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古代诗歌生态意识探微
2021-03-08吕娜
吕 娜
一、研究背景
诗歌是语言的精华与智慧的结晶,诗歌以其独有的抒情方式和高度凝练的语言,集中反映着社会生活。同其他民族的文学史一样,韩国古代诗歌最初是口头歌唱形式,虽然后来与音乐逐渐分离,却已具备音乐的音律。[1]中、韩两国自古以来交流密切,中华传统文化对韩国古代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但因社会背景、风俗文化等方面存在差异,韩国古代诗歌又呈现出鲜明的本土化特点,蕴含着独特的生态意识和审美意识,表现出其先人对生命本质的思考,体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扩大了东方生态哲学思想的内涵与外延。
二、韩国生态思想产生的历史背景
韩国从古代开始便善于学习和汲取外来文化的精华。儒教、佛教、道教、程朱理学等中国传统文化传入朝鲜半岛后,对韩国古典文学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由中国传入朝鲜半岛的儒家文化与韩国固有的本土文化相融合,起到了特殊的作用。李朝时期,儒教被定为国教,成为韩国民族文化精神的主干,并在潜移默化中渗透到原生文化的各个方面。[2]4世纪左右,佛教由中国传入朝鲜半岛,佛教的“禅定”思想要求人的心性从俗世的名利追逐中解脱出来,从而回归自然本真状态,在与自然无声的冥合中达到物我等同、梵我合一的境地。7世纪初期,主张清静寡欲、崇尚修身养性的道教由唐朝传入朝鲜半岛,并成为许多古代文人修身养性、为人处世的重要途径。
三、韩国古代诗歌生态意识
尊重自然、敬重祖先的民族传统是韩国古代本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韩国古代诗歌一方面继承了这一传统,另一方面汲取中国儒、释、道等哲学思想的精髓,并将其运用到诗歌创造当中,使其诗歌具有生态美学意识和生态自然意识。
(一)韩国古代诗歌生态美学意识
分析韩国古代诗歌,能发现其中所蕴含的物我合一的田园美、心物交感的爱情美以及比兴手法的意蕴美。
1.物我合一的田园美
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仕途得意时则出仕于庙堂之上、官衙之中;仕途不达时则隐退山林田园,在大自然中寻求心灵慰藉。从这一点来看,韩国古代文人发现自然美的路径与之极为相似。[3]中国田园诗歌中,有些文人以“渔父”的水上生涯和“白鸥”纯洁悠闲的形象来抒发遗世独立、回归自然的情怀,这种田园题材也渗透到韩国古代诗歌,尤其是“江湖时调”作品当中。诗人赞颂自然山水之美,体现出回归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思想。尹善道在《渔父四时词》第九章《春词》中描绘了江村寂静春夜之景。“收起钓鱼竿,倚窗赏月亮,抛下锚,抛下锚。夜深子规啼,声声彻夜空,桨声里,静静躺。兴味无穷尽,流连忘返不思还。”寂静的深夜,唯有杜鹃的鸣叫声不时划破长空,更增添了夜的寂静。诗人的“心之静”与江边的“夜之寂”营造出一种平淡而又空寂的意境,从而达到了物我合一的精神境界。李贤辅在《渔父歌》第三章描写了隐居自然的生活:“青荷裹餐米,绿柳串鱼肉。芦荻花丛出,停系小舟。一股清意味,可叹无人知。”渔父的生活看似简单而朴素,但是他的内心却无比充实。“青荷”“绿柳”“芦荻”“小舟”,一幅充满“清意味”的画卷浮现在读者面前。诗人欣赏自然之美,并将其融入简单质朴的生活当中,最终升华为艺术,这就是诗人追求的审美境界。李滉的时调《陶山十二曲》中反映了崇尚理想、追求人与自然调和的态度。他在第六章中写道:“春风花满山,秋叶月满台。四时佳兴与人同。兼鱼跃鹰飞,云影天光,了无穷。”鱼跃鹰飞、云影天光,万物皆遵循自然规律有序运行,读者能从诗歌中感受到哲理的情趣。
2.心物交感的爱情美
爱情是艺术永恒的主题,是人本性的表现。韩国古代爱情诗表现出对本真爱情的追求与向往。上古诗歌《黄鸟歌》可谓韩国抒情诗的先祖。“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这首诗为高句丽第二代王琉璃王所作。作者看到两只黄鸟相依相偎,翩翩起舞,此刻的自己却形单影只,回忆自己和雉姬深切诚挚的爱情,心中无比惆怅。
