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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吉祥纹饰中的“美”与“哲”
——以“五福捧寿”为例

2021-03-08寇芳莹

文化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福寿五福蝙蝠

寇芳莹

一、“五福捧寿”之图像解构与符号语意

纹样是具体形象符号化的产物。人们通过简化、夸张、移形等手法将具象事物抽象化,创造出简洁明朗的视觉符号,用以寄托情感或延伸思想,久而久之,符号所表达的信息便成了约定俗成的“内涵”。

“五福捧寿”的表现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五只蝙蝠簇拥着一个圆形篆体寿字(即团寿);另一种是将团寿字换成一个桃子,五只蝙蝠依然环拥在外。无论局部细节如何变化,线条画风如何演进,蝙蝠、团寿与桃子都是“五福捧寿”传统纹饰的重要视觉符号。它们各有所指,组合在一起还有着更深层面的文化语意。

(一)福(蝠)元素

在中国传统装饰艺术中,蝙蝠背离了现实中的丑陋样貌,成为吉祥福物而备受人们喜爱。蝙蝠纹是古人“观物取象”思想的集中体现。“物”,是自然和社会中客观存在的具体事物;“象”,是对这些事物的模拟和概括。

1.蝙蝠纹图像特征

蝙蝠“形绝类鼠”,首耳奇特,通体乌黑、趾爪锋锐,原形算不得俊美威武,但人们抓住了蝙蝠灵动翩飞的主要形态,注重飘逸潇洒特征之塑造,只将头、翅、躯干和尾部以流畅婉转的曲线加以勾描,省略其指节、毛发等不利创作的细节。蝠纹造型来自华夏先民对世界特殊的观察方法和思维方式,正如民间艺人所言:“蝙蝠从来不拘形,如龙似虎方称奇,虎头云耳身似鼠,两翅斜飞有高低。”[1]纹饰创作不拘泥于写实,在认知自然物象的基础上丰富联想、适度夸张、合理概括,大胆移形,从而使蝙蝠成为福瑞的化身、吉祥的使者。

蝙蝠纹样在中华文化中历久不衰,每个时期的风格都不同且品貌富于变化,有富丽繁复偏重图案性的,有凝练简洁偏重抽象意蕴的,有画法细腻生动走写实路线的,但万变不离其宗,蝙蝠纹饰有一套较为程式化的表现手法。一般来说,会借用如意纹和云纹来表示蝙蝠的头:前端出角为嘴,斜侧两角为耳,且稍往里卷,恰顺应了如意纹和云纹的回势,整个头部呈前尖后圆的类三角形。蝙蝠翅膀是表现力的核心,常作为主体占据纹饰中的大半面积,其骨架、筋脉和翼膜被重点勾描并作装饰性夸张,外轮廓流畅优美,纹路走势极富张力;舒展的波浪形双翼宛若铺开的扇面,既再现了蝙蝠迎风鼓翅、旋转疾飞的动态身姿,又取“扇”之“善”音,形与意兼得。躯干是两翼间不可缺少的部位,但有时会被刻意弱化,仅以简单的椭圆形或半圆弧替代,稍加点线装饰,交代清与头、翅的边界即止。蝙蝠尾部则多以如意纹的形状出现,与头部在结构上形成呼应。

2.蝙蝠纹符号语意

(1)谐音取意讨“福”彩。谐音逻辑又称“讨口彩”,是中国吉祥文化的重要表征。从某种意义而言,蝙蝠等同于福瑞。鲁迅曾在《谈蝙蝠》中提到蝙蝠在中国名誉之好源自与“福”同音,得以载入画卷也在于此[2]。蝙蝠的“蝠”与“福”同音,容易让人联想起幸福、福气、福寿等词语。在民间美术中,许多祈福纹样是由蝙蝠和其他图案组合而成,如“福寿双全”“福星高照”“福寿万代”“福寿延年”“福在眼前”“洪福齐天”“多福多寿”“福从天降”等。蝙蝠的造型被赋予“福”的语意,进而成为纳福迎祥的喜庆图案,代替“福”字出现在各类纹饰中。

