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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老虎

2021-03-03杨红旗

滇池 2021年3期
关键词:里科夫纳西

杨红旗

别里科夫艰难地站起来,尝试着走了几步,还行,腿没有断。万幸啊,他低声说。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一回头,是华连卡和她的一个女伴。华连卡没有过来搀扶他,而是和她的女伴又笑了几声,然后兀自踩着清脆的步子上楼去了。

别里科夫缓缓地移动着步子,往自己的房间那边走。他脑子嗡嗡直响,一片空白,眼光四下打颤,都看不清前面的路和景物了。路边有一段篱墙,墙里是花圃和几棵树。过了好一会,大脑才渐渐清晰起来,回忆起自己是怎样从楼梯上滚下来,然后慢慢走着回来的。他轻飘飘的走着,而脚下却异常沉重,仿佛一个被劲风吹动的风筝,上面晃得厉害,下面系得死死的。他每走一步,就要顿一下,担心突然就摔倒了。他必须尽快走回去,免得又被什么人看见,又被人家笑话,如果再画成漫画,那就会成为全城人讥笑的对象,到时候还怎么见人呢,怎么给学生们上课呢。好在这一段路不长,很快就接近所住的那幢楼了,万幸,没有遇到一个熟人,他的心怦怦直跳。远远看去,他像一条颓丧的受伤的狗,披着黑色的皮,迈着蹒跚的步子。这条路走了二十多年,来回走了数万次,今天却显得特别漫长,漫长得没有尽头。布尔金哪里去了呢,要是他在就好,他一定会来扶我。他是个好人,正直善良的人,绝不像那些歹毒的坏人,藏着一颗害人的心。厨子阿法纳西呢,这个醉鬼,跑哪儿去了呢?算了吧,即使他在,他那醉猫样的步子,他也扶不动我,两个人都翻到水沟里去了那才惨呢。唉,谁都不可靠。他一面忿忿地想,一面用力地拖动两腿。

好不容易,他才摸到自己的门口。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谢天谢地,钥匙还在。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钻了进去,然后轻轻合上,他不愿意别人听到他回来的声音。他蹬掉鞋子,爬进帐子,和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房屋就天旋地转起来,有时像大地塌陷,有时像房子飘飞,离地升空,在黑暗的虚空中滑翔,在云朵和星辰间游移。他只好睁开眼,望着空空荡荡的屋顶,心里憋屈着许多愤怒。“天下竟有这样歹毒的坏人”,他恨恨地咒道,但声音低沉,甚至传不出他低矮的帐子。过了好一阵,他才将刚才发生的事梳理清楚,柯瓦连科是他见到过的最胆大包天的人,他完全没有想到这小子竟敢如此放肆,抓住他的衣领,使劲一推,将他推下楼梯,要知道,那楼梯又高又陡,简直要命。我待他不薄啊,他想,这小子肯定受了某些人的指使,要来害我,专门来和我作对,在他没有来之前,整个城都那么平静,那么安详,人们过着幸福的日子,谁会在大街上大喊大叫,谁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来,但自从柯瓦连科到来以后,对,还有他的姐姐,那个可恶的女人,他们来了以后,这个城就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在我受伤狼狈之时,她不但没有善良仁慈之心,反而开口大笑,让我在她女伴面前丢光了脸;幸好,这桩婚事还没有成,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他舒了一口气,翻了翻身,但没有翻过来,所有的骨骼都散了架似的,不再一根和一根坚实地连接在一起,彼此都互不相关了。他只好又恢复刚才的姿势,平躺下来,尽量不动。脚手没有断就好,头皮基本没有破,脸基本没有毁坏,仅只是手肘和脚踝上蹭破了一点皮,一点点皮,这算不了什么。他把腿伸了伸,这样舒服一点。他迷糊着,慢慢地睡了过去。他太累了,跟柯瓦连科说理是多么费神啊,简直让他动气,结果这小子不但没听,反而昏了头脑,失去理智,对他动手。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感到有点饿,但并不是真想吃什么东西,即使饿,他也吃不下去,肚子里有一股逆反的气,把胃的空间撑满了。他习惯地喊了一声阿法纳西,没有回应,这家伙肯定又在什么地方醉倒了,终究有一天,他会毁在自己的酒杯里。他简直没有力气起来,房间里黑洞洞的,厚厚的窗帘遮蔽了窗外不远处别人家的一点灯火。这座城市一到晚上就死一般沉寂,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要处理,人们是不会到街上来的。房间里没有可吃的东西,就这样躺着吧,明天再说。他又喊了一声阿法纳西。这一声只是从他的叹息声里挤出来,并不是真正要找到这个人,就算找到他,这么晚了,他也不会再下厨为他做饭。他想到住在对面的同事布尔金,外面没有一点声响,这个该死的胖子准是到哪里喝酒去了,也许他睡着了,贪吃贪睡的家伙。他想爬起来去敲他的门,可是一想到他肯定会问起事情的原委,他便会知道柯瓦连科做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甚至會知道华连卡和她的女伴看见了那倒霉的一幕,他就会将这些事告诉别人,多嘴的布尔金,全校的人都会知道,全城的人都会知道,说不定还会传到当局的耳朵里,人们会在背后议论他,对他指指点点,想到这些,他咬了一下牙,叹息一声,接着睡下了。好在睡眠是治愈心痛的良药,一觉睡去,再多的苦恼瞬间便烟消云散。可恨的是第二天还要醒来。

