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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终弟及”下的皇权更迭
——论《武宗遗诏》中的新、旧之争

2021-03-08张幼欣

文化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孝宗世宗

张幼欣

“兄终弟及”是封建时代皇位更迭的一种重要方式,在明代,这一方式主要在正统到景泰、正德到嘉靖、天启到崇祯的皇位更迭中得以实施。其中正统到景泰、天启到崇祯的皇位传承并未产生较大波澜,而在正德到嘉靖时,此皇位传承方式引发了“大礼议”之争。《武宗遗诏》作为“大礼议”中被各方援引的重要诏书,其意义非同一般,但近些年的学界多是将其视为“大礼议”之争中的一份重要论据,对《武宗遗诏》在嘉靖初年政局中的重要性关注度明显不够。本文试图分析张璁等、杨廷和等对《武宗遗诏》的不同释读,探究其中新、旧两种思想理念的碰撞,并进一步管窥嘉靖初年显露的革新气象。

一、《武宗遗诏》的拟定

时至正德年间,明王朝已陷入内外交困的局面,面临着严重的统治危机。作为统治者的明武宗荒唐怠政,任用宦官刘瑾,远离朝臣,建豹房以玩乐,甚至给自己加以官号,其荒唐之行径已然“冠履之分荡然矣”[1]213。至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武宗崩于其钟爱的豹房之中。

武宗至死都并未立嗣且无后,其遗诏中所述内容也大都不是其亲口所述。《明武宗实录》记载了武宗驾崩前一晚的情形,当时武宗已近弥留之际,只有宦官陈敬、苏进二人在榻侧侍奉,武宗命二人传达曰:“召司礼监官来,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其与内阁辅臣议处之。前此事皆由朕而误,非汝众人所能与也。”[2]3680武宗将国家大任交于张太后与内阁辅臣。同日,张太后传武宗遗旨,宣谕内外文武群臣,曰:“朕皇考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年已长成,贤明仁孝,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君临天下。”[2]3680-3681在张太后宣谕内外文武群臣后,司礼监官奉张太后之命与杨廷和等辅臣商议遗诏之事,“中官奉遗诏及太后懿旨,宣谕群臣,一如廷和请,事乃定”[1]5034。

身居九卿高位的吏部尚书没有参与《武宗遗诏》的编写,怒斥道:“此岂小事,而我九卿顾不预闻耶?”[2]3681参与编写的只有张太后、内阁以及宦官,然而宦官之权势主要来源于皇帝,此时皇帝既已驾崩,宦官权势受到了一定影响,所以在编写《武宗遗诏》这一过程中,张太后与内阁杨廷和起着重要的作用,宦官次之。《武宗遗诏》是在三者的商议下制定、润色及颁布的。

二、《武宗遗诏》——“大礼议”论争的焦点

《武宗遗诏》确立了新君,对朱厚熜即位的合法性给予了肯定,但遗诏中出现了诸多歧义之处,如对“兄终弟及”“兴献王长子”等内容的具体解释上,这歧义之处也成为“大礼议”中各方争论的焦点。

(一)“大礼议”论争之概况

《武宗遗诏》颁布后,在嘉靖初年掀起了以改动世宗生父兴献王尊号为主要内容,以继统、继嗣问题为焦点的“大礼议”之争。世宗进京之时,礼部安排世宗行皇太子之即位礼仪,而世宗认为“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3]4,拒绝了礼部的要求,“大礼议”之争由此初见苗头。

世宗提出议兴献王号及崇祀典礼的要求后,礼部尚书毛澄与内阁杨廷和为首的群臣以“汉定陶王、宋濮王”[4]734为据,认为世宗应称孝宗为考,称兴献王及王妃为皇叔、皇叔母。这样就相当于改换父母,世宗不肯接受,当即表示不满,要求另议。但当时,世宗的势力比较单薄,无法进行有力的回击,直到正德十六年(1521)七月,进士张璁上大礼疏,其主张当今世宗之事与汉定陶、宋濮王的故事大不相同,汉成帝与宋仁宗是将哀帝与英宗预立为嗣子养在宫中,而世宗则是承皇祖之统,顺天下之心,“比之预立为嗣、养之宫中者,亲疏异同较然矣”[3]162-163。此论一出,世宗当即大喜道:“吾父子必终可完也。”[1]5174随后,世宗命大臣们重新商议此事,但杨廷和等人对世宗的命令拒不听从,仍固执己见,并“历数张璁建议之偏,若与仇者”。同年九月,兴献王妃蒋氏在来京途中听闻此事,因尊称礼未定,停在了通州不肯进京,而在此时,张璁又上《大礼或问》,从世宗继武宗皇位与汉定陶王、宋濮王故事之不同的角度,以人情常理助世宗改议兴献王尊号。世宗“连驳礼官疏”,并且以去帝位相要挟,最终,朝臣妥协,答应尊孝宗为皇考,尊兴献王为“本生父兴献帝”。张璁的《大礼或问》奠定了其在“大礼议”之争中的理论基础。但此后,张璁受到了杨廷和的排挤,被调外任南京刑部主事[4]737-739。