(2)斩妖除魔的神话形象。飞翔是人所不具备的能力,能飞入天空的动物在古代常被崇拜。除了福气的化身,蝙蝠还曾被认为是具有斩妖除魔神力的仙兽。“钟馗引蝠(福)”是民间比较常见的装饰题材,在春节和端午时节尤甚,图像中刚猛劲勇的钟馗手握利剑,头上盘旋着翩跹飞舞的蝙蝠,寓意妖魔尽除,无灾无祸。在钟馗与蝙蝠这组固定搭配中,钟馗可驱鬼伏魔自是被人熟识的公认,而蝙蝠的降妖能力也有其文学依据。明清话本、小说和传奇等世俗文学对民众观念的体现颇深:有说法称蝙蝠是阎王派去协助钟馗斩除邪魅的引路使者(见东山云中道人《唐钟馗平鬼传》);蒲松龄《驱蚊歌》中有“安得蝙蝠满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民”一句,也将蝙蝠引申为赶逐妖孽的正义之神,可见人们希冀蝙蝠镇压奸邪、化灾除恶。

(3)益于人类的长寿灵物。在传统吉祥文化中,蝙蝠纹饰还寓意长寿永生。古人称蝙蝠为“仙鼠”,视其为增寿延年之仙药。《古今注》言:“蝙蝠,一名仙鼠,又曰飞鼠……食之得仙。”《抱朴子·内篇·仙药》载:“千岁蝙蝠,色如白雪……此物得而阴干末服之,令人寿万岁。”古人认为蝙蝠自身寿命长久,能至千百岁,是自然界中可成仙的灵物,所以定是补身佳品,服来益于增寿。基于此种愿景,人们通过概括、移形、夸张等手法将蝙蝠去丑恶化,只凭心之所向,借蝙蝠之形传递洪寿之意。于是,蝙蝠纹又添了一层“寿”的含义,成为象征长寿的符号。

古来福寿不分家,长寿自是人生的福分。蝙蝠造型虽聚合了“福”“寿”两种吉祥瑞意,但在“五福捧寿”纹饰中,还是更多地指向“福”,归为福元素符号。

(二)寿元素

“五福捧寿”中的寿元素有团寿字和桃纹两种,二者更替出现,角色相同。

1.团寿字

团寿又称圆寿,外部轮廓呈规则的圆形或椭圆形,是篆体寿字的变体写法之一,它既是吉祥文字,又为装饰纹样。文字本身为表意符号,是具有一定文化识别性的语言工具,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更多关注其表达的意思,但在艺术创作中,文字的形式美与意蕴美齐重。单体“寿”字的形式美被开发了千余载,百般写法、万种变化,一笔一画皆有意图。团寿字外廓是封闭光润的圆状,锋芒不露,字形齐齐向内收敛,代表团团圆圆、和谐美满,而内部线条连续贯通、回环萦绕,寓意绵延不绝、无穷无尽。中国传统纹饰常以规律的视觉效果传达对稳定安宁之向往。团寿字是完美的轴对称图形,以线为造型基础,通过增减笔画将空间分配处理得当,上、下、左、右四部匀称,形态富丽,体现出全寿安康的思想追求。作为图案化的吉祥文字和符号化的传统图像,当团寿纹出现时,其内在的“寿”语祥意无需言表。

2.桃纹

桃子果实圆润丰硕、饱满富态,历来是装饰艺术中喜闻乐见的自然物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桃纹有更深层次的底蕴解读。其一,桃有“仙桃”“寿桃”等美称,传说服食后能使人长生不老、康龄永驻。在《蟠桃赴会》等神话故事里,王母娘娘用以宴请众仙的“瑶池仙果”即为桃,因其生于昆仑,汲天地之精华。听闻仙家尚用桃来增寿数,常人则更信其益寿延年之效。其二,在道家眼中,桃是驱邪避害的植物。桃木又名“降龙木”,传闻制成桃符可辟邪,做成桃木剑又可斩除不吉之物。没有病痛灾祸的困扰,身体自然康健长寿。在“五福捧寿”纹样中,桃和团寿语意相同,都是寿元素,都表达着人们祈盼长寿的美愿。

(三)五蝠与寿的组合

蝙蝠、团寿、桃,这三个元素都具有明确的指向性,“五福捧寿”是福元素和寿元素的组合,但纹饰含义并非“福”与“寿”的简单叠加。五只象征福气的蝙蝠围绕在外圈,将中间的团寿或桃纹拥簇环抱,这种合围式的组织结构不仅突显了寿在纹饰中的绝对地位,还反映出中国“五福寿为先”的思想传统,揭示寿是人生的中心命题。

