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科幻小说《按钮,按钮》中的匿名诱惑
2021-03-07苏锑平
苏锑平
(西安外国语大学 英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0 引言
诱惑在生活中无处不在,也是西方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从柏拉图《理想国》中 “盖吉斯之戒”的匿名诱惑开创的诱惑叙事在西方各国文学中得以发扬光大。而匿名也以蒙面或化装等隐藏自己身份的方式呈现出来,如英国民间故事罗宾汉、《麦克白》里暗杀班科、《三个火枪手》中的铁面人、《歌剧魅影》中的魅影、《凯利帮真史》中的内德·凯利、蒙面义侠佐罗等以及各种蒙面、化装人物。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编剧理查德·麦瑟逊(Richard Matheson, 1926—2013)一篇被收入多种教材的短篇科幻小说《按钮,按钮》(Button,Button)重新阐释了“匿名诱惑”这一文学想象,在互联网发明之初的1970年即意识到一个随着科技发展而日益突显的社会问题——匿名诱惑与作恶,一个原本属于偶发作恶的事件在科技的助力下变成可能波及任何人的社会问题,从而开创了匿名诱惑的现代传统,并且先知般地预言了互联网时代的三大特征:全球化、去身份化与匿名化。
1 作为原罪的诱惑
被称为“英文经典著作之冠”的《圣经》对于宗教情结浓厚的美国文学传统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科幻文学也不例外,《按钮,按钮》这篇小说的结构就模仿了伊甸园里的诱惑故事。伊甸园神话的道德隐喻非常明显。“在伊甸园中,人如其所愿,按照上帝的要求生活。他生活在上帝的欢娱之中,为上帝的善所善;他无任何匮乏,具有永生的力量。他有食物,不感饥饿;他有水源,不受干渴;他有生命之树,使岁月不能消磨他。……在他心中从未产生任何不愉快的感觉。……丈夫和妻子之间真正的爱形成了他们之间可靠的和谐。”(赵庙祥,2004:353)夏娃经受不住诱惑而违背上帝的告诫,最终受到上帝的惩戒并殃及子孙后代。正如叔本华所说:“一切痛苦都是由于我们所要求、所期待的和我们实际所得到的不成比例而产生的。”(叔本华,1982:138)可以说贪欲是一切罪恶之源。
《按钮,按钮》的故事与圣经里的诱惑故事如出一辙,甚至在角色的命名上还特意影射圣经中的人物。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斯图尔特(Stewart)和亚瑟(Arthur)的名字首字母与圣经故事中的诱惑者“蛇”和受害者“亚当”的首字母相同,而故事中斯图尔特和亚瑟也恰好分别是诱惑者和受害者。故事的关键人物、被诱惑者诺尔玛与夏娃一样是女人,一样充满好奇与幻想,而且还有点虚荣与贪婪(晏清皓 等,2019:73)。她与丈夫亚瑟本来过着平静舒适的生活,但是当斯图尔特用五万美元换她举手一按时,虚荣与贪婪击溃了她的道德底线与良知,尽管她知道这个动作会导致某个无辜的人死亡。他们的生活并不十分窘迫,但为了“实现多年的梦想,到欧洲去玩一趟”、为了“那个乡间别墅”、“更好的公寓,更好的家具,更好的衣服”,仅仅为了自己的享受可以置“万里之外的某个中国老农民或者某个生病的刚果土著”生命于不顾,决绝地按下那个要人命的“按钮”,还振振有词地说是“为了我们俩人做的”,而几无道德压力。
诺尔玛的选择是利己主义的。利己主义者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做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事情(Sanders, 1995: 250)。这种思想在西方哲学中具有深厚的根基,从基督教道德哲学家到伦理学家,从亚里士多德到斯宾诺莎、康德、沙甫茨伯利、斯密、边沁,再到西季威克都秉承这样的观点。功利主义哲学奠基人边沁认为:“道德的最高原则就是使幸福最大化,使快乐总体上超越痛苦……正当的行为就是任何使功利最大化的行为”(桑德尔,2012:37)。因此,当利己主义者在“面临两个或更多的行动方案时, 他尽可能确定每一行动方案可能导致的快乐与痛苦的量, 并且选择他认为将给他带来快乐对于痛苦的最大余额的行为”(西季威克,1993:141)。人生来喜欢快乐而厌恶痛苦,功利最大化是个人的处世原则,是立法者的立法原则,甚至也是社会上占主流地位的原则,当下西方各国应对新冠疫情的举措就是明证。