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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出来亮汪汪

2021-03-03阿华

广西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赵四梁庄妮儿

“现在就是给个大火炉让他抱在怀里,也驱散不了他身体里的寒气了。”我爹变成和尚爹的那一年,外公经常会在我面前这么说他。

我的和尚爹临走之前,用他有力的臂膀使劲抱着我,还用他胡子拉碴的脸贴着我冰凉的小脸,他的怀抱那么温暖,脸也热得像个小火炉,怎么能说他的身体里全是寒气呢?我心存疑惑,却没有说出来。

那天,我还是挺乖的。我用手擦了擦爹脸上的泪水,问他:“爹,你怎么哭啦?”

“没……没哭呢,宝儿,爹只是眼里进了沙子……”

爹把头转过一边去了,用手擦了擦眼睛,我却又把爹的头给扳正了:“让我给你吹一吹吧。”

可能是我的力气太小了,沙子没有吹出来,爹的泪水却越来越多,他低下头用大手往脸上抹了一把,然后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再也没回头看我一眼。

“爹,爹……”我在后面喊着,又紧跟着跑了几步,我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爹还是没有回头。

我的和尚爹原本也是有名字的,他大名叫梁志剛,那是个响当当的男人的名字,他是因为去了寺院才变成了和尚爹的。他去了寺院之后,村里人见到我,和我谈起我爹的时候,就再也不提梁志刚的名字了,而总是会说你的和尚爹怎样怎样。

我是很不情愿这些人称我爹为和尚爹的,可是他做了和尚,不是和尚爹又是什么?

我的和尚爹走后,我就跟着外公继续在梁庄生活。那时候,我舅舅也早就结婚并分开过日子了,一所破旧的房子里,就住着我和外公二人,虽说家里少了热闹的场面,但我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孤独寂寞的。

当然,不孤独不寂寞也是有原因的,这是个秘密,我原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但最终我还是没忍住,在一个人多的场合就给说出来了。

“你们知道吗?我的外公会法术!”

我把手指竖在面前,意思是告诉大家这是个秘密,可不能外传了。但除了几个和我同龄的小孩子感兴趣,身边的大人并没有表示出惊讶来,或许外公会法术这件事儿,人们早就都知道了?

那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外公会法术,并不知道那法术是一种“降童子”的功夫。即使我再大一点,我也不了解降童子是什么意思。

只是后来断断续续听人说,降童子是一种追魂术。再后来我长大,在一个人的文章中读到,所谓的追魂术就是在人还没有完全断气,魂魄刚刚离身的时候,请道师作法把人的魂给追回来,这样就能使即将离世的人在人世间再多活些日子。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寿命长些,所以来请外公去做降童子的人很多。有的人甚至从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开车过来接外公。但更多的时候,外公都会找出理由拒绝他们,外公背后对舅舅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他去做降童子的,比如说那些作恶多端的人,比如那些不孝顺爹娘的人,比如那些尖酸刻薄的人,让这种人多活些日子简直就是灾难。再说了,人活着并不一定就比死好,早点离开这世间,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外公作法,一般是不会让外人看到的,我已经这么大了,一次也没有看见外公施展他降童子的功夫。但听别人说,外公作法的时候是要翻跟头的,他能从地上一个跟斗翻到桌面上去,这让我很惊讶。

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围着我们家里那张八仙桌转悠,惹得外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疑惑,我很难想象,六十多岁的外公是怎样翻到那上面去的。那时候我已经九岁了,对很多事物都有着饱满的热情,对外公翻跟斗的技艺更是迷恋不已。

有一天,看到外公闲着没事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我就跑到他跟前对他说:外公啊,等我长大了我也要跟你学降童子好不好?

并且我郑重地向他申明,我一定要跟他学翻跟斗。

外公听后把烟袋往门槛上一磕,大声呵斥我说:你个小兔崽子,一天到晚尽想些歪七六八的东西,把你的书念好就行了,别像你的和尚爹一样没出息,都那么大岁数了,还给我丢人现眼。

外公的呵斥让我很不高兴,他不让我学降童子也就罢了,不教我翻跟斗也就算了,为什么每次训斥我的时候,总是要把我的和尚爹也给扯出来?难道我的和尚爹,就那么让他不待见?难道我的和尚爹,去了寺院,就是给他丢脸了?

他这样说我的和尚爹,真是没有道理啊!

我瞪了外公一眼,就嘟嘟囔囔地走出了院子,随后将破旧的木门啪地给摔上了,那两扇木门在我身后碰上又弹开,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响声。紧接着,我就听见外公在院子里大声地吼叫。

“你个小兔崽子,给我回来。”

哼,我又不属兔子,干吗叫我兔崽子?而且我也不傻呀,这时候听他的话回去,等我的肯定是一顿狠揍。

外公一呵斥我,我就不高兴和他待在一起了。这个时候,我觉得他和梁庄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没什么区别了。以前,我喜欢他的仙风道骨、慈眉善目,并为有这样一个外公感到自豪,可是现在,他恼怒生气的样子让我觉得很陌生。

看,他的两条眉毛全都聚在一起了,粗粗大大的就像两条丑陋的蚕,鼻孔冒出来的都是粗气,脸上的肌肉也是一抖一抖的,变得又僵又硬。

唉,人一愤怒,就不好看了。

而很多愤怒的人,大概都不知道这一点吧?所以等外公气消了,我决定把我的发现告诉他。并且我要对他说,他如果再让那两条丑陋的眉毛聚在一起,我就去树上摘桑叶喂它们。

离开家后,我想去河滩上看霜妮儿放羊,但不想却扑了个空。

空荡荡的河滩上,并没有霜妮儿的身影,也不见她的那两只羊。这出乎我的意料,不是说,霜妮儿要么在河滩上放羊,要么就是走在去河滩上放羊的路上吗?我是按照霜妮儿平时放羊的路线走的,怎么就找不见她呢?

在河滩上呆呆地立了几分钟,我掉头向西边的魏峰山走去。既然找不到霜妮儿玩,那我应该可以找到别的人吧。

我期待的是,在魏峰山下遇见一些好玩又有趣的人。比如长安。长安是梁庄里土生土长的农民,没念过几年书,但他说话风趣又幽默。

他说每一朵花都是有灵魂的,每一棵草也是。他说有一天他喝多了米酒,就在村頭的桂花树下睡了大半个晚上,子夜一点醒来的时候,他听见树上的花神在悄悄地说话,好像是在给谁安排一天的工作:太阳花必须早上开,茉莉花要等着中午开,而夜来香只有到了晚上才可以开那么几个小时。

长安的这些话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们都很兴奋,都想半夜睡在桂花树下,听听花神还有什么另外的安排,结果晚上还没走出院门,就被大人揪回去了。有一次我也想这么做,却被外公从桂花树下拖了回来,并把我臭骂了一顿。

长安还告诉我们说:蛇从来也不撕破自己的皮,但是等到一定的时间,蛇就会像脱衣服一样蜕下它们的皮壳。在他说过这话的第二天,他还真的拿了一张蛇皮给我们看,那蛇皮薄、脆、透明,而且还带着花纹,尽管花纹好看,但我们还是都吓得躲得远远的。

长安却抚摸着那张蛇皮,招呼我们说,不要怕啊,孩子们,这蛇皮可是好东西呢,它是一味很重要的中药,可以治疗很多种病,是可以用来换钱的,很多药铺都收购蛇皮,我们在地上经常能捡到的,特别是在蛇蜕皮的时节。你们要是谁捡到了蛇皮,就给我啊,我给你们买糖吃。

长安的话,像一把小锤敲打在我们的心上,这让我和梁庄其他的孩子一样,从此就有了一种习惯,那就是走路时都喜欢低着头,长大了也一直都是这样,我们都希望在路上能看到意外之喜。

长安懂得真多啊,他上知天文,下懂地理,这让我对他充满了敬佩之情。我很想单独找个时间和他处一处、聊一聊,我一直想问问他,有没有真的见过花神的样子?她长得是不是像菩萨,有一双爱笑的弯弯的眼睛?嗯,还有,我还想问问他,蛇蜕皮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很痛?