第一次议礼成,使世宗看到了进一步议礼的可能。正德十六年(1521)十二月,世宗提出要在兴献王尊号中加一“皇”字,但这次改尊号的过程并不顺利,朝臣们不停地劝谏,或以灾象影射,或以辞官相威胁,世宗屡次下旨、屡被驳回,因此,在尊号中加“皇”字一事便一直悬而未决。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时任南京刑部主事的桂萼与张璁上疏曰:“愿速发明诏,称孝宗曰皇伯考,兴献帝皇考,别立庙大内,正兴国太后之礼,定称圣母,庶协事天事地之道。”[1]5182这次上疏再次激起了世宗的议礼热情,世宗计划于次年正月将桂萼请改称孝宗“皇伯考”一事下廷臣议,并将张璁、桂萼等召至京师。朝臣们不想让张璁回京,于是蒋冕、毛纪等反对议礼的朝臣向皇帝妥协,同意追尊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兴国太后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此时,张璁、桂萼二人已经行至凤阳,但内阁大臣认为“尊称既定,请停召命”,于是,世宗停止召张璁、桂萼回京城。见势不妙,张璁、桂萼便又在途中上疏,认为礼官有欺蔽世宗之意,请求来京与礼官当面对质,并提出若不去掉“本生”二字,则“天下后世终以陛下为孝宗之子,堕礼官欺蔽中矣”[1]5175。于是,世宗又决定将两人召回。五月,张璁、桂萼抵京。

在以前的“大礼议”之争中,反议礼派一直是以杨廷和为首,但杨廷和在嘉靖三年(1524)二月便已致仕,其离朝可以说是“大礼议”的一个转折点[5]。此后,反议礼派失去了最强有力的靠山,这也注定了其在后来的议礼中以惨败收场。嘉靖三年(1524)五月,席书与张璁、桂萼纷纷上疏论“考兴献,伯孝宗”之事。随后张璁、桂萼上疏“列欺罔十三事,力折朝臣”[1]5176。方献夫、霍韬、席书等人也纷纷上疏,申扬其说。反议礼派的朝臣们难与之争论,便集体跪在左顺门处哭谏,世宗大怒,逮捕五品以下官员一百三十四人,下诏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令其待罪[3]1050,此为左顺门哭谏事件。此次事件后,反对更改兴献王尊号的朝臣大都被廷杖致死或遭到贬黜。同年九月,皇帝颁诏,始定大礼。

(二)“兄终弟及”——继统、继嗣的核心争论点

在“大礼议”中,“兄终弟及”一词一直是双方辩驳的重要内容,杨廷和等反议礼派认为“兄终弟及”中的“兄”指明武宗,“弟”指明世宗;而张璁等议礼派认为“兄”指明孝宗,“弟”指兴献王,由此便引发了世宗是继孝宗之嗣,还是继兴献王之嗣、武宗之统的继统、继嗣之争。自世宗即位,杨廷和等人就一直在引导世宗继孝宗嗣、继武宗统,并以其礼待之,如在世宗入京时“礼部具仪请如皇太子即位礼”[3]4,世宗又为武宗服“兄终弟及”之丧礼,在面见张太后时,行“五拜三叩”的大礼,后杨廷和以汉定陶王、宋濮王故事为依据,毛澄也召集公卿台谏等六十余人上疏支持杨廷和之说,但这些上疏均被世宗推辞、拒绝。杨廷和、毛澄等人曾多次复议此事,其目的在于通过纲常礼教、仿先人成法等方式劝谏世宗继孝宗嗣、武宗统的主张。

