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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且大气:李贺诗歌的语言与意象风格

2021-03-08徐瑞琳邹志勇

文化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李贺人间大气

徐瑞琳 邹志勇

在中国古代群星闪耀的诗人群体中,李贺是较为特别的一位。他才华横溢,短暂的二十七载人生却留下二百三十余首传世之作,开创了冷艳怪丽的长吉体诗歌。在人们的印象中,李贺的作品读起来总是让人觉得颇为“阴森”又绮丽魔幻,具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仿佛真的来自地下的“神秘世界”。他的诗歌不仅有精巧细致的物象意象,还有大气的语言风格,看似矛盾的特质在李贺的作品中有着恰到好处的平衡。本文主要从李贺擅长的色彩和意象入手,探究李贺诗作中大气与精致的巧妙结合。

一、李贺诗歌中的精致

宋代严羽在他的《沧浪诗话》中评价李贺:“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1]李贺的诗歌往往采用多感官结合的手法给人以生动的画面感,善于化用典故传说,同时为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而李贺独特的诗歌王国的建立离不开他高超的语言艺术以及对丰富意象的巧妙运用。

(一)语言的精致

得益于诗歌语言的精妙细腻,李贺作品的显著特点之一即为选词炼句不落窠臼,其代表作《李凭箜篌引》较好得体现了这一特点。清人方扶南评价称:“白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引》皆摹写声音之至文”“足以泣鬼”。

用诗歌记录音乐对诗人要求极高,既要灵活运用生动形象的文字描摹出音乐的动听,又要能够准确表达听众的感受,而更难得的是要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三者兼备,实非易事,但李贺仅用九十八字便生动地再现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听觉盛宴。“空山凝云颓不流”[2]31,天空中的白云因李凭的演奏停止了流动,侧面反映了现场听众已为音乐深深吸引,陷入投入乃至忘我的状态;“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2]31,华美的辞藻和传说自此处开始叠加,好似将抽象的声音具体化,重现了李凭时而高亢激烈,时而低回婉转的演奏过程;结尾处“露脚斜飞湿寒兔”[2]31等句,巧妙化用典故营造出时间静止之感,令读者仿佛也来到演出现场,听罢箜篌露出会心一笑。正是李贺精妙的语言和真切的情感,将抽象的音乐幻化成仿若触手可及的动人画卷,存于纸张之上,使《李凭箜篌引》得以跨越历史的漫漫长河,让我们今日依旧得以感受到昔年穿云裂石的动人旋律。

李贺诗歌语言的精致不仅在于对宏大场面的华美叙写,更在于他能将平凡生活中的细节描写得细腻动人,他以卓越的观察力和新鲜的想象力带给人们对熟悉的、平日不甚关注的事物以全新体验。《杨生青花紫石砚歌》中描述的主要对象就是文人墨客房中最常见的物品之一——砚台。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它们不过是妙笔丹青背后平庸无名的奉献者,但在李贺的笔下,看似普通的砚台,也有着“佣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2]217这般动人心魄的美。佣刓,精雕细磨,写起细腻;抱水含满唇,动词“抱”和“含”赋予砚台人的特点,“含满唇”既写出墨汁满溢之状,又具有鲜活欲出之效。这是从咏物到拟人的思维过渡,基于此,下句的用典才更显顺理成章。下半句中,“暗”是檃栝典故中“藏三年”之意,表面之意是指因藏三年故热血遂冷,深层之意则是忠臣之血逐渐化为碧玉,有了热血的对比,才更显玉的冷硬。而用“冷”字点出其意,把前一句的鲜活生动转化为冷峻凝固,极具出人意料的艺术陌生化效果。而将砚台中隐约出现的青花纹理比作历史典故里忠诚正义的苌弘之“碧血”,使砚台在美丽之外又承载了深挚的历史、文化意义,而后者正是砚台作为文化用品而具有的独特价值,使精巧玲珑的语言、意象背后更折射出大气的历史厚重感。

