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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习语时空隐喻看英汉语的时空特征*

2021-03-05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空间性源域习语

方 强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191)

习语(idioms)是文化的载体,是语言中的精华,是对语言的民族形式和修辞手段的体现,是语言中的某些部分经过长期反复使用后自然沉淀形成的语言形式[1]13。习语具有鲜明的文化内涵,不同语言的习语可能存在三种对应关系(以英汉语对比为例,下同):完全对应(如趁热打铁/strike the iron while it is hot)、部分对应(如对牛弹琴/cast pearl before swine)和非对应(如“刻舟求剑”在英语中不存在对应习语形式)。不同语言中习语成员类型的差异是导致语言特征差异的重要因素,且不同语言参数特征在习语层面必然有所体现。

英汉语的一个重要差异在于“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英语具有时间性特质”,这一差异在概念、词汇、句法等诸多方面均得到体现[2]167-173[3]42-49[4]657-668[5]30-38[6]1-12[7]1-9。习语是语言长期进化发展保留下来的历史文化结晶,是考察语言时空特征的重要依据。在一种语言中的时间习语和空间习语,在另一种语言中未必体现出相应的时空特征。英汉习语中的时空差异情况,反映出英汉语各自的时空偏好,这是否支持“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英语具有时间性特质”这一观点,本文将作出讨论与分析。

一、英汉时空隐喻研究

时间和空间都是人类基本的认知域,但空间更为基础,更易于直接地感知,时间则时常通过空间概念加以表达。两者构成最为常见的时空隐喻。隐喻是概念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映射,其中源域是映射的起点,目标域是终点,隐喻映射具有方向性。以往关注英汉时空隐喻的研究众多,Lakoff & Johnsen[8]7-9分析英语中time相关隐喻、up和down构成的空间隐喻[8]14-21以及观察时间的两种不同视角后,发现时间在动vs观察者在动[8]41-45;Boroditsky[9]1-28通过实验发现了时间和空间共享概念结构,空间关系的信息同样适用于时间关系,而且通过经常性的使用,时间关系可以不必经由激活空间的认知图示而直接得到认知;Lai & Boroditsky[10]1-10通过实验考察了英汉单语者和英汉双语者在空间隐喻时间表达中的视角选取情况,发现英语单语者更多采用自我移动的视角,英汉双语者次之,但均多于汉语单语者,同时,汉语母语者对时间轴的选择(上下、前后)受到即时语境(前句)中时间轴方向的影响;彭卓[11]74-83分析了英语中“前后”“上下”和“左右”构成的三种时间隐喻体系(其中“前后”和“上下”分别包含两种隐喻模式,“左右”仅包含一种),而汉语中的“上下”仅包含一种隐喻模式;李恒、张积家[12]42-48通过实验方式证实了英汉母语者“前后”空间隐喻选择偏好和心理世界朝向符合“文化说”的基本假设,即英语母语者倾向“自我在动”和“未来在前、过去在后”,而汉语母语者倾向“时间在动”和“过去在前、未来在后”。以往时空隐喻研究虽然为数不少,但或停留在对时空认知模式本身的研究上,或集中在具体认知模式下对不同语言不同参数的比较方面;其特点是实验与定性研究丰富,而定量研究不足。因此,对英汉习语中时空概念的地位和关系有待进一步考察,即通过对习语时空特性的考察,以期完善对英汉时空特征的认识。

习语作为人类语言的精华,其所涉及的时空概念数量众多。本文所述的时空习语是指含有明确的时间性和空间性成分的习语,例如:

例1a:拔苗助长、唇亡齿寒、get your feet wet

例1b:马放南山、红杏出墙、five o’clock shadow、I wasn’t born yesterday

例1c: 量入为出、一日之长、get up on one’s ear, Sunday painter

例1a是英汉语中非时空隐喻的习语,“拔苗助长”是源域,比喻义为“急于求成,反而坏了事”,目标域是任何违反规律急于求成的行为;get your feet wet作为源域可以比喻涉足、试水新的事物。例1b是英汉语中时空隐喻的习语,“马放南山”描述战马的一种放松状态,目标域是思想麻痹,其中“南”是空间方位词;“红杏出墙”中“出”是表示空间位置变化的动词;five o’clock shadow指男人的胡须,其中five o’clock是时间词;I wasn’t born yesterday表示“我不是三岁小孩”,yesterday是时间词。例1c是英汉时空词表非时空义的一个例子,“量入为出”表示收入决定支出,“一日之长”表示“才能稍强”,get up on one’s ear意为“勃然大怒”,Sunday painter意为“业余画家”,上述例子的字面义与词语本身意义的差异体现了英汉时空词使用方面的个性。