张璁等人反对杨廷和等人继统又继嗣的主张,并强调继统是主要的,是大义;继嗣是次要的,是私情[6]50。张璁通过对《武宗遗诏》及《皇明祖训》的解读,阐述其所主张的继统、继嗣观点,主张“兄终弟及”这一传位过程发生于孝宗与兴献王之间,兴献王继孝宗位,然后再传给世宗。《武宗遗诏》中明确指出,世宗是以兴献王长子的身份入继大统,并且“伦序当立”,并未说明世宗要继孝宗之嗣。张璁等人认为继统重于继嗣,其理论使世宗在继嗣上摆脱孝宗、武宗这一系,从而打击了朝中反议礼派的迂腐之说,并巩固了世宗在皇族中的政治地位[7]。

三、是谁“曲解”了《武宗遗诏》

杨廷和等人与张璁等人在“大礼议”时曾对《武宗遗诏》中的诸多内容展开争论,其所争论的主要内容有对“兄终弟及”一词的解释、传统的纲常礼法等,这不仅仅体现了字面理解上的相互辩难,更是新与旧两种观念的碰撞。近些年有关“大礼议”的研究中,涉及议礼双方对《武宗遗诏》的解释时,有较为对立的两种说法,其一认为杨廷和等人曲解《武宗遗诏》,张璁等人才是正解[6]45;其二认为杨廷和等人的观点是正解,张璁等人是诡辩[8]。

由上文可知,武宗并未亲拟遗诏,《武宗遗诏》的主要内容是内阁杨廷和与张太后拟定的,润色及颁布也主要是由杨廷和完成的。既然杨廷和是《武宗遗诏》的主要制定方,那么,《武宗遗诏》中必定体现了杨廷和的政治诉求及政治权益,其对《武宗遗诏》的拟定必然也是慎之又慎。首先就杨廷和个人而言。杨廷和“性沉静详审,为文简畅有法。好考究掌故、民瘼、边事及一切法家言,郁然负公辅望”[1]5031,这说明其性格谨慎且崇礼重法,其在“大礼议”中“窃念大礼关系万世纲常,四方观听……必上顺天理,下合人情”[4]738。各种言论及主张始终未脱离纲常礼法这一范畴,其对于《武宗遗诏》的解读也自然符合其所坚持的纲常礼法。其次就杨廷和内阁集团的政治利益而言,杨廷和在世宗即位之初权势极大,其获得权势的主要途径便是裁抑皇权,其主张世宗继孝宗嗣,以武宗弟的身份入继大统,这不仅能使世宗在一定程度上丧失皇权的独立性[7],使其受制于内阁与张太后,维护其利益,更能实现其崇弘治之绩、纠正德之误,以革新嘉靖之政的政治抱负。

杨廷和等人虽按照礼法在《武宗遗诏》中定“兄终弟及”这一传位方法,但却未在《武宗遗诏》中对此词意加以限定,这也给了张璁等人机会,即从另一角度解释此词意。张璁等人援引《书》等经典,驳斥了杨廷和等人“惟宋儒程颐《濮议》最得义理之正”[1]5037之观点,认为杨廷和等人之说不合时势,“未免胶柱鼓瑟而不适于时”。从张璁等人主张的“以情定礼”、情亦是纲常伦理等方面可看出,张璁等人在思想上对因循守成等伦理纲常的突破。此外,当时朝中重臣多为杨廷和一派,其集团势力权倾朝野,而张璁、桂萼等人多是部属小官,位卑言轻,后被排挤到地方,杨廷和等权臣的嚣张跋扈也引起了张璁、桂萼等地方官吏的不满,张璁曾在上疏中多次提到“宁负天子,不敢忤权臣”等内容,将矛头指向杨廷和等人。

在明代君主集权体制中,皇权是不可能一直被抑制的。因此,张璁、桂萼等人多次上书与杨廷和等人较量,不仅在情礼上支持世宗的主张,也为了实现其“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10]454-458的政治理想。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写道:“诸臣徒见先儒成说可据,而忘乎世宗之与汉哀、宋英不同,争之愈力,失之愈深。”[9]由此可见,杨廷和等人对《武宗遗诏》的解释重在固本因循,而张璁等人则是时势变通,双方对武宗遗诏的解释均不存在曲解、背弃之意,其区别是礼法、政治立场上的因循守成与政治革新。

四、世宗再释《武宗遗诏》与革新气象

嘉靖三年(1524)九月,世宗颁布诏书,改称孝宗为皇伯考,改称张太后为皇伯母,称兴献帝为皇考,章圣皇太后为圣母,并重新在诏书中解读了“大礼议”时《武宗遗诏》中“兄终弟及”以及继统、继嗣等歧义之处:“今祖训曰:‘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则嗣位者实继,绝非继嗣。”[3]1112此诏书指出了汉定陶王、宋濮王之故事与今事不同,不能按其行事,伯父子侄乃是天道纲常,不可改变,如果以伯为父、以父为叔便是坏了纲常,同时指出“兄终弟及”之意重在继统,而非继嗣。

