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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

2021-03-03宁经榕

滇池 2021年3期
关键词:斑鸠

宁经榕 广西钦州人,1990年生。小说见于《广西文学》《滇池》《红豆》及《上海文学》等刊。小说《刺猬》获 2020年广西文学新人奖。

岭南靠海一带有大量高烟囱,大部分是砖厂用来排气的。这地区地势低平,房屋也不高,很多年轻人喜欢爬烟囱,站到顶上大嚎大叫。经济不景气后,大量砖厂倒闭,烟囱也跟着被推倒。年轻人没东西可爬,就跑去爬高压铁塔。

那天,高压铁塔下聚着一群人,都支着脖子往天上看。我三伯窦亮德的儿子窦光宗爬到了铁塔的顶端,双臂箍着横条,两条腿夹着立柱,像一只考拉。事情大约是这样,窦光宗和几个小混混打赌,赌谁敢爬高压铁塔。这铁塔扎在桥头边上,四五层楼那么高,上面串着几团钢丝,有脚指头那么粗。其实在下面看来,大小跟几根牙签差不多。

窦光宗先爬,爬上去了,想跟几个混混扬扬威。威没扬出来,就发现自己恐高,抱着铁塔动也不敢动。混混们在下边大笑。窦光宗又用一次行动证明自己是傻逼,平时我俩玩耍的时候他总不承认。他家院里有个樟木做的人,从小我三伯就扔一柄剑给他,让他砍木头人。砍了差不多十年,招式没学到两成,却整天跟我跑出去瞎玩。窦光宗家就在我家斜对面,他玩够了回家常被三伯追着打,窦光宗经过我家门口,就爬了我家院墙,躲到角落一个旱水缸里。我三伯经常喝酒,每次见他都是歪着的,似乎就没正过。他找不着窦光宗,走累了随地一躺便睡去了。窦光宗让我去把风,确定三伯没跟来后,他从缸里钻出去,又要拉我去玩。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斑鸠开的音像店,斑鸠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以前在供电所做保安,跟三伯是过命交情。改制之后,被人顶了位置,他就去音像市场批发了一大批音像碟,在榕街一个偏僻角落开了个店。

榕街是两排民国留下的老房子,挺旧,人很少住了。大部分是古玩店,坭兴陶店,音像店,还有一家藏在角落里的性用品店,太阳一落山霓虹招牌就长了腿,跑到街中心来了。夜很深时,拿着水管砍刀的少年在街上相互追逐,第二天街面上偶尔有几滩暗色干掉的血迹,也不知道是谁的。倒也出过人命,一个瘦弱少年,跑着跑着掉了队,被跟上的人弄死了。窦光宗平时也爱和混混们斗嘴,他们知道窦光宗会使剑,平日里不服,出去却老吹嘘,跟别人说,知道当代西门吹雪吗?我哥们,砍人一剑一个准,杀猪从来不带用第二刀。人家说,知道你哥们厉害,可为什么不是西门吹雨。窦光宗这回爬上高压铁塔,纯属是跟他们打赌玩,大概他是自己知道恐高的,只是死不承认。平时爬树爬到一半,说手太滑,不爬了。站到桥上跳水,磨叽半天撂下一句今天风太大影响跳水姿势,就跑了。

不久,三伯来到铁塔底下,拨开人群往里走。那会儿已经有人拿着棉被帐篷在下面拉开了,有人还要去了供电所,让他们把电断了,没断成,说这条是城区拉来的主线,供电所断不了。三伯把棉被帐篷全解了下来,就坐到铁塔底下抽烟。抽几口,背对着天空说,你个崽子有种爬上去没种爬下来?窦光宗说,你让我下来我就下来啊?下不下由我,你管不着。三伯说,你以为你很厉害?行,干脆你别下来了。窦光宗说,比你厉害。三伯说,凭一张嘴吗?窦光宗说,你不是最多能在上面呆一天一夜么,我呆个两天两夜给你看。三伯一抬脸,喉头骨磕出来,喊着,你就算呆一辈子也就那样,蠢才!两人就这样耗上了。下午,人群散了差不多,只剩下几个闲人。到傍晚,闲人也觉得无聊,都忙去了。窦光宗腿麻,肚子又饿,趁着光线模糊偷偷爬下来了。以为三伯不知道,刚一落地,三伯嘿嘿笑两下,你看看,跟你比爬塔的人呢,给人当猴耍了都不知道。

这几个小混混平时爱在江边做一辆鬼火助力车游荡,看到落单女生就吹口哨。晚上,窦光宗约我去榕街那间游戏厅玩拳王,他玩拳王很厉害,手很灵活,没人玩得过他。我们沿着河堤走,到游戏厅里那几個小混混也在,看见窦光宗就笑。窦光宗说,好笑吗?塔爬不过我,拳王也耍不过我。他们其中一个,个子挺高的,皮肤黑得跟锅底一样,叫黑高,站到前面来说,窦光宗,我们来干一架?窦光宗说,还输得不够?黑高说,不比拳王,就打架,而且不能用剑。窦光宗说,打就打,怎么打?黑高说,空手,谁求饶谁输。说完两人就打起来了。黑高发育早,比他大整整一圈,窦光宗被按在地上,鼻子给打歪了,嘴唇破了个口子,流了不少血,可他不认输。其他人要拉黑高走,说差不多得了,黑高才撒手。他们走后,窦光宗站起来,用衣服抹了抹嘴角和鼻子上的血,去老板那用一块钱买了四个硬币,投了一个,玩起了拳王。我问他要不要还击,他摇摇头,说输了就输了。我们玩到了晚上十一点多,窦光宗说他头有点晕,就回去了。