二、 研究方法

本文考察英汉习语的时间性和空间性特征,习语的选取来源于《汉英·英汉习语大全》(修订版)(张学英,2005年,清华大学出版社)(共收入英语习语近2万余条、汉语习语3.5万余条),英语习语参看OxfordDictionaryofIdioms(Judith Siefring, 2004, Oxford University Press)。研究方法如下:找出带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特征的习语,并将其进行分类比较。

带有时间性特征的习语可分为三类:无时间词表达时间意义的习语、有时间词表达时间意义的习语,有时间词却不表达时间意义的习语。例如:

例2a:白驹过隙、茶余饭后、beat the clock、 around the corner

例2b:年复一年、今是昨非、at the same time、autumn of one’s life

例2c:借古讽今、鉴往知来、know the time of day、five o’clock shadow

例2a是时间隐喻的几个习语,其特点是没有明确的时间词,但整体表达时间概念,如“白驹过隙”比喻时间飞逝、around the corner表示“马上或即将发生”。 例2b是用时间词表示时间概念的习语,“年复一年”和at the same time都用时间词表时间,但不含转指;“今是昨非”中“今”和“昨”转指过去和现在,autumn of one’s life中转指“人生的暮年”。 例2c是含有时间词但整体不表达时间的习语,如“借古讽今”中“古”和“今”不表示时间上的过去和现在,仅表示“过去的事件”和“现在的事件”;“鉴往知来”中“往”和“来”表示“过去的事件(教训)”和“将来的事件”,本质上是转喻的用法;know the time of day表示“消息灵通”,five o’clock shadow指“(上午刮脸后下午又长出来的)胡茬”。

带有空间性特征的习语主要指带有表空间的动词、名词和方位词等习语。空间习语分为隐喻类和非隐喻(转指)两类,后者的空间词为源域,可以映射到不同的目标域。例如:

例3a:兵临城下、驰名中外、早出晚归、出口成章、all over the world、the angle in the house

例3b:欺上瞒下、虎穴龙潭、才华横溢、打入冷宫、at one’s elbow、behind bars

例3a是空间词不用于隐转喻的习语,如“兵临城下”中的“城下”,“早出晚归”中的“出”和“归”,all over the world中的over the world,the angle in the house中的in the house。这些空间成分只是单纯地表达空间概念,习语作为一个整体具有一定的寓意。例3b中“欺上瞒下”中“上”“下”转喻“上级”“下级”,“龙潭虎穴”中“龙潭”“虎穴”隐喻危险的境地,behind bars意为“坐监狱”,at one’s elbow意为“容易找到”。

三、检索结果与比较分析

(一)英汉时间习语

英语时间习语的转隐喻可分为两类,即非时间短语隐喻时间和时间短语隐喻(转指)其他,其中后者又可以分为转指经历、状态和程度等不同情况。汉语时间词主要转指当时的事件。具体例句见表1。

表1 英汉时间习语语例表

英语习语中非时间短语表时间的语例并不多,而带有时间词的习语转指或隐喻其他概念的情况则较为常见。在时间为目标域的习语中,源域可以是空间(如around the corner)和动作(如in the blink of an eye)。在以时间词作为源域的习语中,很多时间词作为源域的表达在汉语中却不能用时间词表达,如know the time of day表示消息灵通,pass the time of day表示和某人打招呼,serve the hour表示随波逐流、趋炎附势,ships that pass in the night 表示萍水相逢等。英语习语中的时间词既可以隐喻属性,如summer friend表示酒肉朋友,也可以隐喻经历,如carry the day表示胜利;英语习语中的时间短语可以表示程度,如knock someone into the middle of next week,表示猛打;空间短语可以表示时间,如around the corner。英语中由time组成的表经历的时间类习语数量最多,second、minute、day、week、month、season、year等不同时间概念在英语习语中都有出现。