当然,我还想在山路上遇到赵四。赵四也是一个好玩的人,比长安还好玩,赵四这个人比较懒,但逮知了、捉蚂蚱,都比较在行,这符合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乡村生活的最基本的幻想和要求。

赵四是个瘦子,一个一直想长胖的瘦子。也的确,他长得太瘦了,他往那儿一站,村里人都说他就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倒的高粱秆。

赵四说他想当一个胖子,这个想法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他说他曾经仔细地研究过怎样才能长成胖子,最终也找到了一些方法。他也相信那些方法应该是很管用的。但最后他发现那些方法需要毅力,需要钱财来执行的时候,他就全都放弃了。

“夜宵催人肥。我也知道这一点,我也希望自己肥一点。可重要的是,夜宵在哪里?说说看,夜宵在哪里?我正餐还吃不饱呢。”

赵四曾经告诉过我一个秘密,说他在给人放鸭子的时候,趁四下无人,偷偷去卡那些母鸭子的脖子,鸭子被卡得难受了,肚里的蛋就挤出来了。

赵四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前提是,你得会摸鸭子的屁股,它们肚子里有没有蛋是可以摸出来的。我惊讶又欣喜地看着赵四,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好运气。

但更多的时候,这方法也是没有效果的,因为那个年头鸭子也是吃不饱的,所以它肚子里要存个蛋也不容易。

虽然我一直没有学会摸鸭子的屁股,但我却曾经学着赵四的样子,卡过鸭子的脖子,但我挤出的往往也就是一摊鸭屎而已,天地作证,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一枚鸭蛋。我卡过很多鸭子的脖子,我也见过它们难受地翻白眼的样子,但它们都不肯给我留下一枚宝贵的、热气腾腾的鸭蛋。

这些鸭子也是欺软怕硬的?为什么每次我冲到鸭群,它们就会四散而去?一想起这些,我就无比沮丧,这也让我对赵四充满了恼怒和怨恨。一来,我觉得我没有赵四那样的好运气;二来,我是觉得赵四肯定还是对我隐瞒了一些技巧的。卡鸭脖子,让鸭子下蛋,也一定是有技巧的吧?

我想,下次再遇到赵四,我一定要好好和他说话,好好求求他,那样的话,他会不会重新告诉我如何让一只鸭子下出一枚热乎乎的鸭蛋?他会不会再告诉我一些关于梁庄的更多、更新奇的秘密?

但是,没有。那天真是奇怪得很,我在魏峰山下溜达了半个下午,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遇到,旷野上也是空荡荡的。又不是冬天,长安和赵四他们都猫到哪里去了?

倒是山脚下的那些桂花树,越长越茂盛了。它们树冠圆满,扩张得很大,米黄色的花团密密匝匝地挂满了树枝,风一吹,一些花瓣就慢慢地落下来了,像是下了一阵儿桂花雨,它们铺在地上,像是绿草地上开出的星星点点的黄花,又像是闪闪发亮的金币。这让我的心中满是欢喜。

那天下午,我没有遇到任何一个我想遇到的人,但却在一棵桂花树下睡着了,大概因为是白天,所以我并没有梦见长安所说的花神,但我却在梦里难过地号啕大哭,后来我哭得实在是喘不过气了,就醒了过来。

当我抹了把脸的时候,竟在眼角真的摸出了眼泪,什么事情让我如此难过?

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呆呆坐了一会儿,才想起站起身来回家。在往家走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枝叶硕大的桂花树,刚才我真的是做过一个梦吗?什么事让我在梦里也哭得泪水滂沱?

天还没有大亮,霜妮儿就赶着她的两只羊从我们房后经过了,我被咩咩的羊叫声闹醒了,就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这一年夏天,桂花开得凶猛。这一年夏天,霜妮儿因为两只羊的原因过得快乐又开心,这年夏天过去之后,霜妮儿好像再也没有这样开心过。

霜妮儿是三斤半的女儿,今年十三岁了,脑子不灵光,从来没有上过学,也没有朋友。三斤半怕霜妮儿孤独,就在春天的时候,给霜妮儿买了两只小羊羔让她放养。果然,霜妮儿很喜欢这两只小羊羔,自从有了这两只小羊羔,她眉眼带笑,我有时会看到霜妮儿搂着它们说悄悄话。霜妮儿不知道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但却把两只小羊羔收拾得白白净净,想来她必定是每天在河水里将它们洗净了才带回家。

我猜想,如果不是她妈孟秋和他爹三斤半管着,霜妮儿说不定就会睡在羊圈里,搂着她的两只小羊羔睡觉。有一次和赵四在一起,看着霜妮儿牵着羊从我们身边经过,我就把这个想法说给赵四听,赵四笑得前仰后合的,他也是很赞同我的想法呢。但他说霜妮儿不一定是睡在羊圈里,而是可能将两只小羊羔带到她的炕上。

霜妮儿虽然脑子笨,但她很喜欢唱歌,歌词也记得很牢,嗓子也好聽,每首歌都让她唱得声情并茂,差不多都能赶上那些原唱了。那时候没有《星光大道》选秀节目,如果有,霜妮儿也许就成了《星光大道》上的放羊姐。

很多人都对霜妮儿唱歌的才能很是惊奇,这丫头像谁呢?

想来想去,他们说,老天还是公平的呢,不会让瞎眼的家雀没饭吃。虽然说他让霜妮儿脑子不灵光,但必定会给她另外一种才能。所以嘛,做人还是要善良些好,老天在上面看着呢。

梁庄的人经常这样教育身边的人,包括他们的孩子: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还是多做些好事吧,相信到了最后,吃亏的还是那些做坏事的人。梁庄人这一点特别好,从不欺负那些傻子、彪子,以及身体上有缺陷的人。

霜妮儿的妈妈孟秋跟人说,霜妮儿的歌儿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每天晚上打开电视,霜妮儿挨个台换,换到那唱歌的节目她就不动了,等他们一打开嗓子,俺家霜妮儿就跟着唱,时间长了,俺和她爹都觉得,霜妮儿唱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对村里那些和他们家不太熟悉的外来户,孟秋也愿意搭话:“俺家霜妮儿看见人可爱说话了,认识不认识的她都愿意说。这一点,她可不像她爹,她爹木讷,一棍子也打不出个响屁来。”

旁人就随和着她说:“你家霜妮儿这么爱说话,应该是像你吧。”

孟秋就很高兴:“嗯,她的开朗劲儿还是随我的。”

但孟秋在村里是个出了名的懒散的人,饭懒得做,家里从来也不知道好好收拾一下,上她家去,简直没法下脚。但她喜欢打牌,她把东厢房收拾出来了,就是用来召集村里打牌的人。

打牌的时候,有人问孟秋:你心里是不是总操心着你家霜妮儿的将来啊?