李贺通过对生活的悉心观察发现了日常生活中细微之处的美,并通过精致的文字和独特的想象对其进行演绎加工,即使是最熟悉的事物,也能令读者产生新奇的陌生感。

(二)意象、物象的精巧

李贺的诗作中有很大一部分蕴含着其对仙界、鬼界等玄幻世界的畅想,为他的诗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即便书写的是人间冷暖,也常有些许梦幻意味,时至今日依旧令无数读者为之倾倒叫绝。除了瑰丽浪漫的辞藻,李贺使用的精巧意象与物象也是其诗作极富吸引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李贺的《将进酒》中,他通过跳跃的意象呈现了一场盛大奢华的酒宴,然而看似花团锦簇的宴席背后,又潜藏着死亡的压抑与阴霾。生死对比,分外凄凉。

“琉璃钟”“琥珀”“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罗帏绣幕”“香风”,密集华美的物象呈现出了一场有声有色的奢靡筵宴,令人眼花缭乱。紧接着作者将画面从几近静态的物体转至宴会中连续上演的舞乐上,“龙笛”“鼍鼓”“皓齿”“细腰”,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令读者更深地沉浸于这一片繁荣恣意的狂欢之中。然而随后李贺的画风一转,从这场近乎疯狂的飨宴中抽离出来,极致的欢愉过后却是无尽的苍凉。“日暮”“桃花”“红雨”“刘伶坟”等意象的使用,勾勒出一幅与前诗截然相反的苍凉画卷——残阳的映照下落红缤纷,酩酊大醉的人的面前伫立着一座孤坟。透过精巧的物象和意象,李贺运用近似空间蒙太奇的手法强烈地展现着自己死既可悲、生也无聊的苦闷心理,令诗歌更具吸引力和感染力。

许是受道教文化的影响,李贺的诗歌中有大量篇目与神话传说相关联,如《梦天》《金铜仙人辞汉歌》《湘妃》《瑶华乐》等,因此其中使用的大量意象、物象往往与“仙”“鬼”相关。比如“寒蟾”“鸾佩”“银浦”“三山”“虞渊”“瑶席”等,而且李贺对意象、物象的使用少有重复,对常用意象进行陌生化、多样化的表述,并幻化出多变的情感。

比如,同样是为了代指“月宫”,在《天上谣》《梦天》和《巫山高》三首诗中,李贺分别用了“老兔寒蟾”“玉轮”“桂香陌”“蟾桂”等词语,结合“云海”“天河”“青州”“仙女”“巫山”等诗歌中出现的其他意象,《天上谣》和《梦天》感慨人世沧桑、众生渺小;而《巫山高》则带有强烈的悲剧色彩,翻用“楚魂寻梦”的故事表现了人们对美好事物逝去的惋惜之情。此外,《天上谣》和《梦天》虽表达的情感相似,但《天上谣》中所用意象多与人间相联系,如“桂树”在天上、人间皆有,不过人间的桂树一年一开,天宫的桂树常开不败;“秦妃卷帘”也与人间女子相似,但秦妃身边有一青凤相伴。而《梦天》所用的“云楼”“鸾珮”“齐州”等意象则主要集中于仙界,完全采用俯瞰人间的视角。

凭借着对精致恰当的意象和意蕴悠远的典故的灵活运用,李贺的诗作能上九天也能关注人间,有的气势磅礴有的却细腻平和,宛如一个谜,期待后人更多的探索。

二、李贺诗歌中的大气

受到政权动荡等历史大环境的影响,中唐时期的文人心态多呈现出一种与盛唐不同的下行趋向,文风也偏重于低沉。李贺被尊称为“诗鬼”,其作品多文辞华美却往往与阴郁凄凉的气息相伴歌,常令人感受到苦闷与萧瑟。但在中唐时期的一派萧瑟之景中,李贺又独能鹤立其中,展示出傲视时代的大气之风,别具历史的厚重感,尤其体现在涉及建功立业、兴复宗室等主题诗歌的语言和意象使用,及其较为独特的神话仙人题材两方面。即便如此,李贺也不能自立于时代之外。同李白等盛唐时期代表诗人完全豪放、自信的大气之音相比,李贺的大气更加深沉,满含着对国家、社会命运的担忧与思索。