醒来之后,他又想起昨天的事,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不再出门,这太让人丢脸了,除非他,柯瓦连科,到他的床前来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一段时间以来的种种作为表示后悔,否则的话,他连门都不会出,也不再到学校里去。校长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我就不去上课,除非他开除柯瓦连科,对,开除这个浑小子。”他想到这,又恨恨地咬了一下牙。到十点钟,才有一个学生来敲他的门。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走到门边,在伸手去抓门把手的时候,停住了。他隔着门缝问:“谁?”门外回答:“我,阿历克谢,老师,我是阿历克谢,同学们等着你去上课呢。”他用微弱而低沉的声音说:“我病了,让大家自己学吧。”那学生在外面等了一会,里面没有再传出什么声音,转身走了。别里科夫听到阿历克谢离开的声音,忿忿然道:“混蛋,这些混蛋,我不去上课,他们正好可以趁机好好吵闹呢。不去上课,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哪还有来请老师的道理,一定是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故意要来侦察一下虚实。坏得很哪,现在的人简直坏透了,教室里总是吵吵嚷嚷,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烦乱得要命。”他重新回到床上,钻进帐子,拉过被子,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睡吧,腹腔里的饥饿感已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轻飘飘的麻木感。他昏昏沉沉的躺着,脑子里混乱一片,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上柯瓦连科家的小楼,又为什么要去找他,怎样一言不合被他推下楼梯,怎样独自强忍伤痛和羞辱回到房间的。奇耻大辱,简直奇耻大辱,不可接受,一定要校方开除他,他这么大胆,简直是造反,坏透了。想到这些,他的头一下又嗡嗡地疼起来,仿佛被人用木槌狠敲了几下。

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沉重混乱,没有节奏,他知道那个混蛋来了,还是在床上问了一句:“谁?” 声音更加低沉嘶哑,几乎挤不出门缝。外面又敲了几下。他挣扎着爬起来,套上鞋,用手指抓拉了一下蓬乱的头发,走到门边,问:“谁?”他开了门,外面是鼻子發红,昨夜的酒气还没有消散的厨子阿法纳西。阿法纳西问:“今天吃什么,厨房里没有先生写的食单?”别里科夫面带慽容,喉咙里沙沙地响,说:“给我来一碗稀粥吧,我生病了。或者牛奶与面包片也行,面包片得切薄一点。”阿法纳西疑惑地看着他,说:“哦。好。你今天不能去上课了?”“是的。”别里科夫说,“外面有没有什么风声?”阿法纳西说:“没有。天气好得很,什么风声都没有。”别里科夫对他有点失望,说:“我是说有关学校的,或者有关教师的消息。”阿法纳西说:“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玛特廖娜的一个亲戚从外地来看她了,从大城市莫斯科来的。”别里科夫说:“那好。你去忙吧。”阿法纳西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应该去看看医生,生病最好及时治疗。你可是一向不喜欢喝粥的,不过没有现成的面包。”别里科夫最烦多嘴的人,他加重了语气说:“知道了,忙你的去吧。我躺躺就好。”阿法纳西走了,到楼下的厨房去为他煮粥。别里科夫走进房间,把门掩上,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以便厨子送粥进来。他想,学校应当重视这件事情,派一个有身份的人来了解情况,然后做出慎重的决定,开除柯瓦连科。“我再也不想见到他,还有他的姐姐”,就是这个女人使他脆弱的心受到伤害,虽然她笑起来很好看,声音也甜美,他当初就是看上她开朗活泼,对他很热情。可是现在,她应该滚,滚得远远的,太可恶了,说不定她以前的热情里就包含着什么阴谋,她怎么会来到这个城市,而且长住不走,她应该到她自己的田庄里去。作为五等文官的女儿,她应该更有教养,不会做出如此大失体面的事。唉,太令人失望了,我对她的热情和真心,就只换来一阵哈哈哈的嘲讽,简直不可接受,不可原谅。她应该滚,她的弟弟更应该滚,我要去学校的人事部门探问清楚,是谁引进了这种没有素养的人,一并把那个招他入校的人给个处分。他坐在床沿上,唉声叹气,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气。