孟秋将含在嘴里的牙签吐到地上,她不屑地说:“俺家霜妮儿才十三岁,我这么早操那份闲心有什么用?再说了,我操心着她的将来,她将来就能过得称心如意?”

“不过嘛,”孟秋停了一会儿又胸有成竹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早些年,我在算命的书上看到一句话,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别看俺家霜妮儿脑子不灵光,但俺相信霜妮儿将来会找到一个好人家的,因为霜妮儿心眼好,心眼好的人,就会有好命运。”

那几个打牌的人都笑了,在边上看热闹的人也笑了,但没人再言语。谁都可以想象霜妮儿将来找的好人家会是什么样子的。一个脑子不灵光的人,难不成真的会嫁个疼她亲她的有钱人家?

坐在树下的霜妮儿并不知道那些人在说她的事情,她只是摇头晃脑地唱她的歌。一会儿她唱《骑着马儿过草原》,一会儿她又唱《冰山上的来客》,更让人惊奇的是,她唱《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时候,还会唱得自己一脸的泪水。

霜妮儿不在意大人的世界,她只管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把两只羊羔往河滩里赶,那里有水有草,是羊很喜欢去的地方,所以霜妮儿也喜欢那里。

霜妮儿真是个特别的人啊,她除了唱歌之外还喜欢桂花。桂花一开,她就走不动路了。

每次从桂花树下经过,她都要倚着树,闭着眼睛,站上那么一会儿,好像特别陶醉的样子,如果正好有人从那里经过,霜妮儿就像是被人看穿了什么秘密一样,脸上红扑扑的,显得特别不好意思。

当霜妮儿从桂花树下走回来后,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眼睛里有亮了,身上有香了,精气神也足了,就像是桂花的魂扑进了她的身体里。

路上看到村里人,霜妮儿还是不说话,但是会笑,眯着眼睛笑,那小小的眼睛就弯成了两只好看的月牙儿。原来霜妮儿笑起来的样子也是很好看的啊,庄上的人都这么说,仿佛霜妮儿这笑就是留给他们看的。

“看,桂花的魂上了霜妮儿的身了。”庄上的女人都悄悄地说。

也有嘴快的妇女一点儿也不避讳,她们看到孟秋,就大声对孟秋说:“你家霜妮儿是桂花托生的吧?”

孟秋说:“可别瞎说,俺家霜妮儿出生在农历十月,霜打枝头的时候,那时候桂花早就不开了,怎么会是桂花托生的呢?”

桂花真的是霜妮儿身体里住着的魂吗?

有时候孟秋也这样问自己。因为她也曾经看到过霜妮儿在桂花树下一副陶醉的样子。这和她平时见到的霜妮儿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的霜妮儿变得温顺而又有耐心。

有一天半夜醒来,孟秋想起了什么似的,就去了霜妮儿的房间,她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熟睡的霜妮儿,又摸了摸霜妮儿的额头,并没有觉得她与别人有什么两样。

孟秋心里犯着嘀咕:或许,自己的霜妮儿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或许老天让她和常人不一样,也是有原因的?

孟秋不操心霜妮儿的事,但三斤半会操心。

很多时候,三斤半都会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特别是这几年,他的心思越来越重,睡不着的时候,他都是在想霜妮儿的事。他担心霜妮儿头脑不灵光将来很可能是找不到婆家的,又担心就是找到了婆家,又不知道婆家人能不能对她好。三斤半想在他还有力气的时候,就拼命多挣些钱吧,将来好多帮衬着霜妮儿些。

三斤半觉得看在钱的面子上,霜妮儿将来的婆家人对霜妮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这样想来,他的心思就不那么沉了,他也就可以慢慢地在天亮之前睡着了。

三斤半名字叫孙大顺,之所以叫三斤半,是因为他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小得像只狸猫,只有三斤半重,当时村里人都觉得三斤半是活不成一个人的,连他自己的妈都拿他不上心,觉得这孩子活哪儿算哪儿吧,但三斤半经历过各种生病、各种灾祸,还是皮皮实实地活了下来,而他三斤半的名字也就这么叫下来了。

梁庄的人喜欢给别人起外号。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个外号,像长平,人家有时候会叫他“二分钱”。还有赵四,大家背后都称他为“南霜天”,所以人们叫孙大顺“三斤半”的时候,孙大顺听了也不恼。

时间久了,很多人都忘了三斤半的原名了,就连他老婆孟秋说着说着也把他三斤半的外号叫出来了。

三斤半有个好手艺,就是瓦匠活做得好。

在十里八乡,三斤半一直都有一个好名声,那就是人好、活好、脾气好。这让很多人都愿意找他做活,所以勤劳能干的三斤半也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

三斤半是个很仔细的人,他在做活的时候,每次都戴着个大皮围裙,这样做泥瓦活的时候,就不至于将衣服弄得太脏,也省了孟秋的事,不用天天给他洗衣服了。三斤半是个会疼老婆的人,很多人都这么说。

三斤半有一把用得很顺手的瓦刀,他用它铲起和好的泥沙,他用它砍掉砖头多余的棱角,他做瓦匠活,动作轻柔又仔细。三斤半干活的时候,很多人都喜欢围着他看,和他拉着闲呱,他们说看三斤半干活也是一种享受啊。

在很多人看来,三斤半也算是个人才了,因为除了做瓦匠活,他还会拉二胡,就是说,三斤半的本职工作是瓦匠,但他的业余爱好是拉二胡,一把老旧的二胡在三斤半的手里,总会拉出悠长悦耳的调子来。这让我总是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三斤半。在梁庄,除了我的和尚爹,最让我敬佩的人就是三斤半了。

三斤半在村里是最不讨人嫌的,他干净利索,不像那个一只脚拖着另一只脚走路、说话摇头晃脑的木匠毛可庆,也不像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张屠夫。张屠夫在村里是最讨人嫌的,夏天的时候经常敞着上衣,露出猪棕一样黑黑的胸毛,一边走路一边用衣服扇风,一条扎在腰上的红布绳就是他的裤腰带,要多埋汰就多埋汰。

梁庄的人都愿意把三斤半当作榜样,但是孟秋却不这样看,她总觉得三斤半这辈子活得窝窝囊囊的,钱没挣多少不说,家里家外也顶不起个门头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挣不来钱财,又顶不起个门头,我和你还过个什么意思。

