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未眠
2021-03-08Jelly
Jelly
1
他醒来的时候看了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六分。
微微拉开窗帘,对面楼窗户后的灯果然一如往常亮着。
近来天气凉,那扇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便也挡着,只透过窗户投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
他有些可惜,那个姑娘最是喜欢开着窗户看书,风微微吹拂她的发丝,翻动她放置在书桌上的书,她只是淡淡笑着,像是苛责一个玩闹的孩童一般嘀咕着风。
如果,天气再好一些就好了。
他想,这样就可以看到她微笑的嘴角像是天上的月亮。
可是这样也很好,他转念一想,可以肆无忌惮盯着那处的光亮看,不需要害怕被发现,不用担心一个不留意就惊扰了她。
2
凌晨四点,发现海棠花未眠。
他是在一个失眠的晚上看见那束光的,很明很亮,从那头的窗户牵引而来,照耀得周围白亮如昼。
他眯着眼睛看着那个还在埋头奋笔疾书的人影。他想,这应该是一个姑娘。头发短短的,到耳朵处,柔软服帖地贴合着头皮;露出的手腕很秀气,握笔的姿态也很好看。
姑娘突然抬起头,左手习惯性地把一侧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拢,自然是拢了个空。她愣了一下,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剪了头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应该是最近剪的发型,在这之前她应当是留了多年的长发。
是一个正在奋战的学生。看着一桌子的书,他推测着。并没有什么興趣再继续看下去,他打算关上窗户。
这时候姑娘突然把视线转移到窗外,看着天,然后伸出两手食指与大拇指两两相连对着天上比了一个圆,咧嘴露齿笑。
他有些困惑,不知道她这个举动是为了什么。他微微侧了身子,顺着她注视的方向看见了天上的月亮。
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个姑娘在做什么,她对着天空,用双手圈住了月亮。
在这一瞬间心跳如雷。怦怦,怦怦,一声一声震得人心慌,他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人是很容易因为一些细枝末节而心动的。比起全方位意义上的完美,一些微小的细节更容易让人心生愉悦感。
就像是现在,就像是此刻,他便因为这个圈住月亮的举动而动心。
客厅里的钟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是整点的提示音。他看见时针指向四点。
有一句话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涌入脑海: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3
这个世界是很小的,说白了,街坊邻居西家长东家短,买个菜的工夫什么都能抖露出来。
更何况还是一个要准备高考的高中生,能够打听出来更是没有难度。
他在餐桌上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问母亲周围是不是有高考生。
母亲没想到他对这个感兴趣,也因为他难得开口而倍加欢喜,便也不问他想知道这些做什么,掏空脑袋把这些日子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地和他说了。
他其实对别人的事没多大兴趣,但是为了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消息还是得耐着性子。
所以只是扒饭,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母亲看见他这会儿心情好,忙不迭地夹了一个鸡腿往他碗里放,说话的声音带了点哀求 :“吃个鸡腿吧,好不好?”
他没动,但是也没反驳,盯着那白花花的鸡肉好一会儿,才拿起筷子夹起来吃。
味道比印象中好很多,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
他其实是想说你不用管我的,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倘若真的是不用再管他,他现在也不会在这,而是待在哪个阴沟里去了。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负担,一个大大的、拖后腿的负担。
4
“我说了,我不要。”他一把甩开母亲的手的时候用了力,母亲被他推得往后踉跄了几步,扶着桌子才堪堪站稳。
看着母亲狼狈的样子,他心里的内疚铺天盖地袭来,又在下一瞬间冷了心肠。
车祸只是损伤了他的腿,还没有损伤他的脑子。他依旧很清明,越是清明就越是颓废难堪。
他看着母亲,母亲的眼眶泛红,他依旧斩钉截铁:“我不要去!”
他怕不怕?
他怕。
他怕什么?