过了一会,阿法纳西便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放在桌子上吧。”别里科夫有气无力地说。阿法纳西放下粥碗,站在旁边,说:“先生,如果需要医生,我这就去给你请来。”“不用了,你去吧,我休息一下就好。外面,外面如果有不好的消息,记得尽快跟我说说。”阿法纳西嗯了一声,走了。别里科夫呆呆地又坐了几分钟,等粥凉下来再吃。“这是怎么回事,到现在校长也没有派人前来看望?”别里科夫想到,“难道他对一个教师没去上课毫不关心?或者阿历克谢并没有将我没去上课的消息报告教务部门。唉,他们巴不得我病了,好在教室里吵闹,睡大觉,或者和女生促在一个角落里小声地说话,干出各种没有规矩的事来。”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发了一下恨,腮帮子鼓了起来。“去他们的吧,这些堕落的小流氓,从上到下,再没有谁肯严格遵守帝国的法令,连教师们都在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肮脏事。”他开始喝粥。但粥淡而无味,虽然饥肠辘辘,他也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轻轻吸着。舌尖上有一丝淡淡的苦味,糙糙的。“阿法纳西真是块木头,竟然不知道往里搁一点盐,或者放点切碎的牛肉末,就是加入一些面包屑也好。”然而逐渐地,他的嘴巴和舌尖开始适应稀粥的味道,食欲打开,很快就将一大碗粥喝尽了。他将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并使劲地往里一推,碗沿碰到他码放着的一本希腊语常用词词典,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重新躺倒在床上,并作出一个重要决定:校方如果不上门来邀请他,他就不再去上课;再是,他们必须开除柯瓦连科,让他姐弟俩离开本市;如果校方可以袒护,他将以故意伤害罪向法院提起诉讼。“我这么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生了病,没去上课,学校竟然没派人来请,也没有人来看望,这个学校已经死了,甚至连校长都必须撤换。”他想到,也许,他们背着他,已经让另外的人顶替了他的岗位,“这是不可饶恕的”,他忿忿然而且恨恨然了。“我为这所学校贡献了二十多年青春,生命中的最宝贵时光,都在这里耗尽,如今躺在床上,像一条气息微弱的老狗,却只能孤独伤心地度日。孤独才好呢,他们都是些什么货色,敢上我这里来?他们还不配!那时候,可不是这样。”他想到自己刚从师范院校毕业时,被分配到这里担任希腊文教师,常常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黑亮,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有时还要抹上一点点水,他热爱上司,热爱同事们,热爱各位同学,热爱所教的希腊文,可这所学校暮气沉沉,没有体育联赛,没有文化沙龙,没有教师联谊会,没有青年男女的舞会,他只能守着自己狭小的房间,读一些希腊文著作,但每有当局的文件,校长都会要求大家全文学习并抄写笔记。慢慢地,他习惯并爱上了这种抄写,这项任务不但可以打发时光,还能深刻领会当局的思想,能够把他和上级的距离拉近,这让他在情感上有了一丝依托,不再是孤零零的落叶般飘浮。他发现这些文件都措辞严谨准确,造句朴素简洁,没有什么含糊混沌的地方。

直到第三天下午,学校才派教务助理图什克维奇上门看望。图什克维奇坐在床前的木椅上,说:“知道你没有去上课,校长很焦急,很重视。”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别里科夫。别里科夫抖了一下,努力抬起头,想把上半身竖起来。“你还是躺着吧,”图什克维奇亲切地说,“先生你既然生病了,就应该提前跟学校报告一下,让我们有个好的安排,生病,在我们人类来说,是常有的事,不可避免,绝对不可避免,谁都逃不脱,我虽然比你年轻,但我也是生过病的。我的意思是,你生病了就应该请假,这是一个教师的本分,免得让在隔壁班级上课的老师受到不必要的打扰,学生聚在教室里却没人监管,总是吵吵嚷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个阿历克谢,他竟然带领一群学生在教室里唱反动歌曲,而且还敲打桌子做节拍。简直疯了,要是有人恶意地把这件事向上级一说,后果你是知道的,怪罪下来,谁承担得了这种事?这种事,追查起来是很严重的,搞不好,还会掉脑袋。”别里科夫感到很惊惶,内心里充满厌恶。这个图什克维奇,什么东西,比他晚到学校十多年,凭着和市教育管理委员会一位领导攀上亲戚,又跟校长有些私下的往来,常常帮着校长买面买肉,顺便送他些好菜蔬,于是总要帮着去跑腿做些事情,便能从课堂上调开,不用再和那些混乱无序脑子里充满坏念头的学生接触了,到了校长室隔壁的一间办公室。别里科夫艰难地说了一声:“没闹出什么乱子吧?”图什克维奇说:“万幸,万幸,被及时制止了。那么,你生病了,就好好休息吧。”别里科夫柔声说道:“感谢你对我这么好。我先问一个人,就是那个柯瓦连科,他还好吗?”图什克维奇嗤地笑了一声,说:“你竟然关心这种年轻人,我才不关心呢。至于骑什么自行车,我可没兴趣去注意,爱骑就骑吧,万一哪一天摔个断胳膊断腿的,再或者摔死了,倒也落个该有的下场,大家都清静。”他又哈哈一笑,说:“我听说你将和他的姐姐华连卡结婚,这下好了,柯瓦连科就要和你结成亲戚了,这可有你好受的。”别里科夫脸上突然现出羞愤而难过的神情,严肃地说:“图什克维奇先生,这是没有的事,可不好乱说,我可没有结婚的想法,那是校长太太一时糊涂,觉得可以撮合,实际没有这回事,根本没有这回事,我敢打赌。呃,还有,一个促狭鬼,一个什么坏人,画了很多漫画,到处羞辱我,我总要找他算账才是。”他本来想把柯瓦连科推他下楼这件事汇报一下,顺便让校长处理掉这个恶棍,但既然图什克维奇提到他姐姐华连卡,如果再提柯瓦连科的事,他一定会误会,以为我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来打击自己不喜欢的人,只得作罢。

图什克维奇坐了一会,说:“生病了就好好休息吧。当然我们希望你尽快回到工作岗位上,这些学生的德行和胆量,你是知道的,不定哪一下,他们就要拿头走路。你放心,我会把你的病情报告校长,让他多给你准几天的假。當然,你也不能借病赖在床上,不去上课,哈哈,祝你早日康复。”图什克维奇站起来,环顾了一遍这间幽暗沉闷的屋子,走了,他重重地拉上了房门。别里科夫朝门的方向啐了一口,呸,吐出一口恶气,然后咳嗽几声,唉声叹气地躺倒在床上。