汉语时间习语可分为非转隐喻时间习语和转隐喻时间习语,后者又可以分为以时间为源域和以时间为目标域的两种时间习语。在以时间为目标域的语例中,“日薄西山”和“斗转星移”以时间变化产生的现象隐喻时间流逝,“白驹过隙”“俯仰之间”和“昙花一现”以动作或现象喻指时间的短暂。汉语以时间为源域的转喻集中在“古今”类习语中,即用时间词指代当时的事件或经历,如“博古通今”表示熟知古今的事情或状况,类似的还可见于“今是昨非”“数往知来”“闲话当年”等。以时间词为隐喻的习语——“同日而语”表示把相同的人或事物放在同一时间加以比较,放在一起谈论或看待,“一日之长”指才能比别人略强。汉语中“古今”类的转指情况最多,“秒”“分”“更(半夜三更)”“日”“月”“季节”“年”等时间概念也会参与到汉语习语表达中,但这些概念在习语中的大多数仅表达时间,或者在时间域内映射其他时间概念,而映射到其他概念域的语例却较少。

比较英汉时间习语可以发现,时间作为目标域的习语在英汉语中数量近似,英语中时间作为源域的习语数量和种类远超过汉语,英汉语不同时间单位在习语中均有出现。英语中“星期”“月”“季节”“时”“日”“时间”都在习语中隐喻其他认知域;汉语中仅“古今”类转喻数量较多,时间短语作为源域映射其他认知域的习语却十分少见。英汉时间隐喻中,只有“同日而语”和name on the same day在语义和形式上对应,汉语中大量“古今类”习语在英语中并没有相应的英语习语,英语中大量的由time构成的时间习语在汉语中也没有对应的习语表达。英汉时间隐喻类别差异在于,英语习语中时间词可以用来表示经历,而汉语却不能。

(二)英汉空间习语

英语空间习语通过空间词(短语)表状态、时间、范围,汉语空间习语主要用来表达时间、状态、关系和程度等,具体语例见表2。

表2 英汉空间习语语例表

英语空间习语中单纯表达空间概念而不存在转隐喻现象的语例数量极为少见,通常的空间性习语在具有字面意义的同时,都存在一个引申义。英语中的空间习语可以表示时间、状态和范围,如around the corner表示时间上即将到来,at sixes and sevens表示横七竖八的状态,from head to foot表示范围。

汉语空间习语主要分为非转隐喻类、社会关系类、状态类、范围类等。汉语中具有空间特征习语表达的语意范畴比较广泛。非转隐喻类空间习语,如“盘旋而下”只表达空间含义;时间类空间习语,如“古往今来”中“往”“来”都是空间性词语,旨在用空间词表达时间;状态类空间习语,如“蒙在鼓里”表达不知情的一种状态;关系类空间习语,如“欺上瞒下”,其中的空间词“上”“下”表示一种社会关系;程度类空间习语,如“才华横溢”中的“横”是空间词,表达程度深。

英汉空间习语可以表达时间、状态和程度,其中,英语习语的空间成分可以隐喻范围,汉语空间可以在习语中不映射其他成分而单纯地表达空间或表达关系。汉语中存在非转喻的空间习语,其本身一般指称一个事件,如“过五关,斩六将”“重病在床”和“盘旋而上”等。汉语习语中可以通过空间词表达关系,其中“上”和“下”最为常见,表示上下级或者上下辈分的关系;汉语习语可以通过空间表达程度,如“火冒三丈”“恨之入骨”等,英语中to bits,scare the bejesus out of someone, to the full等都可以表示程度深。英汉空间类习语中类别差异为:汉语空间词“上”和“下”大量用于表达社会关系的习语中,而英文习语中并无此现象。

总体而言,英语和汉语在时空习语方面体现出不同的特征。英语方面,英语习语中时空成分均可以作为源域映射到其他认知域,状态和程度是英语时空习语共享的认知域,英语时间习语和空间习语在作为源域的映射方面,其数量和种类也较为接近。汉语方面,汉语习语中时空成分作为源域投射到其他认知域时差异明显,汉语中空间习语具有更强的认知投射能力,时间成分投射能力则较为有限。综合比较英汉时空习语可以发现,英语的时间习语与空间习语和汉语的空间习语的投射能力较强,三者的目标域种类和类别较为接近;而汉语时间习语的投射能力最弱且目标域单一。英汉习语中时空类隐喻的种类数量的关系为:空间(汉)>空间(英),时间(英)>时间(汉) 。