丰富而细腻的情感是女性诗歌中不可缺少的灵魂支撑。黄真伊是李朝著名诗妓,她与苏世让关系十分亲密,《送别苏判书世让》是她情诗中的代表作。“月下梧桐尽,霜中野菊黄。楼高天一尺,人醉酒千觞。流水和琴冷,梅花入笛香。明朝相别后,情与碧波长。”这是一首离别诗,黄真伊并未将离别之情显露于外表,而是先用“梧桐尽”与“野菊黄”来营造萧条凄凉的气氛,并通过“霜”“冷”等极具寒意的词语烘托离别的哀伤,可见其对苏世让的依依不舍。李桂生也是当时的名妓,她在《闺中怨》中倾诉了相思之情。“琼苑梨花杜宇啼,满庭蟾影更凄凄。相思欲梦还无寐,起倚梅窗听五鸡。”诗人因相思而彻夜无眠,可见其相思之苦。诗中的梨花、杜鹃、月光,这些都是爱情诗中经常使用的自然意象。离别是痛苦的,相思是寂寞的,而等待更是令人煎熬难耐。小琰《赠人》:“宝鸭生香细细烟,杨花飞作岸头绵。妆闺不耐春相忆,客舍遥怜夜独眠。玉枕梦回等耿耿,画檐帘卷月妍妍。音书两绝无青鸟,魂断三千弱水边。”柳絮纷飞,本是春意盎然、充满希望的景象,而所爱之人音信全无,陪伴诗人的只有香烟、孤灯与明月。而“灯”和“月”又不解诗人心意,分外明亮皎洁。香炉里的香一点点燃尽,而诗人等待的孤独与煎熬愈加绵长。相思与离愁在这些女诗人的笔下或浓烈炙热,或清淡婉约,但都不约而同地带着凄楚哀伤的情调,她们用一生的等待与思念铸成了一首首凄凉哀婉的悲歌。
3.比兴手法的意蕴美
比兴是中国诗歌中的一种传统艺术表现手法。受中国古代诗歌影响,韩国古代诗歌中也经常使用比兴手法托物言志。“山村雪飞埋石路,柴扉莫开无客来。深夜一片月,聊充我友来做客。”诗人申钦在时调《山村雪》中描写了山村雪景:寂静的山村,被大雪覆盖的石路,禁闭的柴扉,这些景观营造出分外静寂的意境。诗人在最后一句中将明月比喻成陪伴自己的友人,更是将这份空寂烘托到极致,从而使诗人的心境与自然环境达到融合与统一。《黄鸟歌》中,诗人先是以黄鸟起兴,触景生情,然后以相依而栖的黄鸟比喻自己和爱妻的眷恋之情,借助景物来进行铺垫和暗示,比兴手法的运用使诗歌更加含蓄。“秋风唯苦吟,世路少知音。窗外三更雨,灯前万里心。”崔志远在《秋夜雨中》通过秋风、夜雨、孤灯烘托出自己在异域的孤独以及对祖国和亲人的怀念之情。李朝时期著名时调诗人李滉在《五友歌》中赞颂了水的清澈明净与长流不息、石的永恒不变、松的坚定不移、竹的苍劲中空、月的光明普照。在诗人看来,水、石、松、竹、月是大自然的代表,是天地灵气的结晶。同时是诗人耿直孤高、憎恶黑暗、注重气节等品格的投影,是人格化了的自然。由此可见,韩国古代诗歌中通过比兴艺术手法,以自然为友,将自然看作与人平等无贵贱之分的主体,并赋予自然丰富的情感与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二)韩国古代诗歌生态自然意识
远古时代,生产力水平极为低下,人们对自然界认知有限。人类既对自然感到恐惧,又对自然给予的各种恩泽心存感激。因此,远古人类所萌发的敬天意识与自然崇拜意识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占有重要地位。
1.敬天意识
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处于一种和谐状态。人类对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的认识有限,对洪水等自然灾害充满恐惧,在大自然的威慑下惶恐不安。由于自然的种种不可知性,人们便在头脑中幻想出能主宰一切具有强大力量的神。韩国古代先民将上天视为崇高而神圣的存在来崇拜。“常用十月节祭天,昼夜饮酒歌舞,名之为舞天。”“……以殷正月,祭天国中大会,连日饮食就歌舞,名曰迎鼓。”由此可知,天神崇拜是一种普遍的习俗。韩国古代第一部长篇叙事诗《东明王篇》以早期神话传说为创作题材,歌颂了韩国开国祖先的建国业绩和民族的悠久历史。诗歌中提到的神话有一个共性元素就是“天降”主题:桓雄是天神之子,解慕漱是天帝之子,天降六部、天降六卵。这既为始祖建国提供了“君权神授”的理论依据,也强调了始祖神圣的正统地位,天降主题是韩国初民原始天神崇拜意识的体现。赵允卿指出:“从世界各民族的建国及始祖神话中可以看出,人类的原始信仰最初表现为对天体的崇拜,因为在初民的意识中,天是世界所有物体与现象的创造者,因此便有了天神崇拜。”[4]由于受到中国古典哲学的影响,加之韩国本土信仰的积淀,韩国古代观念中充满了浓厚的“配天”思想。韩国第一首国语乐章《龙飞御天歌》第一百二十五章中写道:“子子孙孙,圣神虽继,敬天勤民,乃益永世。”强调子孙要尊天爱民,使祖先留下的事业发扬光大。另一首乐章《天监》中也提出了敬天思想:“天监于下,眷阙有德。……于皇天名,赫赫靡常。覆彼昏德,兴我哲王。克敬尔德,亿载无疆。”指出上天监视人间,眷顾有道德的君子,赞美了朝鲜王朝开国君主有盛德,是天命所向,希望子孙后代借鉴历史,遵循天命,发扬道德,从而永葆江山。这两首乐章都将“天命”与“德”紧密联系起来,体现出浓厚的“配天”思想。
