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太行山中的中国式城堡
2021-03-03温飞
在太行山南端的沁河河谷中,隐匿着中国北方最大的城堡群。这些修建于明清时期的古城堡虽不似欧洲城堡那样壮观,却默默延续着晋东南数百年的文化传承。
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在《城堡》中讲了一个故事:主人公K应聘到某城堡做土地测量员,他抵达城堡外的村子后四处打听、想办法联络,却终其一生都未能踏入城堡半步。城堡威严而冷漠,它依附于村落,却又和村落隔绝,城堡里的人对外界毫不关心,外人也难以进入其中。村子里的民众在城堡的阴影下卑微而麻木地活着,既无足轻重,也无能为力。
印象中,欧洲的城堡似乎总是和美丽的童话相伴:王子的亲吻唤醒了沉睡的公主,骑士赶走了恶龙,灰姑娘落下水晶鞋……然而在真实的世界中,城堡从来都和温情无关—在黑暗的中世纪,城堡是欧洲领主们争夺土地的据点;文艺复兴之后,城堡又成为贵族阶层彰显身份和财富的标志。正如卡夫卡在小说中所描绘的,大多数城堡都是欲望的堆砌,无论它们看上去多么雄伟和精美,都无法抹除其自私、贪婪的基因。
然而在地球的另一端,深藏在中国太行山中的城堡却讲述着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在太行山南端的晋城以西约50公里处的沁河河谷中,矗立着数十座明清时期的城堡,它们散落在阳城和沁水两县的诸多村镇里,如历史的遗珠,封存着晋东南四百年的峥嵘岁月。
乱世中的庇护所
发源于太行山西麓的沁河是山西省的第二大河,它从太岳山一路南下,在晋城劈开太行绝壁,向东汇入黄河。素有“三晋门户”之称的晋城在沁河的滋养下成为一片富庶之地,并有了一个贴切的名号—泽州。北宋时,泽州隶属河东路,《宋史·地理志》中对这一带概括为:“当太行之险,地有盐铁之饶。”
盐和铁是沁河流域得天独厚的资源。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的冶铁技术就凭借一把削铁如泥的“阳阿剑”闻名诸侯;至宋元两朝,炉火相接的晋城已经是中国北方的冶铁重镇;明朝初年,朝廷推行“开中制”,以盐引换取军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泽州商人闻风而动,用贩卖铁器积累的财富经营盐业,晋商由此崛起,沁河两岸一时间商贾云集,贸易昌隆,直到明末的动乱打破了这里原本的繁华。
明天启七年(1627年),陕西的农民因连年歉收且不堪重赋率先起义,四年后,起义军在官军的追剿下进入山西。沁河流域因地处要冲,且居民殷富,自然成為双方反复争夺的对象。组织混乱的起义军和浑水摸鱼的贼寇到处烧杀掳掠,而摇摇欲坠的明王朝根本无力也无心保护这里的百姓。当幸免于难的人们回到残破的家园时,却发现沁水县的窦庄总能完好无损。原来,窦庄大户张五典早就预感“海内将乱”,于是举其家财将窦庄修筑成了一座坚固的城堡。有了窦庄成功御敌的经验,晋东南的富商大户纷纷开始带领族人和村民建起城堡。
为了在兵荒马乱中自保,城堡的建造丝毫不能马虎。首先要选择枕山环水之地,以兼顾生活和防守。其次要尽可能地建造防御工事—高大坚固、四面围合的城墙上设置步道、箭垛、炮台和瞭望塔,墙下设置暗道、瓮城和藏兵洞,最好再有一座坚不可摧的碉楼。再次,建筑布局既要考虑居住时通风汲水之便利,也要尽可能地多建房屋,以庇护更多的人口,同时还要防备万一敌人破城而入。所以,城堡内高低参差的多层房屋之间街巷狭窄,甚至上有过街楼,下有地道……虽然交通不便,但是能让闯入的敌人深陷迷宫,方便居民发挥地利继续战斗。此外,祠堂、庙宇、戏台、书院等文化场所也都尽力配置,让居民在乱世中也能有尊严地生活。
文脉赓续
我曾在闽粤交界处的大山里参观过客家人的土楼和围屋,也在广东开平的田野间欣赏过五邑侨乡的别墅和碉楼,它们虽然和太行山中的古城堡远隔千里,风格迥异,但是有着共同的追求—在乱世中求自保。所不同的是,相较于客家民居的简洁质朴和开平碉楼的华丽单薄,沁河古堡以更完整的规制诠释着中国传统文化经久不息的韧性和魅力。
驱车在沁河两岸穿梭,流连于一座座壮丽的古堡之间,我发现建筑的精妙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读书人登科及第的荣耀却越来越醒目。每一座古堡虽有着不同的形制和特色,却有着共同的属性—浓厚的文化底蕴。