诺尔玛的选择正是基于这一原则,为了追求自己幸福的最大化,不惜牺牲他人的性命,这种牺牲可能会给她带来一丝内疚,但与收获相比较却微不足道。尽管如此,西方的道德传统中还有一种亚里士多德称之为“节制”的德行,要求人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和功利最大化的同时不能损害他人的利益,这是西方道德哲学的一体两面,诺尔玛恰恰忘记了“节制”这一面,也忘记了圣经对人类的警醒,抵挡不住诱惑而放纵了自己的欲望。这种欲望的放纵是原罪的,就如夏娃一样,逾越了上帝画下的底线,诺尔玛也逾越了人类道德的底线。
2 匿名诱惑下“平庸的恶”
柏拉图《理想国》中讲述了 “盖吉斯之戒”(ring of Gyges)的著名神话故事。故事中一个老实巴交的牧羊人因机缘巧合得到一枚具有隐身功能的金戒指,从此步入作恶之途(Plato, 2004: 38)。这个牧羊人之所以敢于作恶,是因为他具有隐身功能,做了恶、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而不需要承担相应的后果。“盖吉斯之戒”让牧羊人拥有隐身的能力,并不必然导致作恶,只是让他多了一种选择,但是“隐身”却大大增加了诱惑的魔力。实际上“盖吉斯之戒” 赋予牧羊人的是匿名权,一种可能是有意采取的策略,或是一种复杂社会衍生出来的自发的、自然的或社交的匿名(Wallace, 1999: 24)。匿名意味着一定程度的免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保护匿名者的权利,从而保护制度的正义性,如匿名投票、匿名审稿等。但“一种绝对的匿名权可能完全将责任排除在外”(Branscomb, 1995: 1641),包括误以为的“绝对匿名”,会让人失去对自己行动负责的能力,就如那个老实的牧羊人,在匿名的掩护下无法抵制诱惑的魔力而作恶。
麦瑟逊在《按钮,按钮》中讲述的故事与此相似。一个叫斯图尔特的人声称自己代表某国际机构随机选中诺尔玛一家,带来一个按钮装置,只要他们用他给的钥匙打开装置并按下按钮,世界上某个地方将有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死亡,回报是五万美元。对于工薪家庭诺尔玛一家来说,五万美元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诺尔玛将信将疑,缠着丈夫亚瑟整夜逼问“你一点都不感兴趣?你真的一点兴趣没有?”“你说这是不是一个恶作剧?”“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吗?”没有得到丈夫的肯定回答后,诺尔玛又开始为自己的欲望寻找理由,“可能是某种心理测验吧”,“也许是哪个变态的百万富翁玩的小把戏”。睡觉前这五万美元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抵挡不住诱惑的诺尔玛第二天一早背着丈夫捡起那张撕碎的名片揣在包里,犹豫了半天后拿起电话向斯图尔特确认是否真有五万美元的回报,是否死的真是她不认识的人。斯图尔特肯定地告诉她死的是她不认识的人且不会看到他的死亡现场。
诺尔玛已经掉入匿名诱惑的陷阱无法自拔,晚上回家后再次与亚瑟讨论,并且即使意识到这样做是谋杀仍然蠢蠢欲动,并以家庭福利的名义试图劝服丈夫接受。起床后,诺尔玛继续向丈夫寻求支持并辩解道:“他们这么做可能是在搞一个科研项目。”尽管丈夫坚决反对,诺尔玛还是按下了按钮,并为自己的谋杀行为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为了我俩做的”。诺尔玛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员工,面对巨大诱惑,最终让她下定决心不惜行谋杀之实的恰恰是因为她确信不认识那个将要被她杀死的人,而那个死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因她而死,这就是匿名的魔力。