2.自然崇拜意识
古代先民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朝朝暮暮、年复一年地生产劳作,他们根据自己的观察,发现自然景物的某些性质与人们的意愿有相通之处。日月星辰、风云变幻、花开花落、鱼跃鹰飞,这些都使先民产生一种生命的共感。于是,人们将自己美好的祝愿寄托在各种自然现象以及动植物身上,也就是原始人的自然崇拜。随着敬天意识的产生,他们对太阳以及像太阳一样圆的物体也产生崇拜。原始初民看到鸟能够在天空自由飞翔,而鸟卵又像太阳一样呈圆形,受这种心理影响,形成了原始初民的太阳崇拜和鸟崇拜。关于“卵”,中外学者普遍认为“卵(或者说蛋)是一种超自然的生殖力量象征”[5]。“卵生”是原始初民在对自然进行细致观察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共性思维。《龙飞御天歌》中所提到的韩国古代建国神话中,除了檀君,其他建国始祖都是卵生。朱蒙因日光受孕产卵,朴赫居世与金首露王是从圆如日的卵中所生,而且卵或卵始祖在诞生时常常伴有光的出现,显然这与太阳崇拜有关。太阳象征着天神,水则象征着地母。神话中水与生命的连接来自古代人的生活经验,这种对水的生命性体验经过升华,在神话中体现为生命的象征。《龙飞御天歌》中所提到的始祖神话与建国神话当中,东明王朱蒙的母亲是河伯之女柳花,新罗始祖朴赫居世在井边诞生,天和水的结合预示着具有神圣血统非凡贤王的诞生。水既是生殖力与身份的象征,也是从神的世界到现实世界的通过仪式。[6]水能够为统治者的血统神圣性提供合理的说辞。除了上述天、卵、鸟、水等崇拜外,还有对虎、龙、熊、蛇等动物以及山川、石、井等无生命的各种自然界物体的崇拜。由此可见,韩国古代初民对大自然有着极高的崇拜之情,相信大自然中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体都育有能够祸福人类的强大精灵,因此在进行生产活动时都会举行各种祭祀仪式,以祈求神灵保佑,将人与自然的对立转化为人与自然的和谐,从而为人类生存和发展创造更好的条件。
3.天人和谐意识
自然崇拜是对自然的恐惧与依赖,而天人和谐则是物质和精神的追求。在漫长的生产劳作与生活时间中,韩国古代先民与自然的关系不断趋于和谐。在韩国古代诗歌中,无论是描写农事还是吟咏爱情,自然界的身影时隐时现,充满着一种和谐融洽、自然亲和的气氛。四言诗《农夫歌》描绘了农家的日常田园生活。“四海苍生,庄稼他们。一生辛苦,切莫怨恨。……前面溪边,菖蒲叶子,郁郁葱葱,生长旺盛。布谷鸟声,处处可闻。催来此地,一片春色。”这首诗歌并未吟咏农业生产与农民劳作的艰辛,而是强调了农业生产的重要性。“溪边”“菖蒲”“布谷鸟”等意象显示出生机勃勃的春色,为读者展现出富有生命力的画面。爱情诗中有富有泥土气息的无名氏作品,如《爱》当中,诗人用渔网和西瓜蔓来比喻爱情的难舍难分,颇有新意。韩国大儒李滉受深受中国程朱理学思想影响,他曾提出:“盖圣学在于求仁,须深体此意,方见得与天地万物为一体。”[7]他在时调《清凉山》中表现出对自然的无限热爱与珍惜。“清凉山上六六峰,唯有我与白鸥知。白鸥献辞于桃花。桃花莫远流,勿叫渔人知。”诗人将白鸥视为知己,并将其拟人化,通过白鸥对桃花“莫远流”的嘱托,表现出诗人生怕桃花顺水而流被渔人发现这片“武陵桃源”,打扰这份清新宁静,表现出诗人珍爱自然的情怀。
四、结语
回归自然是现代人内心深处的呼唤。分析韩国古代诗歌能够发现,其中蕴含物我合一的田园美、心物交感的爱情美和比兴手法的意蕴美。同时,从韩国古代诗歌当中能窥探到韩国古代先民尊重自然、善待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意识。中、韩两国隔海相望,历史文化交流源远流长,中国古代优秀的传统文化对韩国古代诗歌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韩国古代诗歌在接受中国儒、释、道等哲学思想影响的基础上,结合本国固有的自然观,体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极大地丰富了东方生态美学思想内涵与文化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