他怕努力过后,就真的只能被宣判死刑。
比起努力,努力后依然回天无力才最让人绝望。
5
夜里做梦,梦见高中。
他在足球场上肆意奔跑,迎着风,风将他的发丝吹起来,露出汗黏黏的额头。眉眼里全是笑意,掩盖不住的少年意气。
是一个美梦,含着笑醒的,醒过来之后却成了噩梦。
冷汗浸湿了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躺在床上咽了口口水。下半身像是麻痹了一般,不能动弹。他想了想,伸手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很好,不疼。他这么怕疼,幸好不疼。
他笑,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戛然而止。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好像这样就能从黑夜里寻到什么一样。
什么都没有,依旧是无穷的黑暗,隔阂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人生,埋在一片黑暗中。
好半晌,他闭上眼睛用臂力支撑自己努力翻了个身,侧着脸埋在枕头里。安安静静,呼吸均匀,好像已经睡着了。
枕头上,有一处的颜色渐渐变深了。
6
那个孩子,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喜欢“可惜”这个词。大概是因为听得太多,而这个词是用在自己身上的。
那些人怜悯的眼神、可惜的叹息,并没有安慰到他,反而一下一下像一把利刃一次次地往他的心口上扎。
很疼,疼到只能豁达以对。
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啊,有着健康的小麦肌肤,也曾在操场上挥洒着汗水,也会在进了一个球之后和队友欢呼击掌。
如今,长时间不见天日的缘故,他的肌肤已经变成了不甚健康的惨白色。
只是,这一次“可惜”是用在那个女孩身上。
那个女孩是第三次高考。
他一愣:“第三次?”
“听她家里说平时考试都还好,一到高考就……反正每次都有些意外。”母亲轻飘飘说道,给他舀了一碗乌鸡汤。
第三次。他想起夜夜亮到天亮的灯光,这样的努力有什么意义呢。
他没多问,埋头舀了一勺往嘴里送。
并不油腻,红枣和枸杞的清甜巧妙地融进汤中。他又喝了一口,对着母亲笑:“好喝。”
母亲也笑,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那就好,那就好。”
7
是灯,刺眼的闪光灯,他抱着足球眯着眼睛望过去,然后一片黑暗。
再醒来是刺眼的白。
黑白是这样极致的颜色,逼得他歇斯底里,哀嚎咆哮。母亲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颤抖地抱着他,像小时候一样,抱在怀中语无伦次哄他:“没事没事,会好的,妈妈在呢,妈妈在。”
是酒驾,然后脱离了原驶的路线,直冲冲往旁边的人行道上撞。
有些亲戚口无遮拦,说他福大命大没有生命危险。
他猩红的眼望着毫无知觉的腿问道:“那您告诉我,怎样才叫不幸呢?”
神色狰狞,吓得亲戚出了医院说他伤到了脑子,是个疯子。
年年的三好学生,别人家的孩子,永远第一的成绩,高居榜首的状元,足球小子,老师的得意门生。
那些曾经的赞美铺天盖地,也丝毫不能给此刻的绝望带来一丝慰藉。
家庭聚会。
有人以为他听不见,背着他小声对自己的小孩说:“我现在都不图你有什么长进,健健康康就好。”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杯子掷到墙上,摔得粉碎。
周围哗然。
他再也不愿走出家门。
从高处坠落是什么感觉?