尼森鲍姆认为:“匿名的魔力不在于没有留名这一事实,而在于行事或参与行动时保有距离且不可追溯的可能性。‘不可追溯’意味着不会有人上门要求解释、道歉、负责、惩罚或赔偿。”(Nissenbaum, 1999: 142)匿名的本质是不可见和不可追溯。诺尔玛的犯罪或作恶正是因为她确认了这种“不可见性”和“不可追溯性”,她见不到行为后果的现场,受害者见不到她这个施害者,他人也无法对她的行为进行追溯,才义无反顾地进行下去。而这恰恰是她的名字诺尔玛(Norma)所暗示的,即“常常被人所接受的社会行为准则”,从而也就有了阿伦特所谓“平庸的恶”。尽管诺尔玛知道这个决定可能会导致某个人的死,但是那个人的死亡不是她亲手所为,她也看不到死亡结果,因此可以无视或者不思考事件的后果。而恶正是产生于不思考,即“无心的鲁莽、无可救药的迷茫”,也就是“平庸”,其特征就是不能站在别人的立场来充分思考其行为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Arendt, 1998: 5)。
这样的事情充斥在社会的各个角落,近年来的“安利退货门事件”、食品药品安全事件、山寨假货、路边哄抢出事货车,以及最近韩国发生的“n号房间”事件等。这些事件中,参与者为的只是自己的丁点利益或是盲目从众,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行为正是因为他们确信这种行为的“不可追溯性”或难以追溯,就像“盖吉斯之戒”里牧羊人成了隐身的匿名者,匿名为他们的行为提供了免责空间,因而也就让他们失去了对其行为负责的能力或意愿。当害人成本很小而收益很大时,诚如柏拉图所说,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有可能作恶,无论正直与否,这是当下之所以充斥着“平庸的恶”的一个重要原因。
3 匿名诱惑的反噬
然而,匿名并非绝对的,而是有条件的,“盖吉斯之戒”也不是任何情况下都能让牧羊人隐身,只有当戒指的某一面对着自己时才能实现隐身功能,当那一面转向别人时,别人也能隐身,这就意味着隐身功能并不专属某人,也不是真的不可见,只要作恶总有被追究责任的时候。
小说中的诺尔玛在行动之前打电话向斯图尔特确认自己的“不可见”与“不可追溯”,她问“你昨天说,世界上有某个人将会死去,那是什么意思”,斯图尔特明确告诉她,“这可能是任何一个人。我们能保证的只有一条:您不会认识他们。另外,您也无须看着他们死。”在这样的保证下,诺尔玛下定决心打开盒子、按下按钮。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她确实得到了五万美元的回报,但这是她丈夫亚瑟买的人寿保险,而亚瑟是在她按下按钮那一刻被人推下站台受伤而亡。诺尔玛的一“按”变成了他人一“推”,她才是杀死自己丈夫的真凶,杀死了那个熟悉的“陌生人”,那个她一点都不“了解”(know)的人。斯图尔特巧妙地利用“know”的多重含义,既可能是表层的“认识”,也可能是深层的“了解”,这也是一切诱惑者惯用的伎俩。诺尔玛在诱惑之下当然不会去纠结这种语言游戏,只从表面上理解“know”的含义,而不会去深究。从她与丈夫的讨论看,她的确是不“know”(了解)她的丈夫,尽管“know”(认识)他很多年了。这个过程跟很多犯下“平庸的恶”的人一样,他们只顾及眼前的利益或一时痛快,而不会去深究这个行为所带来的恶果,或者像诺尔玛一样侥幸地认为这个恶果不会波及自己,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任何人”包括与自己相关的人,甚至是自己。这也是所有犯下“平庸的恶”的人共有的心态。小说中这个情节在我们看来很荒诞,现实中即使出现这种情况也只可能被归结为巧合,而不会认为真有关联,这是人类的悲哀。
诺尔玛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一个重要原因是可以匿名,不可见也不可追溯,然而诚如这个故事所揭示的,匿名的不可见与不可追溯只是表面的,深层则是可见与可追溯的。在匿名之下,可能多数人都会做出这个选择,但后果却是直接的、血淋淋的。这个结果出现在科幻小说中合情合理,正如彼得·斯托克韦尔所说,“从根本上讲,科幻小说使隐喻字面化了”(Stockwell, 2000: 196)。通过隐喻字面化的表达方式,小说原本塑造或暗指的世界具有明确的字面化意义。麦瑟逊这里意指“平庸的恶”,而“平庸的恶”所带来的后果往往是延宕的、隐晦的、间接的,因此给人感觉后果并不严重,也不会引起人们重视,事实上,它所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而且必将危及作恶者本人,但是作恶者往往选择性地忽视这个后果。