话虽然这么说,但也从不见孟秋和三斤半说离婚的话,孟秋也不过是用这样的话刺激三斤半而已,所以每次都是她说她的,三斤半在旁边默不作声。

三斤半很少喝醉酒,但偶尔喝醉酒,也会有失态的时候。我就见过有一天下午,醉酒的三斤半坐在他家那个破败的院子里哭。他瘦削的脸沾满了泥土,半黑半白的头发夹杂了一些草屑,坐在他们院里的泥地上,三斤半一边哭一边用手捶打着双腿。他泪水汹涌,声音嘶哑,仿佛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委屈。

做喜事的东家后来对人说,那天的三斤半很奇怪啊,一上桌就討酒喝,喝了就醉,醉了就哭,你不给他酒喝,他还跟你吵。

实话说,人家也很无奈啊。

死吃的三斤半。孟秋用脚狠狠踢了踢院子里的三斤半。

三斤半不理会孟秋的恼怒,还是哭个不停。三斤半的哭是无声的,是不说话的,但泪却是止不住地流,他这一点不像我的外婆。

我外婆在世的时候,有时会去别人家里哭丧,但她的哭是有声有调的,她会在她的哭声里诉说着很多年以前的往事。每次看她哭丧,我都很疑惑,她是在专心地哭呢,还是在专心地想着那些事情?如果不专心地去想,她怎么会把那些往事理得那么清楚?

三斤半的哭声是压抑的,给人一种寒凉苍茫的感觉,这哭声持续了很久。那天傍晚的庭院里,可以看到满天的霞光,三斤半哭够了,就踉踉跄跄地走进屋里,拿出他的二胡来继续拉曲子,那曲子随着他的心情走,哀哀怨怨地都不成个调子了。

孟秋为此恨死了三斤半,觉得脸都让他丢尽了。她想把三斤半拉扯着推回屋里去,躺炕上睡一会儿。但喝醉酒的人,你拉也不动,扯也不动,身子是硬的,死沉死沉的。孟秋拖了两把没拖动之后,又踢了三斤半两脚,就自己回屋去了。

酒醒后的三斤半为此也很懊恼,他低着头,小声对孟秋说:“我不是故意要喝多的,那天,心里不怎么舒畅,就想着借着酒劲醉一下,醉一下一些心事就放开了,但后来大家就逼着我喝开了,到了最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孟秋大声吼他:“你不会说你喝不了那么多啊,你是死人啊,人家让你怎么喝,你就怎么喝呀,人家让你吃屎你就吃屎啊,让你杀人你就杀人啊。”

这个时候的三斤半真是羞愧不已啊,恨不能将头低到裤裆里。

但清醒时候的三斤半绝对是个自律的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在梁庄,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把孩子当宝一样,捧在手心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三斤半对霜妮儿的好,让我很羡慕。我从未感受到自己是谁的宝贝。不是外公的,也不是和尚爹的,当然也不是我舅舅的。舅舅有自己的孩子,他疼自己的孩子都疼不过来,自然也不会把我当作他的宝贝。

很早的时候,孤独就是我的影子,它时刻跟着我,我一个人在树林里捡桑树叶的时候,它是树上的鸟鸣。我一个人去河边扔鹅卵石的时候,它就是水里围着落叶转的鱼。

可如果和霜妮儿在一起,我就会很快乐。

霜妮儿和我玩,从不耍心眼,和她玩捉迷藏,我总是会从她憋不住的笑声里,轻易地找到她藏身的地方。有一次,我耍了个小心眼,等霜妮儿藏好了后,我就偷偷跑回家去了,结果是霜妮儿在草垛后待了大半夜,三斤半找了大半夜。

第二天在家门口见到霜妮儿时,我害怕被她骂,就缩着身子想顺着墙边溜走,霜妮儿却喝住了我,我以为她会大声骂我,但是没有,霜妮儿只是噘着嘴对我说:家宝,你以后不许耍赖,这样是不对的。

我点了点头,对于霜妮儿的不记前嫌,我表示感激。

和霜妮儿在一起,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在村里,每到黄昏,整个村庄都会被夕阳巨大的光晕罩住,那时候,牛羊开始入圈,百鸟开始归巢,街巷里开始飘起浓郁的炊烟。

“霜妮儿哎,回家哎,吃饭了……”三斤半在村庄南头儿高声叫唤着霜妮儿的名字,那声音曲折又婉转,像他拉过的二胡的曲子,悠长地在黄昏的村庄里画着圈儿,一圈一圈的,圈住了花草树木,也圈住了他的霜妮儿。

虽然这个时候的霜妮儿总是装着满脸不情愿的样子,看我一眼,但她最后还是会很坚定地撇下我回家去,大大的黑眼睛里分明还带着几分喜悦和骄傲。

剩下我一个人在黄昏的树下,呆立着。

没有人喊我回家。外公不喊,舅舅也不会喊,他们经常会忽略我,更多的时候,我就像那撒在坡上的石头粒儿,没有人记得把我捡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沮丧的,真的,我远不如霜妮儿活得那么开心快乐。

所有饱食过稻香的镰刀都开始休息了。

而稻穗在变成稻谷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晒谷子了。这时候,梁庄的每户人家都会在房前屋后扫出一块平整的地用来晒谷子。有的人家嫌地方小不够用,干脆就近占据村庄里的大半个马路,也没见有人出来干涉。

我外公也在外面晒谷子。他分到的地块儿不多,但他还是和别人一样,该种的时候种,该收的时候收。他说,只有在播种和收割的时候,才会觉得踏实。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因为贪心吃多了不消化的山楂片,跑了几趟厕所,我一晚上没睡好,所以早上我就起得很晚。等我醒来,外公早就拿了扫把在唰唰唰地打扫院子。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不看我一眼。

如果我不闯祸,外公一般是不大管我的,这一点也正合我意。那天早上,我慢慢绕到外公的身后,就又偷偷地跑出去了。

我是在山下的一棵老柳树下看到三斤半的。我老远就看见他倚着树半躺着。

三斤半躺在那儿是在看太阳吗?还是躺着吹吹风?或者,他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天气这么好,三斤半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忙着到别人家里做瓦匠活,也没忙着干地里的農活,他竟然躺在老柳树下吹风晒太阳!

