
妻子将车停下。我们下车,热气扑面而来,瞬间汗就冒出来了。大哥说,我们四个人分头再找一遍,随时保持联系。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大立柜为什么在那里?既然不打算搬走,干吗把它从屋里挪出来呢,何况,这么大个物件,挪动起来并不容易,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小萌说,你弟弟在家时就挪出来了,他和妈生气,说,好,我把它弄出去,你好好看看,它到底值不值得搬。他叫老六和老七来帮忙,费了好大劲,才把大立柜搬到外面。你弟弟说,放太阳底下,让我妈能看清。他说,妈,你来好好看看,这是宝貝吗?他把妈拉到大立柜跟前,拍打着柜子说,妈,你瞅瞅,这还是个家具吗,拉去新房子那里,不怕人笑话吗?妈半天就说一句,谁笑话?你弟弟哼一声说,谁笑话,谁都会笑话。他拿镢头要砸柜子,我拦住,没让砸。小萌说,那天妈生气了,晚饭都没吃,第二天,你弟弟就去了内蒙。
我朝柜子走去。
小萌说,我看过了。
我没说什么。我想再感受一下这个柜子。到跟前,从半开的柜门看进去,里面是空的,一无所有。我拉开柜门,往下打量,看到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瞬间,我血液凝固,打了一个寒颤,人像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完全僵住了……
赵大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居北京。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中国作家》、《美文》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六月来临》,长篇小说《我的野兽我的国》、《侏儒与国王》、《羔羊》等多部。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现给你拧》等多部。影视作品有《四妹子》、《湖光山色》等多部。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戏剧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金盾文学奖、河南省文学期刊奖等。
郑润良点评:
在上一期,我谈到中国的黄孝阳和韩国的尹成姬,认为他们的两部作品都可以称得上典型的“70后”文本。本期推介的韩国作家金彦洙也是一位出色的“70后”作家,中国作家赵大河在年龄上也和他相近;更重要的是,二者的作品同样可以归入当代青年作家经常聚焦的主题:急剧现代化进程中当代人内心的困惑与犹疑,失败感以及对价值尺度的坚守。
金彦洙小说《河口》的男主人公出场时是一个极为落魄的失败者形象,想租房却交不起押金。这是一个经过多年奋斗终于有望过上滋润日子的男人,却因为酒瘾,一步步滑向妻离家散的深渊。当他即将跌入人生黑暗的“河口”时,幸亏遇到了许大、许三植一家。同样喜欢喝酒,许大的好酒更多地是一种豁达的表现。许大的爷爷曾经拥有一大片地产,许大拍电影亏了三分之一,他的堂弟做生意又亏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酗酒喝掉了。许大和许三植无疑和“我”一样,也是失败者,但关键在于,他们没有丢掉对生活的热情与对世界的热爱。许大的妻子在许大眼中是一头“大象”。其实许大、许三植、许大老婆都是“大象”,面对过往的苦痛,坦然走过。
如果说《河口》试图表现的是一个人站在人生的中间节点,如何面对过去的失败、如何开创未来的生活,那么,赵大河的《大立柜》书写的则是当代人站在时代的中间节点,是否要携带过往历史的记忆进入新的生活。“大立柜”是过往历史的象征,曾经庇佑了母亲的身家性命。但时代已然斗转星移,乡土日新月异,笨重的大立柜显然与新居的房子不搭。对此,母亲应该也能理解,但她不能接受的或许是弟弟和弟媳对待过往记忆象征的大立柜的绝情态度。她的失踪与隐匿可以理解为对这种粗暴态度的一种抗拒。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