五只蝙蝠代表五种福气,“五福”的理解在不同时代有所不同。民间俗称“五福”为“福”“禄”“寿”“喜”“财”,这种通俗易记的五福口诀现在仍有沿用,然而它解读不了“五福捧寿”中寿为核心的纹饰语意。古人对“五福”概念的最早阐释见于《尚书·周书·洪范》:“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3]“寿”指长寿,寿命绵长;“富”指富贵,富足而荣贵;“康宁”指健康安宁,平顺无事;“攸好德”指厚德积善,具备好的品德修养;“考终命”即善终,指临终时祥和,无疾苦或横祸。《尚书》将“寿”列在五福首位,体现出长命百岁是人们最为渴求的人生福分,排在祈福愿望的第一顺次。《韩非子·解老》中也有“全寿富贵谓之福”[4]之说法,仍是以全寿为先,认为长寿是最主要的福气。至宋代,“寿”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五福文化核心,如词人沈瀛《减字木兰花》云“五福从来先说寿”。

五福观念影响深远,成为后世艺术创作的思想基础。五只蝙蝠将团寿或桃纹拱托至中,就是“五福寿为先”的具象体现。此外,在“五福捧寿”纹饰中,位置最重要、居于寿元素正上方的蝙蝠是倒置的,又以谐音取意“福到了”,借以祈盼福气从天而降。

二、“五福捧寿”纹样之美学阐释

作为应用极其广泛的中国传统吉祥纹样,“五福捧寿”纹为人们营造出丰富的装饰意趣和上佳的视觉享受。笔者从以下三个主要方面分析其形式美感。

(一)构图严密秩序之美

“五福捧寿”形如传统团花纹饰,整体造型饱满喜庆,严密的构图造就了秩序美感。首先,秩序美体现在主辅分明、层次感强。组合图案元素符号数量多,忌繁杂无章,若各纹饰零散铺陈且竞相表现,则会导致画面丛乱无序、主题不明。“五福捧寿”属圆形适合纹样,以团寿或桃纹的中点为圆心,向外做秩序化发散,与蝙蝠飞翔轨迹构成同心圆。不论五只蝙蝠身姿造型如何变化,其轮廓线条始终被统筹在规则圆框中,不会越界逾畴。寿元素位于图案正中,所占面积比例也一般较大,从而成为整个画面的视觉焦点。五只蝙蝠围绕在外,列为次要地位,起辅助烘托之效。其次,秩序美源于对称和等量。蝙蝠自身的对称性很适合用来衍生纹样,或借花草移形,或于翅翼增添装饰符号,轴对称布局往往利于生成均衡视效。“五福捧寿”为五只体积一致的蝙蝠等距离环绕,将360°的圆周划分为五份,每两只相邻蝙蝠与圆心连线的夹角均为72°,各蝙蝠样貌特征相同或相近,在图像中极具形式感地重复排列,容易给人带来舒缓平稳的心理感受。再次,秩序美还在于方向性。“聚”是“捧”的表现:五只蝙蝠头朝向内,以寿元素为瞻,这种近圆心的布列方向将视线聚拢在“寿”上,不仅益于表意,还使构图井然、规律统一。

(二)刚柔对比和谐之美

“刚”与“柔”是一组对比,对比与协调可创造和谐之美。团寿纹嬗变自篆体“寿”字,外框圆润规整,但字体骨架硬朗直立,内部笔画垂直交错、方正感强,有时还会出现笔锋回钩的棱角凌厉之感。蝙蝠纹饰则以柔曲为主,为表现“仙兽”乘云舒翼的轻盈之姿,其描绘线条往往偏于纤细流转、婉转精巧。“寿”字的硬直与蝙蝠纹的曼妙形成刚柔对比,几何抽象搭配上生动灵巧,在矛盾中碰撞出协调之美,提升了“五福捧寿”的整体艺术感染力。