这让我很吃惊。因为在梁庄,只有木匠毛可庆和二流子赵四,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他俩是那种靠着什么就可以躺着晒会儿太阳的人,其他人包括张屠夫和长平,他们都基本上没有这么清闲的。

现在,三斤半就躺在老柳树下。他不用干活了吗?他也有偷懒的时候吗?我想上前去问个明白。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三斤半已经生病了,而且已经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三斤半一直觉得他身体的某一部分持续地痛,而这个地方他又找不到准确的位置,好像就是肚子上,又好像是肝的位置,那些个地方他按着痛,不按着也痛。而且他整天觉得累得慌,身体累,心也累,总想躺在炕上睡觉,什么都不想干,吃什么也都不对他口味。

三斤半在一天夜里痛醒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当年好像就是这个症状去世的,他就开始有些恐慌了。但这种恐慌他又不敢和任何人说,他怕死,也怕病治不好,死了之后要给老婆和女儿拉上一屁股的饥荒,他怕鸡飞蛋打。

他这么辛苦地攒钱,还不都是为了霜妮儿的将来啊。他不能把辛苦赚来的钱,都花在给自己治病上啊,那将来霜妮儿怎么办啊。

我遇见他的那天,他在那里差不多已经坐了一个上午了,他想了很多很多,有对尘世的留恋,也有对霜妮儿的牵挂。他想着他早年逝去的父母,也想着和孟秋结婚这么多年家里生活的不易,想着想着,泪就流下来了,想着想着,他就又擦干了泪。他安慰自己说,唉,走一步说一步吧,自己多活一天,就让霜妮儿多做一天有爹的孩子吧。

一定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三斤半,他看见了我,稍稍正了正身子,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装作刚睡醒的样子,看我的表情谦卑又羞涩,一点儿也不像以前,一看到我总是激动又亲切。他现在的这种表情让我觉得很陌生。

三斤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小子,咱回家。

他走在我的前面,倒背着双手,走路的姿态好像是苍老了很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佝偻了,怎么好像只是在突然之间?我疑惑地看着三斤半的背影。

这时候,乡道上拐出来一辆突突突的拖拉机,我在路边靠了靠,开车的人我不认识,但他却认识三斤半,拖拉机在三斤半的身边停下来了,司机熄了火,和三斤半聊起天来,显然他们是很熟的,开拖拉机的人还给三斤半点了一支烟。他们拉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我已经走得很远了,再看,三斤半和那个开拖拉机的人还在站着说话。

拖拉机这个东西也蛮有意思哈,它个子又高,轮子又大,它是怎么跑起来的?

每到晚上吃过饭之后,三斤半的二胡声就会在隔壁院子里响起来。有人说,三斤半的灵魂就是这把二胡,它控制着三斤半一天的节奏和温度。他的兴奋,以及他的忧伤,很多人都能听出来,每次三斤半拉二胡,梁庄上的人都会说,看,三斤半心情不错,噢,三斤半今天心情不好。

那天见过三斤半后,他家的院子里依旧响起了二胡声,但那饱满的寂寞的声调响起时,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心头有些发紧,我觉得那天的三斤半是藏了心事的,他的二胡声里也是这样……

我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晚霞,在西边,那通红一片,铺排成很大的一个场景,那红、那金黄、那紫、那蓝、它们挨在一起,太美了。

可是为什么晚霞漂亮得会让人觉得悲凉?

我想知道,人生也是如此吗?高低起伏……如果三斤半这么不停地拉下去,他是不是就能看见人生的底色?

在梁庄生活那几年,我一直都是个贪玩的孩子。爬树下河,没有我去不到的地方,外公只要吼几声,我必定会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

“七岁,八岁,不当狗子意。”村里人喜欢这么调侃我。我朝他们翻个白眼,就又跑到远处去了。

那天,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趁着外公没注意,又跑到河边的芦苇丛去了,我想抓几只蛐蛐回来,不想在那里遇到了霜妮儿。

那天的月亮好圆好大啊,好像重得要沉到湖中去了,四周静得不得了,可以听到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的声音,可以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霜妮儿看着天空特别认真地和我说,今天的月亮好圆啊。

顿了一会儿,她又说:“今晚的月亮好圆啊,家宝,我们一起许个愿吧,没准就实现了。”

我抬头一看,嚯,月亮果真是很圆啊,圆得就像是个大铜盆。

嗯,我闭着眼睛在心里说:如果我有什么愿望的话,肯定是让我的家人都健康平安啦,这包括我的外公也包括我的舅舅,更包括我的和尚爹。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我的和尚爹能早点归来。

以前我不爱看天,总觉得天没有什么好看的,每天都是差不多的蓝,差不多的白,差不多的灰,还有云,一大片一大片的,却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没有,不像老鹰,能飞,不像闪电,能跑,更不像雷声,一响起来就震天动地的。

但今晚的天空真是好看啊,就像霜妮儿所说的那样,那月亮,好圆啊,而且今天的月亮是一种诡谲的橘色,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颜色的月亮,上面笼着的好像是一层毛毛,圆圆的,像一只鸭蛋黄。噢,我想吃蛋黄酥了,有人来看外公的时候,曾经捎过一盒蛋黄酥,一想到那滋味,我就忍不住流口水。

“家宝,你看今晚月亮这么圆,像不像我们吃过的糖饼呢?”

霜妮儿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莫非她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我心里一动念,她就把话说出来了。虽然我想说的是蛋黄酥,她说的是圆糖饼,但都是又甜又好吃的东西啊。我看了霜妮儿一眼,她却正抬头望着夜里的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霜妮儿在想些什么呢?

说起梁庄的秋天,很多人都会知道这里的银杏、枫叶和桂花,我却觉得最不能忽略的是这里一丛丛的芦苇荡。

这个季节,河边正好开满了芦苇花,微风吹过,这些芦苇花儿就一层一层地荡漾起来,白白的、软软的,像一簇簇轻盈的羽毛,也像是一朵朵细碎的棉絮,很是好看。有时候微风吹过,那轻柔洁白的羽绒便飘了起来,好像一只只小小的降落伞,升了又落,落了又升,飘飘荡荡的,在整个村子的上空飞舞盘旋……

我怔怔地看着,想着,霜妮儿突然問我:“家宝,你是否记得你妈妈的样子?”

霜妮儿的问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会提到这个问题。

我结结巴巴地说:“记……记得吧。”

霜妮儿说:“白天的时候,张家阿婆去我家和我妈拉呱,不知道怎么她们就提到你的妈妈啦。我问她们你妈妈怎么去世的,她们就不再说话。但我听她们说,你妈妈长得很漂亮,就像挂历上面的女演员。”

我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们不该背后说我的妈妈,哪怕是说我妈妈的好话,也不行!妈妈只能藏在我一个人的心里。

我站起来要走,霜妮儿却一把拉住我:“家宝,你不要难过!你的和尚爹肯定会回来的,他不会放下你不管你。还有,等我长大了我也会好好照顾你。我爹说了,一个人要多去帮助别人,帮助别人的人,他自己也会得到幸福。”

我刚刚迈出的脚步又停了下来,我看了霜妮儿一眼: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脑子不灵光的霜妮儿吗?还有,那些话真的是三斤半自己说的?

还没等我问霜妮儿,她又开始唱歌了,这次她唱的是《沂蒙山小调》: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高粱那个红来哎,稻花香,万担那个谷子哎,堆满仓。

别说,霜妮儿唱得怪好听。

月上中天了,我们听到三斤半又在远处招呼霜妮儿回家了,于是我和霜妮儿拉着手大踏步地向家里跑去。因为月亮很亮很圆,所以它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

我和霜妮儿向村里走去,偶尔踩到落下的树叶,脚下就发出清脆的乐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圆圆的月亮正挂在树梢上呢,此时看上去它好像湿漉漉的,仿佛刚刚在清水里洗过一样。

关于我的和尚爹,很多事情我都是道听途说的。

外公从不在我的面前提我和尚爹一个字。我一问他关于我和尚爹的一些事情,他就开始支支吾吾、装聋作哑、指东道西。再问多了,他就开始训斥我:兔崽子,你的废话怎么那么多?

