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与“序”:对差序格局概念的理解与阐释
2021-03-08刘娜
刘 娜
一、研究背景
差序格局被看作分析中国社会关系结构的基本概念[1]。这一概念是费孝通在分析中国传统社会基层结构时提出来的。他认为中国社会结构以自己为中心,“好像是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2]26,“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2]27。这种平面的、没有纵深感的网络意象使得差序格局与西方社会关系(social networks)概念的含义非常接近。因此,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关系网络研究在我国兴起后,很多学者便将之与差序格局等同。可是,差序格局不仅有横向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差”的维度,也有纵向的等级化的“序”的维度。也就是说,差序格局不仅是一种关系,还隐含着对社会结构的解析。差序格局的这一面向,大大扩展了社会关系研究的广度和深度。那么差序格局能否整合权力、等级、分化等重要概念,突破社会关系发展的理论瓶颈?它能否借助社会关系理论发展的东风而成长为一般性理论(formal theory)?这将是本文分析的重点。
二、“序”的维度:对社会结构的分析
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关系网络研究在我国兴起后,很多学者开始重新挖掘差序格局所蕴含的关系网络内涵。由于费孝通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差序格局”概念时并没有给出确切的定义,只是用投石入水的比喻来比拟,水波纹一圈圈平行地推移开来,自然是水平的、缺乏纵向内涵的。因此,后来的研究者探讨差序格局时都强调以自我为中心和远近亲疏这两个特点,而这些特点使差序格局与西方当前流行的社会关系网络研究很便利地接续对应起来,致使大多数研究都将差序格局理解成人际关系的结构,甚至将它看作“关系”“关系网络”的同义词[3]。
这种认识无疑将差序格局简单化了。差序格局体现的不仅是一个平面多结的网络,更是一种立体多维的社会结构。阎云翔对此曾有过精彩论述。他认为大多数研究者都只看到横向的远近亲疏(“差”),而忽略了纵向的等级差别(“序”),这是一种误解。差序格局不但包含弹性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差”,还包含有刚性的、等级化的“序”,这两者同等重要。费孝通在提出差序格局概念时曾指出,差序格局的本质是“伦”,“伦”即差序,就是人们在交往活动中所形成的社会网络中的“纲纪”[2]27。这种纵向的、等级化的“伦”先于个人而存在,并且会对个人产生强制性的约束力,传统社会所倡导的“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就是“伦”与差序的体现。这些基于家庭关系、个人关系的伦理,随着每个人差序格局的扩展,延伸至政治、经济和社会等各个层面,构成了中国关系社会的道德基础[4]。阎云翔认为这才是费孝通差序格局概念想要表达的真正内涵。也就是说,差序格局是社会结构的格局,其中心点是社会结构,仅仅从社会关系层面理解它是远远不够的。
阎云翔的解读把差序格局从一个一般的分析性概念转换成一套复杂的分析性框架[5]。换言之,差序格局描述的不仅是一种社会关系形态或是一种伦理道德模式,更是一种社会结构形态。在这种社会结构形态下,社会中的稀缺资源都是按照差序格局的模式配置的[1]。当然,无论是“序”的差序格局抑或“差”的差序格局,它们的根源都在于血缘关系。“差”(自我主义的差序格局)与“序”(宏观的差序格局)或冲突或呼应,共同维系着整个共同体的秩序。因此,以差序格局为线索洞察制度与生活的互动逻辑,就成为把握中国社会变迁的重要环节[6]。从这个角度讲,差序格局的内涵远非西方社会关系理论所能涵盖。这也是中国社会学对世界社会学的重要理论贡献。
三、差序格局成长为一般理论的可能性
社会关系网络研究一直被诟病缺乏产生重要理论问题的能力。乔纳森·特纳在批判社会关系理论时曾指出它存在的三个重大缺陷:一是过于偏向数量技巧,大多停留在经验描述的工具的层次上;二是缺乏产生重要理论问题的能力;三是尚未能对一些重要的社会学概念(例如权力、等级、分化、整合等)进行充分的再概念化[7]。也就是说,与其被应用的广泛程度相比,社会关系研究还远远没有成长为一个一般性的理论[8]。而差序格局概念似乎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弥补社会关系理论的上述不足。差序格局不仅是对中国社会结构的抽象概括,也适用于其他社会。以自我为中心向外推移,是所有人类社会社会关系结构的特征。针对不同国家的比较研究显示,无论在哪个国家或地区,家庭都是社会关系的核心,家庭内部都呈现出依照父母、兄弟姐妹和其他亲属的次序关系逐渐疏远的特征[9-10]。而且家庭具有高度稳定性,不会因成员间社会经济地位的差异而淡薄疏远,外围的弱关系则呈现出高度的流动性[11]。
从这个角度讲,差序格局不但可以涵盖西方的社会关系理论,而且具有更大的理论发展空间。它不但是对横向的社会关系层面的分析,更是对纵向的立体多维的社会结构的解析。这大大突破了社会关系理论发展的瓶颈,使社会关系理论摆脱了技术分析的具体化理论的境地,上升为一种可以解释和描述社会结构的一般性理论。这与贝瑞·威尔曼(Berry Wellman)的观点不谋而合。贝瑞·威尔曼认为社会网络并非只是一套术语或技术,更是一种能够揭示社会结构的有用路径。他认为社会网络不同于阶级、种族、社区等凝固的、预定的社会范畴,它提供了一个有别于以往的全新视角——将社会体系看作彼此联系、相互依赖的关系网络,因此可以通过刻画人际关系模式以及关系模式中资源和信息的流动来呈现社会结构[12]。如果说这体现了差序格局中“差”的维度的话,那么差序格局概念中“序”的维度的研究无疑会更进一步拓展社会网络研究的深度。
差序格局对权力、等级、分化等重要社会学概念的整合,显示了其发展为普遍理论的巨大潜质。正如阎云翔所言:“差序格局是为数极少的超越了政治经济体制而从本土社会文化角度解释中国社会结构的理论概念之一。”[3]它涵盖了社会学的两个基本问题:一是社会如何组成,二是个体人格如何形成。从这个角度讲,差序格局不只是一个对中国社会具有解释力的本土概念,它完全有可能成为一种具有普世意义的一般性理论。
四、结语
社会关系理论一直被诟病过于具体化而缺乏产生重要理论问题的能力,差序格局概念恰恰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社会关系理论的上述不足。它超越了西方社会关系理论的平面视角,既包含对横向的社会关系层面的分析,也包含对纵向的社会结构层面的分析。对权力、等级等重要社会学概念的整合,使它具有了突破社会关系理论发展的瓶颈并进一步发展为普遍理论的巨大潜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