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中古印度史的《大唐西域记》
2021-03-03风千里
中华文明有着深厚的史学传统,史料之丰富更是首屈一指。令人意外的是,这种史学传统竟然帮助印度重建了历史。其消失在历史迷雾中的中古史经历了『印度的历史,中国的记录,英国的考古发现』,才得以重现世间。
令人迷惑的印度古迹
1837年夏季,在印度圣城瓦伦拉西以北约10公里的荒野上,在英国皇家工程兵部队服役的亚历山大·康宁汉姆(Alexander Cunningham)与麦尔西上校(F.C.Maisey)一道在此进行野外考察。23岁的康宁汉姆通晓地理测绘,他在环顾四周后,发现一块土台上有一座醒目的土包,经验告诉他,这似乎是一座古代人工建筑的遗迹。自幼酷爱历史和考古的他和麦尔西决定对此处进行一次试探性发掘。在雇用了一些当地民夫,持续勘探、挖掘数日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些外形怪异的石像和刻着奇怪文字的钱币,这些文物源自印度历史上的哪个时代?是哪个王朝的遗宝?其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对此,不仅康宁汉姆和他的队友困惑不已,就连当地居民也茫然无知。
在同一时期,印度次大陆上陆续出土了一些遗迹、雕像、钱币等各类文物,学者们面对这些古物,与康宁汉姆一样一筹莫展。由于缺乏相关史料的引导和佐证,他们根本无从解读这些古代文明的密码,一些学富五车的考古学家只能凭经验进行极为有限的推测,但这样的工作无异于盲人摸象。在混沌了差不多20年之后,一本中国古书在欧洲的翻译和出版,像一道曙光照亮了印度中古历史的漫漫长夜。
中古印度的百科全书—《大唐西域记》
1857年,由法国汉学家斯坦拉·儒莲(Stanislav Julien)翻译的《大唐西域记》法文版在巴黎出版。这部由中国唐代高僧玄奘根据其前往印度求学过程中的见闻而撰写的历史地理著作,甫一出版就轰动了整个欧洲的历史和考古学界。被印度的考古迷雾困扰多年的学者们惊喜地发现,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对中古时代印度次大陆的风土、人文、掌故和传说,乃至城邑、制度和服饰、饮食等都有极为翔实的记载,简直是一部中古印度的百科全书。
也正是通过这本《大唐西域记》,欧洲学者进一步发现:在中古时代,有大批来自中国的僧人或翻山越岭,或远涉重洋来到印度学习佛法,其中不少僧人留下了关于印度的极具历史价值的史料典籍。研究印度的欧洲学者此时如同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宝矿,开始如饥似渴地引进和研读这些中文史料。继《大唐西域记》之后,东晋僧人法显的《佛国记》、唐代僧人义净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等著作也相继被翻译出版。
印度次大陆拥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古文明,在思想文化上,古印度的影响力曾遍及南亚、中亚、东亚以及东南亚的广大区域,但与之极不相称的是古印度对历史记录的漠视。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特别是在伊斯兰教影响这片大陆之前,印度居然从来没有形成真正的信史体系。对古印度历史的整理,只能依靠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深奥难懂的宗教典籍和外国人零星的记录(包括信札、游记等)。而前两者有一个共同的弊病,即其本身的可信度存疑,充其量只能借此勾勒出古印度史的大概走向,在这种情况下,来自域外文明的文字记录,作为对这些本土资料的有力佐证和补充,其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在亚历山大率军攻入印度河流域后,希腊化的风潮开始吹到印度次大陆。这一时期,在中亚和南亚建立起的希腊化国家对古印度的人文风土进行了比较系统化的记录,历史学家依据这些史料还能大致拼接出从十六雄国到孔雀王朝时期的历史轮廓。但在希腊化退潮之后,这一类史料便断绝了。从此,孔雀王朝以降,将近千年的历史几乎都被掩藏在迷雾中。这段漫长的历史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哪些曾经傲立于世的伟大王朝和励精图治的君主?又有哪些精彩动人、荡气回肠的故事?欧洲学者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直到以《大唐西域记》为代表的中国史料的到来,才打破了欧洲人对中古印度史研究的僵局。洋洋洒洒近50万字的《大唐西域记》,除了在开篇和结尾简要介绍了西域的56个小国外,重点记录了印度次大陆诸邦的情况,玄奘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将亲自游历和听闻的印度79个大小王国和城邦囊括其中。