可我想知道啊,我的和尚爹撇下我去寺院,到底是为了哪个?为什么外公会说,抱着一个火盆也温暖不了他?还有,我的和尚爹明明说他很疼我,可是为什么我也留不住他?寺院里有什么比我还重要?

有时候,我真的是特别想我的和尚爹,我想知道他在寺院里过得好吗?我想知道,这个时候他是在打坐,还是在菜地里忙活?会不会是在院子里晒他的那些药草?还有,他闲了的时候,会不会想我?想我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流眼泪?

他们说很多人都是为避苦才遁入空门的,我不知道这话是对是错,但小小的年纪却相信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痛。

有人说我的和尚爹早些年在乡里中学教书,后来因为教学成绩突出,就被赏识他的宣传部长调到县教育局做副局长去了。我的和尚爹在教学上面是能手是人才,但在为人处世上却不够圆滑、不够玲珑,他去了教育局后,开始被人排挤,这让我的和尚爹一直觉得郁郁不得志,但又无法返回从前的中学,无法回到从前那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去,于是就萌生了出家当和尚的念头。

也有人说,我娘的离去对我和尚爹的打击太大了,我娘在生下我不久就因病去世了,这让我和尚爹伤心欲绝。他在家里不能看见我娘留下的任何东西,觉得哪件东西上都有我娘的气息,每次看到这些东西他都会发愣,都能看出一汪泪水来。

我觉得最可信的是我舅舅的话,有一次我听他对外公说,我的和尚爹给他写信了,信里满是愧疚,觉得自己在仕途与家庭里,没有分清轻重,在我娘病情最严重的时候,还放下她去省城进修,我娘的离去让他愧疚不已,我的和尚爹觉得自己是因为眷恋仕途,贪图权力享乐,老天才剥夺了我娘的福报的。所以他要过清苦贫寒的生活,遁入空门清修,希望能因此将福报转给我,他说如果我娘在天有灵,也会同意他的做法的,我的和尚爹还说,我自小和外公一起生活,由外公照顾着,他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等过几年,他完成清修,就回家和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我不知哪一个才是我和尚爹真实的想法。但不管他的过去怎样,我相信他的现在都是好的。只要他觉得好那就好吧,他喜欢当和尚那就当他的和尚去吧。有一天,他想我了就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自打我的和尚爹去了寺院后,梁庄里很多平时对我很不关心的人,也都对我热情起来了,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全都带着怜悯,好像我真的就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这让我觉得很是别扭。所以每次看到一堆人聚在街头巷尾,我总是想着法子转到另一条街道上,但也有逃不过他们的时候,另一条路口往往也会有人站立。

梁庄怎么那么多的闲人啊,他们不用去地里干活吗?而且这些人的身手太敏捷了,在我想从他们身边穿过去的时候,他们会一下子拦住我。

他们喜欢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还喜欢摸我的头,他们有时会说:来,让我看看宝儿长高了没有?俊了没有?

其实我知道他们都有问题要问我,而且他们问我的问题每次也都差不多。他们问我,你的和尚爹有没有给家里来信?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可曾说过想家?时间久了,有没有还俗的愿望?有人还说,如果我想我的和尚爹了,他就陪我一起去看看我的和尚爹。

我对付他们的招数多半是沉默,或是翻白眼,也只能是沉默或是翻白眼了。我凭什么要回答他们那些烦人的问题啊,我和尚爹的想法我怎么知道啊。更多的时候,我会趁他们不注意,从他们的胳膊底下溜走,剩下他们在那里跺脚叹息。

我的和尚爹偶尔也会寄信过来,舅舅不在的时候,我会用刚认过的字,断断续续地读信给外公听,虽然我读得结结巴巴,但大体意思外公还是能听得懂的。

我的和尚爹会在信里说很多有趣的事儿。他有时会提起他们寺院里的香灯师,说那个香灯师大部分时间都穿着脏污的衲衣在做杂务,但脸上却总是笑嘻嘻的,透着一股近乎傻气的天真。说秋天时他跑到后山去打枣,上树摘板栗。得了果子也总是分给别人,这人一把,那人一捧,也不管认不认识。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被大伙好一通嘲笑,他也不恼。依旧做最脏最累的活,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我的和尚爹还说到寺院里的一个很用功的小和尚,说他闲下来的时候,喜欢伏在梅树下的那张破案子上写字,偶尔作上一首打油诗,就宝贝似的藏着。有人想夺来看看,他坚决不给。

我的和尚爹在打坐念经之后,也会读一些有关药物方面的书。他说在那个清静的地方,他想学到更多的医学知识,将来下山去医治一些当年像我娘那样的疑难杂症。

外公在听我念和尚爹的信时,也不说话,但我知道,时间久了,他心里对我和尚爹的怨恨也会一点点地消融。

我知道三斤半生病了,是后来的事儿。

三斤半的老婆孟秋一向都是个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人,用梁庄人的话说:一张开嘴,就能看到她有没有花花肠子。可是自从三斤半生病后,她就像哑了似的没有动静了。她觉得一个家里如果没有了男人,天好像就真的要塌下来了。

孟秋再也不会说,三斤半不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孟秋有时候想哭了,就去隔壁张家阿婆那里。张家阿婆年轻的时候就守寡,只有她会明白孟秋痛彻心扉的哭声。孟秋哭的时候,张家阿婆多半是陪在她的身边,拍拍她的后背,然后就是陪着孟秋一声声地叹息。

孟秋把头埋在被子里,结结实实哭一顿后,再洗把脸回家,在三斤半面前,她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让三斤半看出来她心里还有难过。

三斤半有时会盯着孟秋的脸看,他想找到孟秋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孟秋白他一眼,回他的话多半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什么可看的?我脸上又没开花,也没长芝麻。

这时的三斤半就咧开嘴笑了,三斤半笑的时候,从来不张嘴大笑,他是那么含蓄,仿佛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一定要做到笑不露齿。三斤半想,只要孟秋还能说能笑,说明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阳光的。

日子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过着,但仔细想想还是有什么是不一样的。三斤半家的院子里,除了霜妮儿欢畅的歌声,再也没有别的响动了。

三斤半的二胡声也不再在院子里起起伏伏了。

梁莊的人都悄悄说三斤半得病了,得的病不好治。看我惊讶瞪大眼睛的样子,他们就闭了嘴,并嘱咐我一定不能在三斤半面前透露半点风声。

我假装明白点点头。

可是小孩子的心里是藏不住事的,我有时候会站在他们家门口朝里面看两眼,心里替三斤半叹息,他的病真的那么重吗?难道他真的连一把二胡也拉不动了吗?他会死吗?他要是死了,霜妮儿怎么办?