不知不觉过了很长时间,厨师阿法纳西才给他送来晚餐,可是这个该死的酒鬼并没有将他当作病人看,送来的面包又冷又硬,而且没有涂上奶油,另外是一盘烧土豆和两块烤牛肉,没有汤。他需要一杯牛奶,厨子是不是忘记了?没等别里科夫对菜品作出评价,阿法纳西就走了出去,几乎是在关上门的时候才从嘴里挤出“先生慢用”几个字。别里科夫充满怨恨和怒火,他打算在痊愈之后尽快把他辞掉,换一个更加忠诚恭顺的厨师,而且不许醉酒。他慢腾腾地起来,咬了一口面包圈,就感到嘴巴里塞满了木柴的碎屑。牛肉是那般坚韧而顽固,费了好大的劲,才用牙齿锯下一小块来,味道不错,但腮帮子可没有切割牛肉的力量。土豆要好一点,可是里面似乎没有熟透,完全没有盐味。他只好喝了半杯凉水,用来冲抵食物未尽的职责。想到世人都充满敌意,内心里浸渍着绝望的汁液,“好人都死尽了”,他悲愤地喊到,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巴,重新躺到了床上去。

天已经黑了,微黄的油灯照亮一两平米的空间,但灯火的光亮刺激得他更加苦痛。他闭上眼睛,眼角上浸出一点浑浊的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有一滴滑到了嘴角。他猛地睁开眼,看见跳动的灯,他的睡意消逝了大半。他想起刚到这所学校来时,同事们和孩子们都热情活泼,常常微笑着向他问好,他憧憬未来的自己是个德高望重的教育家,或者一个识见渊博的学者。他常常走到学生中去,和他们一起踢球,跑步,和他们谈理想,谈知识,谈自由与国家的命运。他精神抖擞,上课时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借希腊语言谈及古希腊影响世界的文明,谈及奥林匹斯山的神话和梭伦的政治改革,有时难免会谈及俄罗斯的现实,指摘社会空气的沉闷,抱怨现实的不公和当局的腐败,批评当政者热衷战争,却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有一个比他晚到学校一年的女教师薇拉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眼睛脉脉含情,而且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表扬他具有新时代青年的气质,疾恶扬善,宣讲正义,对民众怀有恻隐之心。他心花怒放,眼见光明前景就在眼皮底下,拱手可得。他花好几个夜晚给薇拉写信,倾诉衷情,为了表达准确明晰,他字斟句酌,撕掉好些信笺,划掉不满意的句子,他要用那种饱含热情但又不显得过分的语调,词句尽量含蓄蕴藉,低调而隐忍,让人读了怦然心跳,久久不能平静。他差不多撕掉了两本信笺,还没有写成一封令他满意的书信。

那天,薇拉特地邀请他去看一场戏剧表演,一位有名的剧作家的新作品刚刚上演。不巧的是,他已经答应了学生晚上参加他们的辩论会,分身乏术。他想,我不能放弃学生,跟一个女人跑了,而且必须有始有终,绝不可中途溜走。他痛失一场美丽的约会,也许这引起了薇拉的误会,认为他不关心她的热情,固执冷漠。他期待着下一次她再约他,或者他邀请她也行,可是第二次迟迟不来,优秀的作品难得到这个城市巡演,就是再次一等的,也暂时不会到该市来。他发现薇拉见到他就远远地避开了,绝不和他正面相遇,即使是不得而已撞到了一起,她总是板着面孔,毫无表情地匆匆走开,鼻孔里喘着粗气,仿佛跟他有仇。他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他骂自己混蛋,骂自己伤害少女的芳心罪不可恕。他甚至几次向她走去,要当面道歉且忏悔,他打算给她写一封信说明情况,表明自己的诚意,向她认错,但他在纠结了很长时间后,还是没有写成。有一次,在校园寂静的一角,他看见薇拉抱着几本书徜徉在花园小径,便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薇拉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没等他说完,薇拉就抢了一句:“没关系的,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失陪。”然后像躲避瘟疫般走开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满是失意与怅惘。不仅如此,他渐渐发现同事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热情而谦和了,在他面前,他们说话含糊其辞,闪闪烁烁,吞吞吐吐,模棱两可。他想,这所学校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个游魂似的。

一天晚上,他敲开了住对门的布尔金的房门,问他学校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气氛不大对劲。布尔金是个诚恳而忠厚的人,将他让到一条小沙发上,给他端来一杯咖啡,并问他加不加糖。别里科夫说:“我们年轻人虑事不周,难免会有些冒失,还望先生多给指出。”布尔金清了清喉咙,说:“这很正常,年轻人肯定会有自己的想法,也必须有,但现在,情况有些不同了。”别里科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一个个像生了病似的,都不大正常了?”布尔金说:“你可能还不清楚,有学生向当局反映了你的情况,说你对沙皇不敬,背地里说沙皇陛下的坏话,批评沙皇的内政和军事行动。不过,这没什么,没什么了不起的对于社会上的事,谁不会插嘴一两句呢。”别里科夫一下子惊恐起来,从座位上直起身子,嚷到:“这不可能,我可没做错什么啊!我说的这些可都是事实,本质上我是拥护沙皇的,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沙皇陛下的事。”布尔金顿了一下,说:“你是不知道,现在可不像从前了,谁让你总跟学生混在一起,口无遮拦。其实无妨,说说无妨,只是有些人要故意挑你的毛病,谁没有毛病?这么说吧,以前就是随便说说也没什么,现在可不行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从上周起,本市的教育管理委员会主任已经换人了,新来的是格罗莫夫,他总是以严格正派著称,以后,有些话我们就不要在公开场合说了,他已经到学校来过,找领导、教师和学生谈过话,目的很清楚,他不喜欢别人公开谈论当局的事务,背地里也不好,特别是教师和学生,谈论这些,不是老师的职业本分。学生呢,是国家的未来,老老实实学习就好。”别里科夫愤怒地说:“教师本分?什么是教师本分?”布尔金悠然地说:“这些你是知道的,就是法律和文件规定的那些,每一本法律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即使不清楚,政府的公文里也一定是清楚的。”别里科夫噢的叹息一声,说:“知道了,看来,我们都得重新做人。”布尔金说:“别搞得那么紧张,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把工作做好就行。”别里科夫说:“可是,年轻人,总要有点自己的前途吧,这下,可要完了。”布尔金嗤的一笑,说:“前途?见鬼去吧。”别里科夫说:“我们,我们可不能和时代脱节啊。这个事情,我得想想,好好想想。”布尔金说:“行,按你的想法去做吧。”别里科夫不再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站起来走了。