(一)李贺诗歌语言、意象风格的大气

中唐时期藩镇林立,战争频发。不灭的烽烟极大地激发了李贺的豪情,感染着他写下了“雄鸡一唱天下白”[2]136等飒爽昂扬的诗句。年轻的李贺离开了家乡到处游历,当他经过沂州雁门关时,一场真实的战争画面在他眼前展开,给他留下了强烈的震撼。这场战斗没有在军事史上成为经典,但李贺巧妙地运用对色彩的把握,怀着年轻的报国之志,一首《雁门太守行》将这极具冲击力的战场大气磅礴地定格在中国文学的漫漫长河之中。

黑云压城,铠甲泛着金光,鲜血如胭脂般艳丽,凝结后又变成浓重的紫红,守将手中的利刃闪着银光,对比度极高的色彩交织成了沙场苍劲的画面,秋天又为所有的颜色调入了一抹萧瑟和凝重。既暗示着战争的压抑与焦灼,又透露出一种坚定、无畏的气势,沉寂肃然的气氛里暗藏着冲锋呐喊的激烈,显得格外有张力。而本诗最后两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2]52不再对颜色进行细致的描写,而是直白地表达了李贺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与热情,少年人大气潇洒的语言风格将全诗感情带至顶点,随即戛然而止,将他的气质展露无遗,同时令人沉浸在他所营造出的万丈豪情里,对未来感到无限希望。

相比《雁门太守行》等战争诗歌的斑斓激昂,《猛虎行》借凶猛的老虎批判藩王们的残忍,不仅用神兽、宝刀的出场为现实带来魔幻的色彩,还在结尾处化用孔子《苛政猛于虎》的典故,使整首诗牢牢笼罩在现实的沉郁和深重的无力感之下,字里行间又流露出对荒唐现实的嘲讽与愤怒。“东海黄公,愁见夜行。道逢驺虞,牛哀不平。何用尺刀?壁上雷鸣。”[2]252诗句十分夸张地将“虎”的凶恶放大,极富戏剧性地感叹曾经制服过它的仙人现在竟开始怕他,“东海黄公”这一意象的出现从侧面生动地衬托出虎的可怖。而当它路遇似虎的义兽驺虞,甚至因驺虞有利爪却不伤人而感到不平,“虎”和“驺虞”两个意象的鲜明对比,荒诞犀利地指出善与恶在虎的世界里完全颠倒这一事实。“尺刀”和“雷鸣”两个意象的出现蕴藏着更沉重的现实,刀剑尚且敢如雷鸣般吟啸,而本该对抗老虎保护百姓平安生活的各级官员们却不知踪迹。对神话传说中意象地化用增添了诗歌的传奇色彩,没有言尽的细节增强了诗歌的气势,自问自答的句式将作品中的讽刺与悲怆更进一层,令人更真切地体会到乱世之中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少年意气之外,李贺的这份气质里还装下了天下苍生,大气中又添上了沉重。

心系天下,所以面对现实中无力破解的弊病时会加倍激动。大气的语言风格和意向选取放大着李贺内心的忧愁与愤懑,为诗歌简练语言注入炽热而又深沉的情感。

(二)李贺诗歌写作题材的大气

除了忧国忧民的热血豪情,李贺诗歌的大气也体现在他大胆丰富的想象之中。作为唐朝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存世诗篇中有不少对天界、神仙乃至人世变迁的奇妙幻想,它们天然地为李贺诗歌附上了一层“精致又大气”的外衣,但又不仅仅因其梦幻才令人感觉大气,更重要的是这一题材浮华表象背后,李贺面对生命流逝这一无数人避无可避的恐惧时,超越时空的淡然气质。