这个时候如果三斤半出来看到我,我想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把话儿告诉他的,所以我赶紧转身跑掉。

孟秋来找我外公的时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敲门的动作很轻,以至于我和外公都以为是风在扑打着大门,所以谁也没有在意,又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呼唤外公的名字,外公侧耳听了一会儿,又看了我一眼,确定真是有人敲门,他才出去开了门,顺便就把孟秋领到了堂屋。那个时候,我在灯下读老师白天教我认识的字。所以他们的谈话我也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外公说,孟秋啊,不是我不救你家大顺啊。咱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别信大家传言的什么降童子、追魂术,那都是骗人的把戏,是障眼法,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你也知道那些年家里穷,我也不过是靠着它挣碗饭吃罢了。孟秋啊,别说我现在跳不动了,就是能跳得动,我也没有能力让一个人起死回生啊。人的生死那都是老天爷管的,我可是做不了主的啊。

孟秋一定是不相信外公的话的。她哭着说:五爷啊,你帮得了别人,怎么就帮不了自家兄弟呢?看在一家子的份上,看在老实了一辈子的三斤半的份上,你怎么也得让霜妮儿有个爹不是?

外公那里好久都没了动静。他一定是在吧嗒吧嗒地抽烟了,他一发愁就开始抽烟。

后来,我听见外公又说:唉,孟秋啊,我怎么才能让你们相信,所谓的降童子啊,还有追魂术啊,只不过是大家的一种心理安慰呢?你想想啊,孟秋,我要是真有那本事,我闺女不是也会好好地活着?我们家宝儿不是也会有个妈吗?真是那样,我的日子还至于活得这么凄惨吗?

外公的话真让我心酸啊。

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人压抑的哭声,但再仔细听又没有了。那晚应该是有风的吧,孟秋走后,我听到了没关紧的窗户总是一阵阵传来风的呜鸣声,一定是风声,孟秋已经走远了,哭泣声不可能还在窗外响着。

但隔了几天,外公还是去了三斤半家,给病入膏肓的三斤半做了法事。

法事做了大半个晚上,这对年纪已经六十五岁的外公来说,已经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到了最后,大家已经能看到他的腿有些颤抖了,脸上的汗水淌个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外公的法术起了作用,反正三斤半在那之后又多活了几个月,超过了县医院里医生说的一个月的期限,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过完他人生里的秋天。

临死的时候,三斤半拉着霜妮儿的手不放,眼里的泪水淌个不停,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弄得身边的人都眼泪汪汪的,大人孩子的哭声连成了一片,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放心他的霜妮儿啊。这个嘴笨手巧的男人,唯一的心事就是他的霜妮儿。

他嘴里一遍遍念着霜妮儿的名字,霜妮儿,霜妮儿……却不是喊着他老婆孟秋。霜妮儿咬着嘴唇不说话,孟秋别过脸,去了另一个房间,在那里放声大哭,她以为她家三斤半最后会对她交代些什么的,但是没有,一句话也没有。

送三斤半走的那天,霜妮儿也哭了,梁庄的人第一次看到霜妮儿哭得那么伤心。原来霜妮儿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啊。

我也哭了,我在替霜妮儿难过。

我想,再也没有一个黄昏,可以听到三斤半在家门口喊霜妮儿的声音了。孟秋还在,可是霜妮儿再也不是最心疼她的那个三斤半的宝贝了。孟秋也会疼霜妮儿,因为霜妮儿是她女儿,可是她做不到像三斤半那样,把霜妮儿捧在手心里。

很久以后,我一直记得霜妮儿扶着村口的老槐树,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

在大人的眼里,总以为孩子的忧伤不值得一提。原来不是的,十三岁和三十岁,心疼的滋味应该是一样的。

山村的夜晚是安静的,只有蛐蛐儿的叫声特别放肆。我坐在桂花树下,听几只蛐蛐儿此起彼伏地唱小曲儿。我一直很好奇它们的叫声表达着什么。如果有人能够翻译它们所说的话,将它们的叫声转换成文字,我想那一定会是很有趣的事情。

“星期天不用去上学了。”

“我想精通十八般武艺,来,你教我武功。”

“灯光下的影子要睡觉了。”

它们会说这样的话吗?哈哈,想来就很好笑。

听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到了晚上十二点,叫得再响的蛐蛐儿也会闭嘴的。我一直都想验证这个事实,但是从来也没有实现过,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过半夜十二点还不睡觉的时候。瞌睡虫跟我总是跟得紧。

“我爹走的那个夜晚,我看到亮汪汪的月亮了。”霜妮儿什么时候坐在我身边的?她的话把我惊醒了。

“它太亮了,太亮了,亮得让我的心里一直都发毛。”霜妮儿抬头看了看暗黑色的夜空,今天晚上的月亮也很大很亮,离三斤半走的日子有一个月了吗?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霜妮儿一起看月亮,我还记得那天的月亮是诡谲的橘色,上面笼着一层毛毛,像一只鸭蛋黄。

“月亮不会每天都是亮汪汪的,你爹走的那天是阴历十五吧?”我对霜妮儿说。

“天那么蓝啊,月那么亮啊。可是它怎么能那么蓝?它怎么能那么亮?我妈说,那些星星和月亮,应该像我们一样充满悲伤才对,被云雾笼罩的月亮才是悲伤的。”霜妮儿并不接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她一直抬头看着天空,她觉得她爹此时应该就在天上看着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霜妮儿,我也不知道,人死了是不是一定都能进入天堂。虽然活着的时候,三斤半是那么善良。

在霜妮儿的哭泣面前,我手足无措。我的伶牙俐齿哪里去了?

霜妮儿把手里的蒲草掐得一小段一小段的,她的眼泪也吧嗒吧嗒滴着,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有很多要说的话吧。三斤半死了这么长时间了,霜妮儿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听她说话的人了,任她撒娇的人了。她再也不是谁的宝贝了。

唉,那个能把她疼到骨子里的三斤半再也不会出现了。我替霜妮儿悲伤。

风声穿过我们的身边,把众多蛐蛐的叫声传到远处去了,但有一只,却在我们身边叫个不停,我们听得清,只有一只。

我想扒拉着把它找出来,霜妮儿却阻止我说:别动它,你一动,它就飞了。霜妮儿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想听听它的叫声,这只蛐蛐儿,它是孤独的,和我一样。

我惊讶而又怅然地看着霜妮儿,她是不是与以往不同了?难道是三斤半的离去让她变得灵光了?或者是,她的哪道筋脉因为悲伤而畅通了?