过了没几周,他在大街上看到薇拉和一个瘦高青年走在一起,他们几乎要拉手了。她恋爱了,别里科夫并不生气,一个女孩有权选择自己恋爱的对象,他看上的是百货商店的售货员阿廖莎,踌躇了几天,他也没有勇气去追求,只是偷偷地藏在橱窗外的行道树后,往商店里张望。阿廖莎真是漂亮,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胸脯突起,眼睛像一汪碧绿的沉静之湖,顾盼多情,一头栗色的长发,摆动起来如有芬芳四溢,参差披拂。她走起路来,腰肢有节奏地扭动,曼妙婀娜,让人沉醉。他自惭形秽,更不敢走上前去搭讪,也不敢往她的柜台上扔情书,他怕别人说坏话,告发他公然在公共场合对年轻女子不敬。愁苦的郁闷之火灼烧得他焦躁不安,只好买来一些讲述古希腊历史的书籍,躺在房间里打发青春年华。那些书籍和他的生活已经脱节,枯燥无味,也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虽然貌似刻苦攻读,但终究还是所获甚少。

学校的处分很快下来,罚以警告处分,写一篇两千字的自我检查,罚薪一周。这是第一次。过了三个月连一周,第二次处罚到来,停职两周,罚薪一月。不过,他并不那么沮丧,他认为这只是小事,两周很快就会过去的,过去了,他就会重新与学生见面,给他们讲述他热爱的希腊语言。“没事,人生难免会有一点小挫折,而且薪水够维持生活开销就行,要不了那么多。我不赌博,不喝酒,也不远游。”别里科夫对布尔金说。布尔金却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乐观,那两个让你难堪的学生并没有受到指责,反而赢得奖励,可以免修一个科目的学分。”“这简直太过分了。这不是变相鼓励吗,鼓励继续干坏事?”别里科夫忿忿地说,“我得亲自找一趟校长,问问这事他到底管还是不管。”布尔金说:“没用。校长大人现在是自身难保啊,他除了教学方面的事,其他基本都管不了啦,全让教育委员会主任格罗莫夫的人抢去了。你有事去找格罗莫夫说吧,他可是个固执的人。”“格罗莫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我可不清楚。听说他以前在军队和情报机构干过。”布尔金说,“不过他做事可有一套,我听说座位上的学生里就有几个是他的亲信,以后你可得谨慎点啊。”别里科夫吓了一跳,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用沮丧的目光看着布尔金,喃喃地说:“看来时代变了。”布尔金故作轻松地说:“时代总要变一变的,时代一变,顽固保守的东西总是不安,觉得天下必将大乱,不过啊,变来变去,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这倒没什么,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别的事,最好别插手,即便听到了,就当没听到,即便看到了,就算没看到。这就是常人的处世之道,别谈什么正义与理想,告诉你,这就是正义与理想。”别里科夫脸上露出恐怖的神情,平静的脸色显出一层苍白和不安。他说:“这事,我得想想,好好地想想。”时光如流,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别里科夫又重新站到了讲台上。他热爱讲台,热爱这份职业。这回,他不但没有批评那两位让他受处分的学生,而且当众表扬他们“爱憎分明,不唯上,不唯师,敢于和错误的言论作斗争”。虽然他不知道他俩是谁,但他鼓励他们继续发扬这种优良的精神,并号召大家向他俩学习,以他们为榜样。他坦承以前自己思想上有一些错误,有一些不坚定的认识,所见偏颇,未能顾全大局,而且发誓改过自新,“从错误的道路上悬崖勒马”,讲到后面,他甚至用浑厚的男中音喊了两声“沙皇万岁”,说“未来一定光辉灿烂”。