(三)动静调和韵律之美

蝙蝠的弧形线条富有张力,似迎风疾驰,又若流云飞动,翅翼骨架和筋脉均用回转曲线表示,本就自带些许波浪律动感。部分“五福捧寿”会呈现旋转式结构:即改五只蝙蝠正面平铺为侧面斜飞,让每只蝙蝠露半侧脸,两翅一高一低、一卷一舒,以团寿或寿桃为中心定点做环旋盘舞。这种逐一相随的飞翔动势使蝙蝠双翼有了前后之分,既有前后,必有方向。重复的蝙蝠纹饰连续排列且首尾呼应,恰似一轮圆形链条顺应着既定轨迹循环往复。“五福捧寿”中的蝙蝠与寿元素符号动静结合,彼此成就,令整个组合纹饰具备韵律之美。

三、“五福捧寿”在中国传统装饰艺术中的文化表达

在中国传统装饰艺术中,“五福捧寿”是福寿文化的重要代表。从园林铺路到建筑花窗,从家具雕饰到瓷器纹样,从补子织绣到绘画图样,“五福捧寿”的形象几乎无处不在,传递着中华民族特有的哲学思维与心理认知。

(一)阴阳五行生生不息的哲学思想

阴阳是一种辩证的观世理念,五行则是中华文化对世界的概括,以阴阳五行为基础的哲学思想延续了数千年而薪火不绝。从某种层面理解,“五福捧寿”也可引申为阴阳调和、五行轮转,寓意祥瑞不绝和福寿无疆。

“五福捧寿”是定式纹样,从形式法则考虑,“五”并非不可替代,然而为何图案中始终为五只蝙蝠,没有衍化出“七福捧寿”“八福捧寿”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数字“五”有其特殊意义,除了“五福”和“五行”,还有“五方”“五色”“五感”“五味”“五音”“五岳”等。1995年出土自尼雅遗址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更为“五”笼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说文解字》载:“五,五行也。从二,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5]“五行”代表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古人视其为宇宙万象的本原,也是天地阴阳两极气场交汇的节点。故数字“五”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正中”“旺盛”“全备”等美意。蝙蝠为昼伏夜出的动物,桃子乃向阳而生的植物,“阴”与“阳”在民间艺术创作中实现了视像统一。“五福捧寿”纹饰不仅齐聚了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等人间五福,还兼具了阴阳互生互补的文化语意,它将五行哲学融入日常装饰,意图将世间一切吉祥美好的信念传递给人们。

(二)福寿祈愿——浪漫而质朴的民族认同

风俗信仰是区别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标志,福寿理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因其具有广泛的民众认同,是中华民族共有的理想祈愿。“五福捧寿”通过视觉图像含蓄表达国人惜福、盼福、尚福的精神根脉,充满了浪漫而质朴的中式美学特征。

中外文化差异在蝙蝠纹饰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西方文化中的蝙蝠是会吸血的恶魔,其丑陋嘴脸隐于黑夜,常伴随罪恶、恐怖和死亡出现,是令人畏惧的不祥之物; 中国与之相反, 将蝙蝠塑造为福瑞使者,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以蝙蝠为重器装饰的实物例证(1)1955年安徽省淮南市寿县出土了一件年代为春秋后期的蔡侯盛食器,盖顶和器足用蝙蝠纹作为边饰。见2004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国家文物局所著《中国文物精华大辞典·青铜卷》第189页。。“五福捧寿”纹饰之所以能象征祥瑞并延传千载,是因为蝙蝠形象在中华文化中已经是公认的福寿艺术符号,它所承载的信息可顺利传播并被正确释读。一个民族创造一种文化,一种文化反映一个民族。福寿祈愿是蕴藏在中华民族血液中的意识基因,具有一定的文化识别性。

蝙蝠纹作为一种装饰符号,反映了中国古人朴素的吉祥观念。中华民族对福寿的向往是无阶级限制的,于民众而言,“福”是家族成员健康长寿、生活美满;于国而言,“福”是六合安宁、繁荣昌盛。“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装饰原则将古人的纳福智慧融于社会各处,体现出家与国共长久的内涵深意。尽管中华民族对于“福”是极度渴望的,但对“福”文化的表现方式却内敛含蓄,富有浪漫主义情怀。人们赋予了自然生物神话色彩和文化象征,通过抽象、夸张和移形等手法造就了“五福捧寿”经典纹样,在美的形式和福的意境中实现了表现艺术与文化典故的有机融合,并以此为媒介传递着民族共有的心理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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