我已经读书了,但却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意思,是甜的还是咸的,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是像风吹过的芦苇那样,还是像大雁从头顶飞过那样。

真的搞不懂啊,为什么有人会孤独。而且说出孤独这个词的,是那个没上过一天学,没读过一天书的霜妮儿。

我又看了霜妮儿一眼,我想,此时,她应该唱一首歌,一首悲伤的歌。但是她没有。后来我才发现,从三斤半离去之后,霜妮儿的歌声就没有在梁庄里响起过。这个霜妮儿真是很奇怪啊。

身边有鸽哨的声音响过,那是霜妮儿家的鸽子在窝里嘀咕。霜妮儿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向家里走去。

我望着霜妮儿远去的影子,无以言说。

我曾经也是养过鸽子的,那时我小舅舅给我捉来了一只灰色的鸽子,不过当时我怕它飞走,就放在厢房的大柜子里了,我晓得里面有玉米可以吃,是饿不死它的,可却不料想我害它变成了斜眼,等我把它放出来的时候,它走路就开始摔跤了,因为柜子只留了一条缝,估计它就是每天看着这道光源变成斜眼了。

它后来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了,因为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有了小狗阿黄之后,我就把它给忘了。它在一次飞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至于它的视力是不是后来恢复了正常,我更是不知道。

梁庄这段时间有些不安宁,三斤半走后不久,他的邻居张五也死掉了。

张五有哮喘病,一到冬天他的嗓子里就像是有一台风箱,呼呼直喘。

三斤半死后的這个冬天,张五病得比往年更严重了,躺在炕上不能下来,他老婆没有法子了,不得不把在外打工多年没回家的儿子叫回来商量怎么办。

儿子回来后看了看老爹的样子就说,去医院也没用了,不如在家等吧。

他说等的意思,就是说等着死吧。可是都过去三天了,躺在炕上的张五依旧没有要死的迹象,每顿饭依旧还可以慢慢喝下半碗小米稀饭。

儿子等不住了,就问炕上的父亲:“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啊?我跟老板只请了七天假,还是把做丧事的时间都算进来的。你再这样拖下去,我可是等不得了,我要赶回去上班的。临回时,老板说了,超过七天,要扣掉我一个月的工资的。”

躺在炕上的张五气得老泪纵横,有一阵子差点没上来气。第二天张五趁家人不注意就摸索着下炕,找到了厢房里的农药,喝下自杀了。

死后的张五就埋在三斤半的旁边。张五的儿子赶在三天内麻溜地办完丧事,回城继续打工去了,时间不多不少刚好是他算出来的七天。他走出村子的时候,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有过悲伤。

而张五的老婆从此多了一个叹气的毛病。不管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在人多的地方,她坐一阵儿总得长叹一口气才行,仿佛积在胸口里的郁闷,会随着这一声叹息消解而去。

张五走的那一天,大家也看见亮汪汪的月亮了,但那是初冬的大月亮,再怎么圆,再怎么亮,也是冰冷的。

初冬了,我穿一件厚厚的灰棉袄,里面有一层棉,还有一层人造绒,穿上去很软也很暖。那是我和尚爹去寺院前专门去城里给我买的。

但去看张五下葬的那天,我穿着棉袄还冻得直哆嗦。

晒衣服的绳子是系在广玉兰与龙爪槐之间的。

那株龙爪槐,去年夏天被人砍掉了所有的树枝,看它光秃秃的样子,很多人都以为它会这样悄悄地死去的,但没想到到了今年春天,它却默默地又重新繁茂起来,新鲜碧绿的样子很是好看。

天上的云朵也好看,它们挨挨蹭蹭地挤在一起,满天都是,数也数不清楚,它们挤在一起是为了看人间的什么?

我问在那里晒衣服的孟秋:“你说桂花树有魂吗?你说龙爪槐有魂吗?”

孟秋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有啊,怎么会没有呢?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魂的,树也是有生命的呀。”

啊,原来孟秋也懂得很多道理啊。

三斤半走了之后,孟秋一直想拉近她和霜妮儿的关系,她知道,不管怎样,她这后半生都维系在霜妮儿的身上了,所以每次吃完晚饭后,都要拉着霜妮儿在村里走一趟,孟秋想让人看到,离开了三斤半之后,她们娘儿俩依然过得很好。

孟秋想像往常一样搂着霜妮儿的肩膀,可是三斤半走了还不到一年的工夫,霜妮儿就像是吃了什么补品似的,一下子就把个子蹿起来了。

孟秋和霜妮儿走在一起,她抬起胳膊,想搂着霜妮儿走路,结果自己的胳膊却没有勾着霜妮儿的肩膀,那只手在半空里停了片刻,只好放在了霜妮儿腰的上方。这个样子让孟秋看起来就有些别别扭扭。

我能感觉到孟秋心里的落寞和沧桑。

谁也不能陪谁长久的,就连霜妮儿也很快就长大了。有一天,霜妮儿会从这个村子里嫁出去,那个时候,谁陪她孟秋说话?

孟秋走路的脚步开始变得犹豫和缓慢了。我心里突然开始为孟秋难过,她的好日子大概是可以数过来的吧?三斤半在的时候,她不珍惜三斤半对她的情义,三斤半走了,她一下子从云端跌到了地上。

当然这都是我管不了的事情。看孟秋和霜妮儿走远了,我把手里的石子扔进了水塘里,也从这里走开了。

我一个人又去了村西的林子里,那里有很多果实,也有很多小动物和小昆虫。上个秋天落下的果实,有一些还堆在杂草上面,经过一冬的发酵,果实们都有了酒的质地。一些小昆虫小动物吃了那些腐败的果实,会醉倒在地。

我喜欢看它们醉倒的样子,腐败的果实,麻醉了它们。这让我觉得是件有趣的事情。自从不再卡鸭脖子之后,我都是从村西的林子里找乐趣。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一直很晚才回家。那天和往常一样,我只想待在山上,看一会儿天上的月亮。

那真的是尘世的月亮吗?它挂在天上,大大的,圆圆的,红红的,看起来好像有些腼腆和羞涩。

看呐,月亮!没有人陪在我的身边,可我还是喊出了它。

我想告诉霜妮儿,这样的月亮才是真正的月亮。看呐,整个夜空又大又空,唯有一片云彩围在月亮的身边,之前,它们还有些距离感的,但现在,它们孤独又甜蜜地抱在一起了,是云彩抱着月亮。

啊,看啊,它们抱在一起了,它们真像是幸福的两个人啊,就像三斤半抱着他的霜妮儿,就像我的和尚爹抱着我。

走在柔软的夜色里,我使尽了浑身解数,但还是没能忍住眼泪。

十一

三斤半离开人世一年多了,他的身体应该是早就变成了土里的一部分吧?有一次我从他墓地旁经过,一棵苍耳紧紧地粘住我的腿不放我走。还有一次,一只蝈蝈跟着我走了很远,我想抓住它时,它又跳着走远了。在我看来,它们都像是三斤半的影子,想亲近我但又远离我。

是的,三斤半瘪平的坟墓就隐在北山坡上的松林里。春天的时候,总会有一棵鲜艳的桃花在他的坟墓旁边盛开,但那艳丽的桃花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霜妮儿依旧会在每天早上去河滩上放羊,但黄昏的时候,她必须得去三斤半的坟地看看,在鲜花怒放的桃树下,她会收集一些落下的花瓣,投掷于坟上。这样,坟上的花瓣越来越多,就掩盖了原本的泥土。

那些新的旧的花瓣聚在一起,让三斤半的坟地看起来更像是一座花园。这让路过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对三斤半多了些仰慕之情,人都是要走的,能活到三斤半这份上也该知足了吧。

三斤半死后,霜妮儿除了个子一天天长高外,人并没有变得聪明起来,而且她的身上又多了一个毛病,那就是眼睛里老出泪,每次走在梁庄的大街上,大家都會看到霜妮儿两眼泪汪汪的样子。

【阿华,本名王晓华,山东威海人。著有诗集《香蒲记》等,有诗作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有小说发表于《滇池》《草原》《青年作家》《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延河》等。参加《诗刊》第二十五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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