皇城相府是所有古堡中最精致的一座。它是由陈昌言和陈廷敬叔侄分别在明末和清初主持营建的内外双城式建筑,原名中道庄,因为陈廷敬一代名相的声望,加之康熙皇帝曾两度下榻于此,故而又有“皇城相府”之称。踏入相府,迎面而来的是一大一小两座石牌坊,“冢宰总宪”四个大字记录了陈廷敬宦海生涯的最高职位,“一门衍泽”“五世承恩”和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官名则宣示了陈家子弟耀眼的仕途。进士九出,翰林六鸣,一个北方文化巨族的恢宏气场在两座古朴的石坊下显露无遗。
与皇城相府隔水相望的郭峪堡是一个被巍峨城墙包裹的村落,其间居住着近六百户村民,这座由明末巡抚张鹏云和富商王重新牵头修建的城堡也是甲第连连,明清两朝“官侍郎、巡抚、翰林、台省、监司、守令者,尝不绝于时”。
湘峪堡雄踞在石壁和陡坡之上,面前是一泓宽阔的池水,城高池深,固若金汤。修建湘峪堡的孙氏一家亦英才迭出,曾一度有兄弟三人同朝为官的盛况,其中大哥孙居相官至户部尚书,刚正廉洁,直言极谏,人称“铁面御史”。
紧邻沁河的砥洎城建在一个三面环水的小山上,如一座半岛侵入水面,与陆地相接的那面城墙由废弃的坩埚和铁渣筑成,是名副其实的铜墙铁壁。砥洎城由明末大兴知县杨朴主持建造,它同样是一座人文累累的城堡,不仅有“一城三进士,寨上十举人”的美誉,还走出了清代数学家张敦仁。
因商而富,因富而官,因官而显,是这些古堡内所有名门望族共有的轨迹:先经商致富,继而重视读书与教育,然后求取功名,入仕为官,最后衣锦还乡,荣耀故里。这些显达的商人和官宦多为乐善好施的仁义之士,他们在乱世中疏解家财,修建城堡,庇护乡邻,战乱平息后又筹建书院,延师兴学,沁河古堡群中的鼎盛文风就这样代代传承。
柳家堡传奇
柳家堡又叫柳氏民居,是一座特立独行的古堡。它位于沁水县西文兴村一个僻静的山谷里,四周没有近邻,而且由于营建在一片居高临下的土岗上,城墙也没有合围,所以只能算是一座半开放式的城堡。从地图上看,柳家堡距离阳城仅30公里路,但好像无论是从哪条路走,都不得不在山峦间上上下下地盘行。不过,柳家堡绝对值得翻山越岭去参观,因为里面住着河东先生柳宗元的后代。
唐贞元二十一年(805年),风风火火的永贞革新宣告破产,变法派成员或被诛杀,或意外死亡,身为骨干的柳宗元亦接连遭到贬黜。在流放途中,柳宗元深感危险将至,于是修书一封遣散族人,并留下了这样的祖训:“耒读为本,族产勿分,合族聚居,勿宣门庭……”柳家原是河东望族,但随着柳宗元的黯然离世,以及柳氏族人匆匆忙忙地举家搬迁,这个显赫一时的家族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不料,越过了宋元的沉寂,到了明清,忽然有柳姓人在民间大展头角,溯其根源,人们惊奇地发现他们正是河东柳宗元一脉同宗的后裔。
是的,五百年了,这个家族一直都在。当柳家堡的创建者柳琛带领族人从临汾翼城县搬迁至此,并取下“西文兴”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宏愿:柳氏从西而来,子孙文兴为业。柳家子弟果然不负所望,他们无论在经商中还是在仕途上都所获甚巨。柳家堡内气派的门厅院落、精美的木石雕刻和稀世的书画收藏,无不在彰显河东柳氏的华丽复出。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家族竟然能数百年不分家,世代居住在一起,繁衍生息,人丁逐日增多,直至聚集成一个村落。家和万事兴的终极含义,也不过如此吧。
如果说河东柳氏门第不衰、声望不坠有什么秘密的话,还得从他们的家训中去寻找:“世代为官而勿贪,产业阔大而勿霸,金仓银财而勿欺,驷马之门而勿淫……以国为忠,以族为孝,以德为邻,与人为善……”家法一丝不苟地传承,每一个夜晚与黎明,子孙们细细诵读,牢记于心,祖宗的亮光始终在提醒他们,遵从祖训就是家业振兴的开始。
离开柳家堡前,我看到了一张贴在墙上的当代柳氏后裔名人录,从省部级领导到企业家,从劳动模范到散打冠军,从诗人到演员……基本囊括了各行各业的精英,河东柳氏家族果真令人敬佩。
在我看來,所有堡式民居最终都在防御的基础上升华出一种情感和力量:客家土楼和围屋以向心凝聚的姿态流露出客家人的内敛与团结;开平碉楼用浮夸的西洋风情标记出海外游子对家乡的牵挂与眷恋;沁河古堡则以坚如磐石的城池托举起一方充满张力的文化传承。
不同于卡夫卡笔下那威严而冰冷,彰显身份、权力和财富的欧洲城堡,隐藏在太行山中的沁河古城堡,默默地讲述着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秘密—建筑的价值不在于其本身有多么雄伟壮观,而在于它能庇护众生,在于它能孕育出怎样的后浪,那才是它们拔地而起的真正意义。
温飞,自由撰稿人,地球旅客公众号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