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泥土之歌
——西默斯·希尼的《挖掘》和臧克家的《三代》之比较
2021-03-08张美丽张丽影
张美丽 张丽影
一、身份:泥土诗人
(一)爱尔兰的“挖掘者”
西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 1939—2013),是当代爱尔兰著名诗人和文学批评家,于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创作出了许多天才而优美的诗章,包括诗集《自然主义者之死》《度过寒冬》《通向黑暗之门》等。《挖掘》正是希尼第一本诗集《自然主义者之死》的第一首诗,这首诗意义深远,凝练新颖,确立了他创作的主导方向。
西默斯·希尼出生于爱尔兰德里郡的一个农场,祖、父辈均为农民。家乡优美的风景以及田园生活成了他创作的思源。他的第一本诗集就以故乡和农庄生活为主题,描写了爱尔兰的农舍、庄稼和农民播种收割等场景,展现了一幅爱尔兰的田园景色和爱尔兰朴实的民风。20世纪60年代的北爱尔兰社会动荡不安,与英国政府政治的冲突和宗派暴力事件频频发生。面对现实,正如希尼在《自然主义者之死》中说道:“我写诗,是为了凝视自己,让黑暗发出回声。”[1]9
《挖掘》着笔于希尼的童年经历,用躺在“手指和大拇指之间”[1]7的那支“粗壮的笔”[1]7,打开了通往过去和历史的大门,追溯着家乡和民族的文化历史,挖掘出了爱尔兰土地上的温情世界。在《挖掘》中,希尼精致地刻画了父亲挖掘马铃薯和祖父挖掘泥炭的场景,祖、父辈的挖掘像大多数传统的爱尔兰农民一样,只为了得到赖以谋生的粮食和燃料,而这些都是爱尔兰农民祖祖辈辈生命延续的保证。希尼从泥土中走来,以日常田野劳动作为创作的胚胎,挖掘着自己家乡和民族的精神食粮。
(二)中国的“农民诗人”
作为中国现实主义新诗的开山人之一,臧克家也是最具中国风格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生于农村、长于农村,自称是“泥土的人”,被大家称为“农民诗人”。当时萧索的农村、淳朴的乡村风景、善良勤劳的农民,和谐地勾勒成了他诗集《泥土的歌》里有形有色、有声有味的画面。正如他在《泥土的歌·序句》里写道:“我用一支淡墨笔,/速写农村,/一笔自然的风景,/一笔农民生活的缩影:/有愁苦,有悲愤,/有希望,也有新生,/我给了它一个活栩栩的生命,/连带着我湛深的感情。”[2]
《三代》是他的名作,创作于1942年,后来被收入诗集《泥土之歌》。“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葬埋。”短短六行诗,寥寥二十一个字,反复三次“在土里”,刻画出了农民与泥土之间的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命运共同体。土地哺育了世代农民,但同时也吮干了世代农民的血汗、青春乃至生命。诗歌字里行间深刻地诠释了20世纪40年代农民真实的苦难和困境。而从苦难中成长的臧克家,挚爱农村,同情农民。在那个苦难的年代里,“他以如椽的写实大笔,写出了中国如麻的苦难,成为那个时代的良心”[3]。他当之无愧是农民的歌者,是泥土发出的最强音。
二、语言:质朴凝练
(一)《挖掘》:质朴新颖
《挖掘》这首诗语言朴实无华,平实简约,不事雕琢却形象精准。诗人选取了两个独特的视角:一个是“臀部/弯下去”[1]7,刻画了父亲挖掘时的动作,另一个是“他直起腰喝了/马上又干开了”[1]7,这是爷爷挖掘时喝牛奶的动作。没有华丽的语言,两个劳动者的形象跃然纸上。从诗的节奏和韵律来看,共三十一行,每行以四音步八音节为主。其中,用头韵的手法,比如“s”“d”和“g”重复,营造出了一种极强的乐感。诗的最后一行只有四个音节,三个短元音[i],铿锵有力,坚决果断。为了增强效果,诗歌中还有许多象声词,thumb、gun、rump、lug等词中的[ʌ]音,不禁使人联想到挖掘时响亮而有力的节奏和声音。《挖掘》遵循英语诗歌的传统,拒绝宏大的主题,从自己的日常生活和经验入手,形式上严谨。这首诗歌看似内敛矜持,却折射出了厚实强烈的情感。
(二)《三代》:严谨凝练
《三代》由六行,三个字数、结构、节奏完全一样的排比句组成,短小精悍,寓意却深刻。文章共二十一个字,字字平实简单,用白描手法,采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运用孩子、爸爸、爷爷三个镜头,诠释了许多诗意内蕴,浓缩出当时农民祖祖辈辈与土地相依为命、从生到死的生活模式。