时间不长,同事们都知道别里科夫的行为已经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他们经常看到他夹着小包弯腰低头地去拜访格罗莫夫,站在他的办公室外面,并拢双脚,态度谦恭,等着向本市教育管理委员会主任汇报自己的思想动态。格罗莫夫开始并不想理会他,但终于还是被别里科夫的真诚态度所打动,给他安排了一些新的任务,具体情况,别里科夫没有向他人透露过。到第二年开学,原先的校长就被撤换了,具体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流传的版本说与别里科夫有关,是他“提供了原始材料”。不过,这些流言都不足为信。被撤换的校长已调离本校,同事们想了解具体原因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不过,他们开始对年轻的别里科夫产生了敬畏心,恐惧心,都认为“最好离他远一点”。有那么一段时间,不长,一年半吧,别里科夫做了新来的校长的助理,后来被免职了,据说二人有点不合。从此以后,别里科夫的业余生活慢慢单调起来,常常长时间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大家外出郊游、钓鱼、爬山、野餐、参加同事的婚礼,或者打一场球赛,都不再喊他,只有参加同事的葬礼,布尔金才会敲开他的房门,告诉他这位老师的葬礼什么时候举行。他那种严肃沉默的表情和葬礼上庄重肃穆的气氛倒是非常相宜,而且不用说话,一句不说也行,默默地来,再默默地离开。他低着头,目光向下,仿佛在深情缅怀一位可敬的同事的悄然离开。当然,他不会从此就患上失语症,布尔金就常常听到他在房间里大声朗诵上级的公文,或者骂一两声“歹毒的坏人”。他还积极参与学校事务的管理,将意见建议写成文字材料报交校务委员会,每年总是有四五回。不时还可以看到他在操场角落或教学楼的走廊端头训斥学生,他背着手,深色的小眼镜卡在鼻梁上,愤怒时脸色发红,眼眶扩大,额角上青筋突起。对于违纪的学生,他的意见是“开除了大家都清静”。学校的老师只好对他敬而远之,不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大家发现,即使是教师和学生底下发生的私密事情,过不了几天,格罗莫夫就会知道,当局的重要官员也会知道,整个学校开始肃穆起来,除了把学生教好,不让他们违纪,都不再举行其他活动。大家都认为,少惹事是当前最重要的选择。自然,别里科夫也少不了效法者、追随者,他的那一套总是能在一定限度上保障自己的安全。有老师甚至说,别里科夫咳嗽一声,学校至少可以寂静三天。这么说吧,学校进入了别里科夫模式。

遗憾的是,此后就很少听说他恋爱的消息了,薇拉自然是结婚嫁人了,他喜欢的阿廖莎不久也离开了本市,据说去了大城市莫斯科,想必也一定嫁人了,这多少有点让人伤感。曾有人私下里说过,别里科夫心底里最喜欢的是破落贵族马什金的二女儿娜尼亚,但终究不知后事如何。在华连卡姐弟到来之前,人们几乎忘记了别里科夫还是一位未婚的男人。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在本市是一大忌,但这又是一件有趣的事,时不时还要提起,特别是华连卡这样一位漂亮开朗又三十岁还未婚的姑娘出现时,一定能给灰暗的生活涂上灿烂的色彩,这既使大家兴致高昂,又让大家发愁,“她该嫁给谁合适呢,这么好的姑娘?”“一個女人到这个年纪还不结婚总是说不过去的。”他们议论纷纷,好像华连卡是自家的女儿、亲戚、朋友,一定要尽一份说媒的责任。细心的人提到别里科夫,说他“是一个稳重的、为大家所尊敬的人”。有意思的是,华连卡竟也同意了,明显表现出对他的好感。这下,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可是,柯瓦连科这浑小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两辆自行车,或许是他俩以前就有的,并带到这里来。人们看见他穿着花衬衫,要么拿着书在街上走来走去,要么将自行车骑得飞快,在街上碾出一阵黄灰,全城都惊呆了,别里科夫更是气得嘴唇发抖,牙齿打架,他不允许一个正准备和自己结婚的姑娘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可是华连卡经常和她弟弟一起欢快地骑着自行车穿过这些悄无声息的街道。当他看见华连卡的花裙子被风吹起时,露出小腿的一些部分,他是又羞又恼,胸口像被牛粪堵住一样,真想冲上去截住她,把自行车砸个稀烂。

有一会,别里科夫挣扎着想坐起来,点起油灯,他决定给住在莫斯科的朋友伊万诺维奇写一封信,告诉他自己近来的遭遇,并且必须加上一句“我对这世界失望得很。”他写了几行,突然觉得没必要告诉他这些,如果收到信,说不定还会引来他的一阵嘲笑,他已经三年或者五年没有给伊万诺维奇写信了,突然给他去信,会显得太唐突了,难免还会引起误解。伊万诺维奇是个下级文官,感兴趣的是上级的命令和职务的升迁,至于朋友的苦恼,他当然会有点意外,惊愕,然后忘掉,这些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想到,说不定伊万诺维奇已经搬家了,搬离那条破旧的街道,那样他就收不到信了,自己的倾吐也就白费一场。说不定时来运转,他升职了。他会不会发财了呢?他撕掉了写有几行字的信笺,然后将信纸撕得粉碎,“千万别让坏人看到上面的字,说不定又会引起什么麻烦和议论”。那么,该给谁写封信呢?他把从前交情不错的好友都想了一遍,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谢尔盖结婚后就很少和朋友来往了,安德烈事业已有起色,写信好像是为巴结他,尼古拉那个酒精依赖症患者,不知道是否还活在人间。想到酒,他真有点后悔,以前为什么没有好好醉上一场,而现在,看到那些醉鬼,他讨厌得简直要命,闻到酒味马上想吐。他记得曾经给伊万诺维奇写过一封信,但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或许是自己曾经收到过一封信,因为太忙而忘记回信了,不知道那封信放在什么地方。这是多年前的事了,真记不得又过了多少年没有写信收信的日子。那种日子真是特别干净,轻松,也特别空落。

他滚下楼梯的第三天早上,厨师阿法纳西推门进去,才发现别里科夫病得不轻,昨天给他送来的面包、牛肉和土豆还有很大一部分剩余在盘子里。他听到别里科夫在床上呻吟,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稍稍有点发烫。阿法纳西说:“我去给你请个大夫。先生,睡觉是不会治好病的。”别里科夫用沙哑而轻柔的声音说:“千万,别,我睡睡就好。”阿法纳西认为这样下去很危险,就敲开住在对面的布尔金的房门,跟他说:“别里科夫病了,情况很不好,可是他不起来,整天昏睡,这样睡下去很危险,病不会自动好起来,得请个医生来看看。”布尔金说:“行,我过去看看;你到城西去请斯特列莫夫大夫。”阿法纳西走了,布尔金推开别里科夫的房门,屋内立刻涌出一股浊重的霉味,他打了喷嚏,不得不在门外站了一会。他几乎听到了别里科夫的叹息声,可是房里光线很暗,没法判断别里科夫是怎样躺着的。布尔金走到窗口,扯开窗帘,又将窗户推开一个大口,微风习习从窗口吹进来,房间里顿时清爽明亮了许多。