麦瑟逊通过科幻小说以极端的、血淋淋的结局把匿名诱惑下“平庸的恶”所能造成的后果以字面化的、视觉化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揭示了匿名诱惑的反噬。“科幻小说对自己建设世界的运作有着高度的自我意识;不仅如此,他们往往在文本世界里模拟世界建构。事实上,科幻小说展现了世界建构是如何实现的。”(麦克黑尔,2008:38)尽管现实世界里匿名诱惑下“平庸的恶”不一定如此现世报,但其恶果最终会传导到作恶者身上。《按钮,按钮》就是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警告世人“勿以恶小而为之”。
面对现实利益与内心欲望,现世报的恐吓既不能抵挡匿名诱惑,也无法节制“平庸的恶”,因此这个结局尽管有冲击力,却是乌托邦的,暴露了作者的时代局限性,既未能预料到借助科技作恶的力量和规模,也未能指出抑制作恶的方向。在20世纪70年代互联网才刚刚出现,尚未进入匿名社会,现实中也没有大规模匿名作恶的现象,但是麦瑟逊已经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互联互通和科技发展让人们更容易获得“盖吉斯之戒”,也预见了作恶会变得更加方便简单普遍,体现了他对于未来科技的警惕,显示出高度的前瞻性,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篇短短的小说麦瑟逊预见了网络时代的三大特征:全球化、去身份化与匿名化。
4 匿名心态的节制与匿名社会的治理
1969年互联网的发明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新的转折点,标志着人类从工业化时代的陌生人社会向后工业化时代的匿名社会跨进。互联网的发明让全球互联互通变为现实,只要有网络,无论你身处某个角落,世界触手可及,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可以通过网络联结在一起,真正实现了跨越国家、民族、人种边界的全球化,当然也包括了犯罪的全球化。正如小说中描述的,这个施害者在美国,而受害者可能在非洲的刚果,也可能在更遥远的中国,这一能把世界不同地方联系在一起的装置不正是后来风靡全球的互联网吗?互联网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去身份化。现实生活中不管你是何种身份,在互联网只要披上马甲就是网民,网民成为唯一的身份,所有人拥有同一身份则意味着所有人都没有身份,你在网上所扮演的只是各种角色,是去身份化的。小说中的诺尔玛在现实生活中是公司职员、亚瑟的妻子,一旦她与这个盒子联系在一起,她的身份被抹去了,变成了施害者,原来现实生活中的刚果土著、中国老农或诺尔玛的丈夫变成了受害者。这意味着只要与这个装置联系起来,所有身份都将转变为这个装置里的某个角色,就如互联网一样。与去身份化构成一体两面的则是匿名化,因为披上马甲之后,人失去身份,变成一个符号,从而实现匿名,也就是诺尔玛所确认的“不认识”“不在现场”。
跨越国家、民族、人种边界的全球化、去身份化与匿名化的交织与叠加意味着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出现,即匿名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成员之间变得既不可见又难以追溯,作为一个去身份的匿名者,我们无法触及可能身处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人,也无法与他们真实相遇,正如网络名言所说,你不知道在网上和你聊得津津有味的“人”到底是一条狗还是一只猫。
互联网经过50年的飞速发展,我们已进入事实的匿名社会。匿名社会里由于社会成员之间的可追溯性大大削弱,当恶行发生时,很难找到凶手,甚至找谁都不知道,由此催生出匿名心态。所谓匿名心态,就是在试图采取行动时本能地认为自己不可见也不可追溯,从而变得肆无忌惮(张乾友,2015:40)。小说中就是这样,诺尔玛明明是杀害自己丈夫亚瑟的凶手,但是却无法找到她,尤其是无法归咎到她的头上。当然,小说里也不是完全不能追溯到诺尔玛头上,起码给她送盒子的斯图尔特就知道她与此事的关联,关键在于他是否会暴露出两者之间的联系以及如何证明她的“按”与亚瑟的死有关。诺尔玛也知道,但她选择性地忽略了,为了五万美元的利益毅然按下这个可以要人命的按钮。