作为一名现实主义诗人,臧克家把自己的亲历即所见所闻所想所悟,通过诗歌的酝酿和加工,生动地呈现出了真实的农民和农村样貌。《三代》就是臧克家自己亲历的写实。他在文章《甘苦寸心知——谈自己的诗之九》写道:“年少时代,我和许多贫农的儿子一道‘土浴’。青年时代,我跟随‘六机匠’清晨下坡,戴月荷锄归。我看着七十多岁的‘老哥哥’结束了他酸辛悲惨的一生,葬埋在荒凉旷野的一个小角上。”[4]可见,臧克家写的三代,是他亲眼看到并为之深感悲痛打抱不平的三代农民的生活与形象,映射出当时全体农民的悲惨生活。
三、主题:三代人的故事
(一)三代人的“挖掘”
《挖掘》生动地描绘了三代人的挖掘。这挖掘既是希尼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也是祖、父辈所承袭的早期爱尔兰文化:熟悉的农人、锋利的铁锹、熟练地挖掘出马铃薯、泥炭……
本诗象征意义极强,语言朴素,感情真实,音韵节奏让人们清晰地听到宛如挖掘刨地般的节律,美妙悦耳。然而,诗人写父亲和祖父的挖掘,表现了爱尔兰往日生活的细节,颂扬了祖辈的坚忍朴实和淳厚的民情,从他们那里汲取力量,寻找民族的未来。希尼没有追随祖父辈用铁锹挖掘劳作,而是要用更有力更进步的工具——一支“粗壮的笔”去挖掘童年的记忆,挖掘他的根、他的血缘,更是挖掘民族的,家乡父老的深层文化。
(二)“三代”人的悲怆
《三代》用孩子、爸爸、爷爷三个镜头,再现了当时农民最本真的生存状态。“孩子/在土里洗澡”,顷刻间让读者在头脑中勾画出一幅这样的图景:一个农家小孩,土生土长,手抓泥土,浑身沾满了泥土,泥土是他的床、他最亲密的玩伴,也是他唯一的玩具。“爸爸/在土里流汗”,映入读者眼帘的是:一个勤劳的农夫,在泥土上劳作,压弯的脊梁,汗水一滴一滴滴在了泥土里。“爷爷/在土里埋葬”,荒凉的田地上,矗立着一座孤坟,埋葬了辛劳一生的老农。三句话,三个镜头,刻画出一幅现实的人生图景,折射出了当时农民的悲惨命运。
空间上并列、时间上承续的三组镜头,三代人“洗澡”“流汗”“埋葬”的三个生活场景,解释出了普遍的历史规律。从共时的横截面看,三句话恰似三幅三代人画图,孩子——爸爸——爷爷,不同年龄、不同时代,却相同遭遇、相同命运。这是一部农民的史诗,命运史和血泪史。从历时性的纵断面看,是农民从生到死的苦难史,是一代又一代的农民的人生缩影:孩提时在土地上玩耍,长大要在土地上劳作刨食,老了埋葬在泥土里。
四、回归:传承或宿命
(一)传承“挖掘”
《挖掘》的最后一节“我的食指和拇指间/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我将用它来挖掘”[1]7,这是希尼发自内心的最庄严的宣誓书。希尼是在用诗歌传达他要继承父辈的传统,热爱家乡的土地,用笔作铲,挖掘爱尔兰的古老民族精神,也正是这个贯穿了他诗歌创作的一生。他颂扬乡村生活的古朴安详,又关注现实和民族命运,不懈地探索人类与自然、历史与现实、政治与诗歌的关系。诗的最后,作者表达了循着祖辈的脚步,继续挖掘,坚守爱尔兰的传统的观点,希尼的诗歌经久不衰地传承着特有的乡土性和民族性。但是,希尼所生活的时代已经与祖辈不同,他不再挖马铃薯和泥炭,而是要用手中的“粗壮的笔”去挖掘,象征性地说明爱尔兰一种历史的转变,现在他有了笔,他将用笔去挖掘爱尔兰土地上的感情世界,挖掘自己个体生命的根和民族文化的根。
(二)宿命“三代”
《三代》三个诗句,以“埋葬”结束,把农民的一生写得如此悲惨,看似作者在诗的结尾悲观绝望,实际上是鼓舞他们奋起反抗。但是,这样的结尾是长期生存在封建社会的农民真实写照,既悲且愤的,为两千多年封建社会制度下农民祖祖辈辈承受生活重压、年复一年守望土地重复苦难生涯而痛思。“埋葬”这二字的意义和声音上都是悲怆的,合乎全诗的情调,引人遐思。这也合乎20世纪40年代农民的命运,作者实事求是地再现了几千年来封建制度下农民悲凉的命运以及生存规律,突显了臧克家贴近现实的精神取向。但同时,对于未来农民的生存困境,《三代》也折射出了对现状的无奈以及深思。
五、结语
《挖掘》和《三代》,不同的语言,却源于共同的脉流,希尼和臧克家两位诗人跨越时空,乡土乡情连通了他们诗歌的精神脉流。他们抒写着不同国籍、不同时代的农民和泥土之歌。而泥土的歌从来就是他们最倾心的歌、最珍爱的歌,字里行间浸透着乡土的芳香、农民的淳朴和民族的血泪。
但是,《挖掘》和《三代》的收尾却不尽相同。《挖掘》中,希尼在诗最后说“我将用它挖掘”,用“粗壮的笔”而不再是“铁锹”去挖掘爱尔兰的未来,循着祖辈的根基,却走出了一条不同于祖辈的“挖掘”之路。而《三代》以悲结尾,是20世纪40年代农民的本真写照,是现实主义的映射。诗人用不同年龄段的形象代表了三代人,构成了三个紧密贯穿互为因果的意象。通过三代人的“洗澡”“流汗”“埋葬”这样三个生活场景揭示出了普遍的历史规律。诗歌不仅礼赞了世代农民的淳朴,表达了对农民命运的同情,更是充满了对农民困境的担忧。《三代》三句话,浓缩出了当时农民悲凉的人生和生存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