布尔金这才看清房间的布置,右边是一张不大的床,床上支着帐子,别里科夫就躺在里面;临窗摆着一张办公桌,是公家的,侧面印有学校的名字,上面摆放着他所使用的希腊文教材、教学参考书、教学讲义、一本希腊文字典、一部俄文字典和几本政治学书籍;左边是一个小书架,高一米五左右,稀稀落落几本图书,有的是他历年所使用的教材和资料,还有的应该是他读书时所用的课本,发黄,卷曲着边角。布尔金又听见别里科夫的一声叹息。于是走上前对他说:“别里科夫先生,你起来洗个脸吧,把衣服换好,我让阿法纳西去请斯特列莫夫医生给你看看,他可是我们城里最信得过的好医生。”别里科夫用微弱柔软的声音说:“风,风吹,快把窗帘拉上,关起窗子,光线太刺眼了。”布尔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跟他说:“医生很快就到了,几分钟后准到。你起来做些准备吧。”别里科夫闭着眼睛,没有理会他,但似乎听得见他喃喃的声音。布尔金贴近他去,用力倾听才听清他说的是“天下竟有这样歹毒的坏人。”他愣了一下,以为别里科夫在咒骂自己,但又觉得不是,于是低声问:“谁惹你了,别里科夫先生?”别里科夫吃力地说:“还有谁,除了他,柯瓦连科,还有,他的姐姐,他们都还在学校吗?”布尔金说:“应该还在,我昨天还见着呢,他们在街上骑自行车玩乐。”别里科夫声音低沉地说:“又闹出乱子了。”但声音突然提高了,“他们一定得走,他们不走,我就不会起来上课。”说完,他咳了一声。布尔金温和地说:“先生,你是一个涵养很高的人,犯不着跟这样的年轻人计较,保住自己的身体才好。你应该起来走走,大夫快来了。”别里科夫吃力地说:“我不用看大夫。你走吧。我不起来,除非,咳,除非校长开除他,你去跟校长说一声。”布尔金说:“年轻人的人事,我们最好别管,生气更犯不着。这些年轻人,不知受些什么坏人的影响,做事没个规矩,莽莽撞撞,也许,以后会好些。”别里科夫没有说话,躺在帐子里,还在默念他的那句咒语。

布尔金走出房门,在走廊里踱来踱去。他不知道要不要将别里科夫的诉求向校长报告一下,如果因为这个,校长开除柯瓦连科,那多不好,这个年轻人是整个学校最富有活力的教师,许多学生都很喜欢他,而且他的到来,给这个城市带来了一股活气,街上不时可遇见一二辆自行车,甚至可以听到别人家窗户里飘出的歌声,人们开始唱歌了,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可是,要不去传达他的诉求,他就不会起来,这样下去,他就会永远起不来的,他好歹是一条人命啊,同事一场,虽然没有发生过正面冲突,对他的做法也不大赞同,甚至讨厌,可是就让他这样死掉,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于心不忍啊。他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背着手,像一个陷入困境的沉思者。突然,他笑了起来。他想,校长肯定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会有人告诉他的,他一定也知道别里科夫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去给学生上课。

不大一会,医生斯特列莫夫就上楼来了,他挎着药箱,急匆匆地踩着响亮的步伐,阿法纳西要小跑才勉强追得上。布尔金把他引进别里科夫的房间,他放下药箱,扯开帐子,用一把手电去查看床上的别里科夫,医生掰开他的眼皮瞧了瞧,扒开嘴巴看了看舌苔,又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说:“没有发烧。”然后拉开他的衣服,把冰凉的听诊器塞进他的衣服,别里科夫被冰得抖了一下。检查完毕,他对站在旁边的布尔金说:“没事。他没有病,虽然身体很虚弱。”然后他对别里科夫说:“先生,你还是别躺着,没有多大問题,起来走走,吃吃饭,洗洗澡,过几天就会恢复的。不要整天躺在床上,这样不好,而且这房间的空气不好。起来走走,人活着总是要走走的。”他站起来,背起药箱,告诫似的说,“你必须为自己负责,或者为此付出代价。”然后走到门口,压低了声音,对布尔金说:“没事,让他起来吃吃饭。”身后传来别里科夫沙哑的声音:“我就说不用看,不用看,这能看出什么病来?”医生走了出去,阿法纳西赶紧追了上去,说:“大夫,大夫,是不是再看看,他确实病了。”斯特列莫夫说:“那是他想得太多了,让他起来吧。”别里科夫听到医生说他没病还躺在床上,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气,嘟哝道:“也是一个坏人。坏人,坏人占领了全市。”布尔金送走医生,走进去对别里科夫说:“还是起来吧,先生,我带你到外面走走。”别里科夫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回去吧。”