四、从中西文化差异看英汉习语时空特征

时间是人类基本的认知域之一,而文化背景的差异使不同民族对时间的认知不尽相同。作为古老的农业国,农业生产在中国古代的生产生活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孟子·梁惠王上》中有“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的论述,“不违农时”就强调了时间在农业生产中的重要作用。中国的农耕文化造就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13]15-17,这种思想注重对“时”的顺应,强调“天时、地利、人和”。“天人合一”的思想强调主观和客观的统一,这就导致中国人对时间的感知具有一定的主观性而受客观时间的约束程度就很小[13]15-17。中国古代对客观时间的认识是模糊的,民国以前中国最小的时制单位是“刻”(现代钟表从民国时期开始得到普及),现代汉语中很多时间表达又都具有模糊性,如通过“大半天”和“一会儿”等人们很难判断具体的时间范围。相比之下,时间在西方“二元对立”的文化思维模式下体现出更强的客观性,基本的时间单位如年、月、日等都严格按照天体运动计算而来。与中国的农耕文化不同,在西方发达的工业文明中时间被精确到秒,机器化大生产使得精细化的时间量度成为提高生产率的必要前提,同时,完善的考勤制度也让时间的客观度量属性深入人心。中西方时间观的差异还包括汉语文化的过去取向(中国人重视“以史为鉴”)和西方文化的未来取向(西方人注重“推陈出新”)。从英美人的时间观来看,时间是非常重要的资源,时间一去不复返,而中国农耕文化则认为时间是循环反复的过程[14]363-382。英汉文化差异导致各自对时间概念的不同认识,这又必然导致时间在英汉隐喻中的不同地位。英语习语大量使用时间词表达经历,因为英美人把时间看成一条直线,且时间始终保持单向的持续运动,所以他们普遍看重时间的价值、重视速度和效率。东方农耕文化将时间视为是循环反复的,如昼夜交替、四季轮回、植物生存、动物迁徙等都是对时间周期性的具体表现。相比之下,英美人更重视时间的度过方式,而中国人更重视时间循环中个人的主观感受,如英语中的惯用语have a good time在汉语中表示“玩得愉快”。因此,英语中存在大量的时间词表经历的习语,而汉语中此类隐喻却较为少见。

汉语习语中“上”和“下”大量用地被用来表达社会关系,而英语中却不存在此类习语。究其原因可以发现,不是因为英文中的空间词不用于表达社会关系,而是强调上下级的等级关系不符合英语国家基本的社会观念。千百年来,儒家思想关注对尊卑、长幼有序的社会秩序的构建和维护,强调“礼”的重要性,要求人们的言行符合其所在的社会群体、家族内部和政治关系要求,认为不同地位的人需要遵循不同的行为准则[15]262。与儒家思想主导下的群体意识不同,英美文化中人的个人意识极为突出,在其个人和社会生活中,争取个人独立自主的地位和个人权益是天经地义的,其法律也充分体现了个人主义特征,自由、民主和平等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无比重要[15]426,而社会和家庭关系中的上下级关系表达则不会出现在体现其文化特征的习语中。

英语具有时间性特征是指在与其他语言(如汉语)比较时,英语的时间性特征在语言和社会生活的不同层面表现得更加明显,其本质上反映出时间在英语中承载了更多的文化因素,或者说承载了更多英美文化中对时间概念特有的认同与强调。同样,汉语具有的空间性特征不是与其自身的时间性特征比较得出的,而是与其他语言(如英语)中的空间特征比较后的结果。时空特征的文化属性在王文斌先生[2]最初提出英汉时空概念差异时就被明确地提及。

英汉时空观的差异很好地解释了英汉时空习语投射种类和数量的差异。一方面,相较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时间观念,英语文化中的时间概念更为客观和具体,更易作为源域映射到其他认知域;在“天人合一”传统观念辐照下,汉语时间显得更加“主观”,其不能轻易地作为源域映射其他概念。另一方面,汉语文化中的空间概念与英语文化中的空间概念相比,汉语中的空间包含着更多的文化意蕴,丰富的文化内涵使得汉语空间概念具有更强的投射能力。

本文在考察对比英汉习语中的时空隐喻现象后发现,英语习语时间词的投射能力高于汉语时间词,而汉语空间词的投射能力高于英语空间词。时空习语的考察结果进一步支持了王文斌先生关于英语具有时间性特征和汉语具有空间性特征的论述,即英汉时空差异是中西方文化差异的集中体现。习语是语言的精华,是文化的载体,英汉习语的时空比较对全面揭示英汉语言特征差异和英汉文化差异具有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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