打开中古印度史的钥匙
筆者不知道康宁汉姆接触到《大唐西域记》的具体时间,也无法想象他第一次读到该书时是何种心情,但可以确定的是,此后,康宁汉姆在印度的考古工作开始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突破性进展。英译版《大唐西域记》成为他每次野外考察必备的书籍,当一天枯燥的勘探和挖掘工作结束,他回到帐篷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油灯下仔细阅读这本玄奘的游记,并根据书中的记载对下一步的考古工作进行规划。
随着对《大唐西域记》研究的深入,康宁汉姆惊讶地发现,玄奘对很多古迹的描述甚至可以精确到英里,他循着玄奘当年的游历路线,开始了一系列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他首先对当年那座令他困惑的小土包进行了发掘,发现这里正是玄奘在书中记载的佛教圣地—鹿野苑(即当年佛陀初次讲法之地)。在《大唐西域记》中,玄奘详细记载了鹿野苑的位置和规模:
婆罗尼河东北行十余里,至鹿野伽蓝。区界八分,连垣周堵,层轩重阁,丽穷规矩。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余尺……精舍西南有石窣堵波。
文字中的“石窣堵波”,经康宁汉姆考证,正是他当年所见的土包(即今日的答枚克佛塔)—这等于确定了一处重要的坐标。根据接下来的记述,“(石窣堵波)无忧王所建。前建石柱,高七十余尺。石头含玉润,鉴照映彻”,康宁汉姆进一步确定这座佛塔是由孔雀王朝的一代雄主阿育王(意译为“无忧王”)主持修建,并按图索骥,真的在这座佛塔遗址附近发掘出一座硕大的石雕柱头,虽然柱身早已无存,但柱头上精美的三座狮子雕像和其下的法轮图案,还是让康宁汉姆如获至宝。印度独立后,这柱头上的狮子雕像被尼赫鲁政府钦定为印度国徽,狮子底座上的法轮图案更被选为今日印度国旗的中心部分。
重现中古印度史
1861年,康宁汉姆从英国皇家工程兵部队退役,随即被印度总督坎宁任命为英属印度考古局局长,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印度的考古工作中。他继续根据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进行了多次考古发掘,发现了包括那烂陀寺(当年玄奘研习佛法之地)、菩提伽耶、桑伽施、塔克西拉在内的多处重要城址与宗教圣地,其中不少成为今日印度乃至世界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这些考古成果与玄奘的记述相印证,逐步将中古印度的时代风貌呈现在世人面前。此后,法显和义净的著作又进一步对康宁汉姆等考古专家的成果进行补充和丰富,这些中国僧人的记录几乎成为当时研究中古印度的学者可资借鉴的唯一材料。康宁汉姆本人更是在日记和著述中不吝笔墨地称赞玄奘等中国僧人,在他的集大成之作《古代印度地理》(The Ancient Geography of India)一书的开篇就总结道:“我考古工作的重要指南,除了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活动中留下的史料,最关键的就是公元7世纪中国僧人玄奘所写的著作!”
以玄奘为代表的中国僧人,他们的西行求法之路不仅弘扬了佛教思想,加强了中印两个文明古国的文化交流,更在不经意间为后人重新发现印度文明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史料。
印度中古史的重现经历了“印度的历史,中国的记录,英国的考古发现”这一路径,正如印度历史学家阿塔·阿里(M. Athar Ali)所评价的:“如果没有法显、玄奘等人的著作,重建中古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
风千里,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