李贺曾罕见地写过一首颂诗《上之回》,“天高庆雷齐坠地,地无惊烟海千里”[2]289这首创作于唐朝“中兴”时期的诗,将平民百姓的欢愉同上古神话相联系,祥云笼盖,千里安宁,天高海阔的大气视角更凸显了人间俗子的喜悦。神话传说的世界让李贺暂时忘却了人生的诸多不顺,从人间的纷纷扰扰中抽离出去,展现着超脱人间的大气。

《上之回》中的仙界随人间的喜而喜,但李贺在绝大多数探访天界的视角里,似乎都传递着有情之物难以永恒的思想。《金铜仙人辞汉歌》中,铜人眼里的刘彻及大汉帝国短暂脆弱,可就在铜人为此心生悲悯之时,它自己也变得短暂虚弱了[3]。这所有的变幻纠结,都落入了李贺的眼中,而他也终将消散在历史的云烟中。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2]94,他历经世事百态、王朝兴衰的苍凉与无奈显露无遗。当诗歌的主题围绕“自然界”和“天神”展开时,会自然地拥有一种凌驾云端、俯瞰人间的独特视角,展现诗人梦中上天、下望人间的奇思妙想,好像千载光阴和广袤的九州大地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诗人在这种豪迈潇洒的气势之下,难得传递出自己面对“人生”时,看破所有烦扰后云淡风轻的大气洒脱。

虽然有情之物终将逝去的结局多少令人感到惋惜,但李贺更赞同应当遵从自然规律,平静地对待生死离别,而不是因畏惧死亡、渴望享受人间极乐而妄图通过修仙、炼丹等劳民伤财的手段延长自己的寿命。

《古悠悠行》里,他通过日升月落、昼夜交替的自然现象,引出了“千岁随风飘”[2]97的生命哲理,表达了他对于生死的平和大气,也隐晦地表达着他对王侯将相们向神仙乞求长生不老这一行径的鄙薄。李贺认为,能阻止生死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令时间暂停。若时间停止走动,自然可以保证老者不再离世,年轻者也免得痛哭。在诗歌的最后两句中,茂陵刘彻求仙问道可最后仍旧躲不过慢慢腐化为一堆白骨的结局;始皇嬴政溘然长逝于寻丹问药的路上,最终还费去许多鲍鱼以遮盖尸体腐烂的气味。李贺的想象带着一丝任性和常人难以企及的大胆,通过叙写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们的命运,对达官显贵们成日“修仙”的活动展开反复批判。这不仅出于对时政的批判,更体现了他面对生死时的冷静与淡然,也正是这份从容,为他的生命与诗歌都增添了超凡的大气。

三、结语

唐朝涌现出太多名垂青史的优秀诗人,李贺藏于其中似乎并不那么耀眼。然而他的诗似乎真的有一种魔力,初见时即惊艳,越了解就越割舍不下。他开创了冷艳怪丽的“长吉体”,传世诗歌以“奇”出名。韩愈等人赞颂他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力,但也有朱熹之流认为过度在意词句的雕琢、意象的选用不易于理解,会将诗歌带入歧途。人们对李贺作品的评价充满了矛盾,而究其一生,他都处在平庸和奇绝的矛盾之中——出身高贵却家境贫寒生活艰辛;才华横溢、天赋卓绝却一生与仕途无缘;传世作品极多,其本人却在本应风华正茂的年纪溘然长逝……独特的人生经历塑造了李贺独特的性格与气质,使他的作品多少都带有诡谲神秘或凄凉悲苦的色彩,精致与大气的微妙平衡贯穿于他毕生的创作风格之中。观点的反复碰撞令人物愈发饱满,作为中国最早开始探究生死豁达、神鬼故事的诗人,李贺的精致可与温庭筠等婉约派代表相比,他的大气又常被人用与李白并论[4],他与其他中唐诗人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李贺才华横溢、作品颇丰,但又好像一个谜,值得更多的关注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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