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8
母亲轻轻敲开他的房门。
他还在看书,昏黄的灯光打在书页上让人产生莫名的晕眩。
母亲像是想说什么,踌躇着。他看见母亲的双手不安地摩擦着,眼神躲闪,局促不安。
他大抵是知道母亲想说什么的,但是始终不开口。
他是任性的,一贯是这样,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的懂事体贴都是假象,现在的自己才是真实的,恶劣又卑鄙。
母亲的视线和他对视上,讪然一笑又迅速转开。
他突然产生了负罪感。
母亲何罪之有呢,她最大的错不过是她是他的母亲。
他说:“我去。”
母亲一愣,像是没听清,看着他眼神期盼,手在微微地颤动,为了掩饰这种激动而紧握住双手。
“什么?”声音很轻,像是大一点就会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缓缓眨了几下眼睛,重复一句,如同母亲无数次期盼的那样:“我会去复健的,明天就去。”
母亲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轻轻点了点头,说:“好,这样啊,好,我去联系。”
然后走了出去,帮他带上了房门,和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他拿起书,接着刚才的继续看。
房子的隔音很好,但是他却能听见抽泣声。
压抑的,像是小兽一般的哭泣,一声一声,眼泪从指缝渗出滴落在地板上,溅起水花,落在他的耳边,响在了他的心上。
那是他的母亲。
有水打在纸上,啪的一声,那么响又那么轻,浸湿了纸张,模糊了视线。
他想,那并不是他的眼泪,他的嘴角是向上勾着的,勾得越来越大,咧开嘴角笑得肆无忌惮。
9
他把自己所有的高中笔记全部找了出来,拜托母亲交给那个姑娘。
母亲有些迷惑,小声嗫嚅道:“可是,可是那孩子是文科生啊。”
“没关系,语数外三科总归是差不多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主要是一些学习方法和分解步骤,万变不离其宗,看懂了一部分应该能举一反三。”
母亲点点头,又看着他,眼睛缓缓眨了几下,显然是想问他怎么和这个姑娘认识的,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他已经大半年没有出门了,他排斥把自己不健康的身躯在人群中展露出来让人指指点点,他不想接收同情的眼光,也不想接受所谓的善意。
那些都像是凌迟的刀子,一刀一刀让他体无完肤。
他以为他习惯了。
10
“恢复得很好,只要堅持锻炼,再次站起来的概率是很大的。”医生和母亲在一旁讨论。
母亲感激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他没有凑过去听,反而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蓝天。
他记得,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还是暗的,马上要下雨,到这里却是晴空万里。当真是十里不同天。
有一只小鸟飞过来,站在窗口对面的树梢上,是黑色的,只有额头上有一揪竖起来的白。
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都没有动。
他缓缓眨着眼睛,小鸟歪歪头。
母亲和医生已经说完了,走到他身边蹲下帮他理了理裤脚。小鸟扑棱一下飞走了,只留下刚才站过的树枝在空中微微晃动。
11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偶尔他也能看见那扇窗户透出来的光亮。
他想,那个姑娘一定又把窗户打开了,一抬头就是月亮,一低头就是未来。
这个城市的春天总是格外潮湿,一潮湿他的双腿就隐隐有痛意。
母亲担心他,将他的房间挪到了阳光更充裕的主卧。
可是她不知道他有多开心,双腿有了痛意,疼痛相比于无知觉是上帝给予的殊荣。他宁愿痛着,至少证明他仍是有希望的。
距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白天变得冗长。去医院锻炼开始占据他的大部分时间,回家后的疲惫和疼痛让他除了吃饭再做不了任何事情。
扶着墙颤颤巍巍,像是走在悬崖峭壁上,一次次摔倒在地,因为疼痛冒出来的大颗大颗的汗珠渗透了一件件的T恤。
母亲心疼他,红着眼,嘴角带着笑说:“就这样吧,今天就这样吧。”
他想到那凌晨四点的光亮,无知无觉开了三年的海棠。
他垂下眼帘说:“再试一试吧。”
6月末。
母亲带给他消息:“那姑娘今年考得不错,上了一本线,就看怎么报志愿了。”
她将手上的糖递给他:“她说我们给的笔记很有用,特意感谢,拿了一堆东西过来,不过我都回绝了,就拿了几颗糖。”顿了顿又说,“她说过两天上门来,把笔记本还给你,你……”
她欲言又止,他已经快一年没有叫朋友来家里了,更不要说外人。
是旺仔牛奶糖,喜气洋洋的红色,笑口大开的喜气。
他接过,然后剥开一颗往嘴里放。
很甜。
然后他点头:“嗯,好。”
他已经能够扶着栏杆缓慢挪动了,不能站很久,但总归是不需要人帮扶了。
他倚着窗户往外看,那棵树已经长得很高了,高过窗户,再看不到树梢。
又一个夏天要过去了。
夜里的海棠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