此外,诏书还传达了两点颇为重要的信息。第一,诏书指出历朝历代所载之礼只适用于士大夫,不适用于皇帝,并且只有圣人才有资格与皇上议礼,寻常人是没有资格的,并且从礼法上对皇权独断性加以肯定。第二,张璁等人对《武宗遗诏》的阐释,扫除了汉、宋的陋习,而汉、宋之礼是杨廷和所坚持的,这对于清除朝中反议礼派之残余、肯定张璁等人在“大礼议”之争中胜出的合礼与合法性以及后来张璁等人政治改革措施的顺利推行有着重要意义。

与杨廷和等人相比,张璁等人具有革新气象。在赋役问题上,杨廷和等人所采取的是历朝历代的例行蠲免措施,其反对通过改革赋役制度减轻农民的负担,而张璁、桂萼等人则主张对赋役制度进行变革。桂萼历任丹徒、武康、成安等县的知县,深知百姓之疾苦,在直隶成安县任职时,曾主持清丈土地,并纠正了当地社民享无税之田、屯民供无田之税的不合理现象[10]173,这为其之后进行赋役制度革新提供了重要经验。在政治作风方面,朝廷上形成了以杨廷和为中心的官僚集团,大肆打击政敌、干扰皇权,党派纷争不断,在其所推行的新政中,除了在打击宦官势力方面采取了一些措施,并未对官僚集团有任何影响。而张璁、桂萼等人“合力”却不“党附”[6]80,这不仅是革新官僚应具备的政治作风,更是世宗所希望见到的。在两派成员自身素质方面,杨廷和曾多次提拔亲信子弟,“擢其子慎及第第一,改其弟廷仪吏部侍郎……私厚原任都御史彭、泽巡按御史赵春”[3]51。杨廷和尚且如此,其下属官僚腐败之行径更不必说。张璁等人系中下级官吏和青年进士[11],更能体会到百姓疾苦,具有致政求治的志向、锐意进取的精神、廉洁高尚的个人素质。张璁“刚明峻洁,一心奉公,慷慨任事,不避嫌怨”[3]4577,《世宗实录》中给予其非常高的评价:“终嘉靖之世,语相业者,迄无若孚敬云”[3]4578。明代人凌迪知也充分肯定了桂萼的政绩,称桂萼“实学励行,执古而傲……其讲学论政,皆自稽古根本中来,又其于进退之际,恳恳不肯自恕,可谓名相也已”[12]。

嘉靖三年(1524)九月,世宗颁布诏书,除论定大礼外,更将革清积弊、挽救时局纳入其中,诏诰天下“凡旧章未复,弊政未除,人才未用,民生未安,边备未伤,军储未充”[3]1121等一切有益于治国理政之事,均一一条具上奏,世宗将“举而行之”[3]1121。此诏书的颁布意味着礼制的更定,体现了世宗的执政措施及主张,革新气象就此显现。

五、结语

《武宗遗诏》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有着极为重要的政治意义,对明王朝的延续与政局的稳定起到了重要作用,其中的诸多内容也成为杨廷和等人与张璁等人争论的焦点。在对《武宗遗诏》的释读中,杨廷和等人与张璁等人的主张有着不同之处。在对传统礼制的论证中,双方都主张“法祖”,祖宗之法是双方主张的依据,不同之处就在于是否依时势而变,如对“兄终弟及”的解释、对祖训的遵循等。杨廷和等人坚持较为固化守成的礼制思想,张璁等人则不断反思、突破,并对礼制进行改革。

《武宗遗诏》中诸多新政内容仅是一次政治改革,其为了保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维持正常的统治秩序,既无革新之意也无革新之举。张璁等人通过礼制改革的突破,逐渐由礼制改革渗透到国家各方面的改革。而在这一过程中,世宗逐渐加强了对皇权的掌控,并进一步巩固了其统治权力。嘉靖三年(1524)始定大礼,世宗再释《武宗遗诏》不仅标着世宗皇权、皇位稳固,同时也意味着张璁等人在世宗支持下实现了对祖宗成法的突破,完成了皇位更迭之际新、旧官僚的交替,为其后的革新之举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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