作为一个没有犯罪前科也没有杀人动机的普通人,如果让诺尔玛用刀枪去杀人,甚至只是拔掉一个病人的氧气面罩,她很可能不敢。但是诺尔玛为何明知有人知情,依然敢于为了金钱而去做杀人的事情?因为经过确认之后,她认为自己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而知情的斯图尔特算是自己的同谋。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她的匿名心态。这才是匿名社会的可怕之处,因为匿名心态让人误以为自己拥有“盖吉斯之戒”,让普通人拥有作恶的勇气和胆量。在这种心态面前,技术手段毫无用武之地,就像诺尔玛即使知道斯图尔特是知情者,她也依然会采取行动。
诺尔玛是今天互联网社会的一个缩影,网络世界的行凶之所以会变成一场场狂欢,正是因为匿名心态的盛行。韩国最近发生的“n号房间”事件就是一个典型案例,施害者多达26万,受害者更是不计其数,尽管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这26万施害者最终可能被追责的只有极少数,而其他人依然逍遥法外,甚至继续作恶。正如小说中的受害者可能在非洲的刚果一样,网络时代的施害者可能在美国,也可能是世界上任何国家。这种大规模作恶且不被追溯的现象只可能发生在网络时代的匿名社会,麦瑟逊的现世报显然没有对他们构成震慑,也就阻止不了恶行的发生。而大部分施害者不被追溯则是因为他们分布广泛,超出了制度的边界变得不可追溯。这些匿名作恶者不被追溯不是因为在网络无迹可寻而找不到,事实上他们的踪迹逃不脱网络技术的监管。然而即使耗费巨大财力物力找到了这26万多个匿名行凶者,现有制度也很难对他们进行处置,一是各国法律不同难以协调,二是他们的行为有些够不上法律处置的级别。因此工业化时代陌生人社会的外部权威与规范因为匿名和跨越制度边界而无法对施害者进行追溯,说明陌生人社会的外部权威与规范的治理范式失去了应有的效力而不适应匿名社会,因为陌生人社会的治理原则是保证制度边界之内的陌生人之间的不可追溯而所有人在制度或暴力机器之下的可追溯性,从而维持社会的有序性。制度的无力,加上匿名的保护,只会助长更多匿名者走上作恶之路,最终变成网络暴力狂欢。一次次的网络暴力事件已经验证了陌生人社会的治理模式的无力,也在呼唤新的治理模式。
由此,匿名心态所催生的“平庸的恶”对人类社会的道德体系和治理模式构成了双重挑战。匿名心态犹如牧羊人的“盖吉斯之戒”,“如果有两个这样的戒指,正直的人与奸邪的人各带一个,他们可以在市场上顺手牵羊,可以溜门串户、打家劫舍、杀人劫狱,随心所欲而不受惩罚,那么没有人会坚定不移地行正义之事”(Plato,2004:38-39)。如果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拥有了“盖吉斯之戒”或“匿名心态”,就没有人对他人负责,也不能让他人负责,那么任何人都可能作恶,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社会也将坍塌。此时唯一能负责的就是“我”自己,因此重建积极的个体道德,让自己对自己的行动负责,对自己行动的社会后果负责,让自己不仅可及且可追溯,从而消解匿名心态。
在匿名社会里提倡个体道德重建以消解匿名心态在当下无疑有乌托邦之嫌。更迫切的或许是改革现有囿于边界的陌生人社会的治理模式,转向一种基于行动的更加开放的合作治理模式(张康之,2019:8)。全球化突破了地域的限制,而匿名终结了人的身份,就如“n号房间”事件的参与者变成遍布各地的施害者或受害者,他们的行为决定了他们在这次事件中的角色。因此网络时代的匿名社会治理模式应该突出行动原则,以其在事件中的角色来判断其行为,行动不会因文化差异而停滞,反而可以成为合作的基础,从而获得一种合作治理的方式。
5 结语
麦瑟逊的《按钮,按钮》尽管结局的设计是乌托邦的,然而其最具远见的部分是在网络刚刚发明出来就预见到了网络时代的全球化、去身份化与匿名化三大特征,因而用一种血淋淋的、最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来提醒世人对科技发展,尤其是科技应用的警惕。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与互联网的普及应用,我们事实上已进入了互联网时代的匿名社会。频繁出现的网络犯罪表明现有基于陌生人社会建立的道德体系与社会治理制度无法应对匿名社会的新态势,重建个体道德体系与探索新的社会治理制度成为当务之急。《按钮,按钮》正是因为其预见了匿名社会的灾难性后果,至今尤具振聋发聩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