第二天,布尔金抽空来到校长室,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职员对他说:“校长在开会,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告。”布尔金说:“学校的希腊文教师别里科夫生了重病,又没有人照顾,看学校能不能安排一个人去照顾一下。别里科夫先生在学校工作二十多年了,一向是为人稳重,受人尊敬的好教师。”年轻人说:“他的家人呢?他们没照顾他吗?”布尔金说:“这我不知道。我从来没看到有什么家人来找过他,或者他的家人有什么不便,也许都不在人世了。”年轻人说:“那好,我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报告校长本人。”可是过了两天,也看不到学校有什么动作。布尔金再次跑到校长办公室,遇到的还是那位年轻人。一看到他气喘吁吁的焦躁样子,年轻人面带微笑说:“辛苦你了,布尔金先生,你上次反映的问题我已经向校长报告了。校长研究后说,对别里科夫的病痛深表同情,他会派人亲自去看望他,但学校现在腾不出手来照顾他,大家都忙得很,根本没有用于私人生活的时间,而且因为他不能来上课,只好把这门课给停了,还得另外聘请老师来开课。布尔金先生,你是知道的,学校负担很重啊,我也很奇怪,以前的领导为什么要开设希腊文这门课呢,校长也是这么说的,希腊文这门课太古老了,就此停了也好。就是这样。当然,如果有恰当的機会,我会把你的来意报告给校长,可惜现在他出差去了,到州府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十天半月,十天半月肯定回来。”布尔金冷冷地说:“那麻烦你了。”然后告辞,转身离开那个办公室。他脚步沉重,感觉自己也病了。

回到寝室,他靠在椅子上,长叹一声,觉得别里科夫的病情是个难解的死结,一边是漠不关心的机构,一边是固执己见的职员,两边互不妥协,几无回天之力。他只好亲自去找一趟斯特列莫夫医生,看看有没有法子挽回这个垂危的病人。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在本市生活了这么多年,斯特列莫夫是认识布尔金的,知道他是一位信得过的人,医生热情地接待了他,并让助手端来一杯热茶。布尔金说:“我认为你得想个办法,医生,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陷入生命绝境,再不拉他一把,一切都将不可挽回,不可挽回啊。”医生微笑着说:“你的好心我是知道的。但医生不能给一个没有病的人开方治病,这是医生的原则;或者说,治愈别里科夫先生这种病可不是我的专长。对于别里科夫,这么说吧,我没有什么办法。”布尔金恳切地说:“你是一个经验丰富、医术高明、声望极好的大夫,你一定可以有办法救一下一头扎向黑暗的别里科夫先生的。”医生哈哈一笑,喘着粗气说:“我的办法是用烙铁烫他的脚底,看他起不起来,或者换一种方式,用针刺,用狗咬。哈哈,这可不是医生的专长。”布尔金叹息一声,说:“唉,看来,没什么办法可以救治他了。”医生拉了一下白大褂的领子,整了整白色的帽子,语气和蔼地说:“每一个生命,都是值得怜惜的。但他,别里科夫先生,他自己不怜惜自己的生命,我们外人能有什么办法,你说是不是?再说——这个话可能很不恰当,也不该这么说,这个话价值取向不对——对于他这样一个固执、狭隘、对大家充满仇恨的人,我们为什么要下大气力去救治他呢?你是中学教师,满怀善良的使命,可是有些人并不值得这么费心。我是不能说这种话的,这有损我的职业形象,可是,这十多年来本市的现状,已使我丧失了自己的职业精神,往严重一点说,就是丧失了淳朴的善良的本心。哈哈,当然,对正常人,我还是会尽力的。”听了这话,布尔金吃了一惊,赶紧说:“啊,我,我可不敢这么想,虽然,一切都不能使人满意,但我们还寄身在这里,而且,作为人,每个生命都值得同情,我们不能撒手不管。”医生说:“你真是一片善良之心啊,可你已经努力过,你无法挽回这种局势,谁再给他开什么药,都不会治好他。哈哈,我可没有一双还魂手。我亲爱的布尔金,随他去吧,上帝会保佑他的。”

于是布尔金离开了斯特列莫夫的诊所,脚步轻飘飘的,茫然失措地往回走,他感到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病症的人不只是别里科夫,整个城市的人都病得不轻,沉重的空气压得他难以喘息。他回到房间,关起门静静地躺了一会,那句话又在耳边回响,“由他去吧。”他想把厨师阿法纳西喊来,叮嘱他好好照顾别里科夫,可是醉鬼阿法纳西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况且,是不是认真去照顾他,结局都一样。于是他也横下心来,做出一个决定,不再过问别里科夫的事,一切由他去吧。那几天里,整个楼道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出入,住在楼里的人都像幽灵一样,飘出去,飘进来,关紧房门,各自过着小日子。布尔金也在忙着自己的工作,备课,写讲义,辅导学生,开研究会,做学情分析和学生基本情况调查。业余时间,总会被兽医伊万·伊万内奇约着去打猎。有好几天,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钻进自己的房间,关起门上床睡觉。

有一天中午,他刚下班回来,就被厨师阿法纳西拦住了,他请布尔金过去看看别里科夫怎么了,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布尔金说:“你去请医生来吧,只有医生有权利下这个判断。”阿法纳西走了之后,布尔金走进别里科夫的房间,他扯开窗帘,打开窗户,光线一下照亮了他狭小的领地。别里科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布尔金掀起他的帐子,把它结到一边。他看到别里科夫的脸歪在一侧,没有血色,瘦削不堪,眼睛微闭,像已沉入深深的静谧的梦境。

不一会,医生斯特列莫夫来了,他查看了一番,向布尔金和阿法纳西摊开双手,说:“很不幸,他死了。我可以冒昧地说,他死于虚空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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