黑高家住得离我们最近,从我家往北拐一个弯就到了。他才搬来了几年,他妈改嫁把他带了过来。继父在河流下游的皮革厂上班,干得不太顺,平时没什么事做就打打老婆玩。黑高逆过他几次,也被打。那天晚上他继父没回来,他妈站到门口等到半夜。黑高说,你等他干嘛,回来还不是打你。他妈不说话。黑高就把她妈拉回屋里,反锁了门。黑高家的门对着江边,半夜黑高觉得风大,起来一看,门被劈成两半了,被劈的口子整齐光滑,像刀切豆腐般。一碰,靠锁的那一半就掉下来了。第二天早上黑高去敲窦光宗窗户,说,输不起是吧,以后我再和你耍我就是条狗。窦光宗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中午的时候,碰到另外两个混混,说的也跟黑高一样。

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开始孤立窦光宗,什么事都避开他。窦光宗知道门的事情后,他怀疑是我三伯干的,就去质问他。那会儿三伯喝完了一罐矿泉水米酒,歪在院子里睡觉。窦光宗叫醒他,说了门的事。三伯爽快承认了那事,说,这脸你丢得起我丢不起。窦光宗说,你没丢脸?三伯说,我几时丢过?窦光宗说,我妈都给你丢没了。三伯刚听到这话,就不说话了,一会儿才说,谁给你说的?窦光宗说,你别管谁跟我说,你就说是不是。三伯没回答他,转头往身后的小窗子看,外面有一棵油桐,夏天还没过,油桐的叶子却落了好多,像他头上脱的发。良久,他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接下来他就跟窦光宗讲了以下这些事。

二十多年前,三伯跟他爸在镇南郊跟黄梅马戏团混。按以前,窦家耍剑只需在街上贴个告示,晚上就会爆满,好多人想让儿子拜他为师,学学功夫。那段时间,靠收徒和表演,家里的日子过得挺不错。后来不知为何,人们的兴趣逐渐转移了,有人听说南下可以发财,便一个拉一个去了,留下的转去听收音机的小曲,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听,聚在一块打牌搓麻将。行情突然差了,常常告示贴从镇上贴到村里,晚上能来个二三十人也不错了,大伙看着没前途,自然也没人拜师。三伯祖上是明永乐元年武状元,一代代下来,靠着剑术把家族撑起来。到三伯他爸这一代,就垮了。有一年南郊来了个马戏团,在旧戏场那住下来了。马戏团一共七八个人,他们每逢一三五表演,有三只猴子,一只老虎,一只狮子。节目挺多的,猴子踩单车,狮子跳火圈,老虎踩圆球。这种表演在我们这从来没有过,一下子就吸引很多人来看。旧戏场从中间平地往上数,一共六级台阶,开演前就挤满了人。三伯他爸看这行情,就去找了马戏团的头,看能不能增加一两个剑术节目。那人也好说话,看了下他的剑术,说增就增一个吧,反正也不麻烦。这节目就是跟猴子耍剑,给猴子发一根木剑,猴子进攻他格挡。反响不错,大伙还是挺喜欢看。三伯他爸就靠这勉强糊口。过一段时间,他让三伯也去,边学剑边打下手。窦光宗她妈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是驯兽师的女儿,平时跟着喂喂狮子老虎,拾掇工具之类。她常在人群散去的时候趴在围栏上看着空空的旧戏场发呆,或者去摸狮子和老虎的头,那些家伙那么大只,她一点也不怕,像摸一只小猫一样。有一天她看见三伯在后场那练扎马步,过来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练剑,她就开始笑,捂着肚子大声笑,整个旧戏场都充满了她的笑声,那声音,像骆驼的铃铛。大概两三年后,马戏团效益也不好了,就撤了,姑娘没走,留了下来,跟着三伯过了。

窦光宗听得入神,问,那我妈长什么样?三伯说,你妈啊,你跟我来。三伯好像酒醒了些,拍拍屁股站起来,晃着身子走出门口。窦光宗在后面跟着,两人往旧戏场走。南方的夏天,白天很长,阳光明亮,河里反射的阳光在河岸的植物上投下了很多移动的斑点,像鱼群在游动。旧戏场在一个废弃的鹅毛厂边上,鹅毛厂还没倒闭前,太平洋刮来的台风经常把鹅毛卷向天空,有人从风中醒来,打开窗户,看着满天飘飞的鹅毛发呆。唱戏的人抬眼望了望太空,临时加了段词,哟,哈雪咯!旧戏场地面长着茂盛的草和杂树,台阶的间隙围着一圈绿色,也是一些草,其间有几只鸟在跳跃。三伯走到戏台上,招呼着窦光宗上来,对着左前方说,老虎住这里。对着正前方说,狮子住这里。对着右前方说,猴子住这里。窦亮得说,那我妈在哪?三伯指着窦光宗说,你妈就在你脚下,她就站在那笑我,我问她笑什么啊,她也没说,就一直笑。那会儿我还没叫窦亮德,叫窦剑,后来才改的名。窦光宗说,那我妈现在在哪?三伯目光随着旧戏场的台阶转了一圈,在一个方位停了下来,接着就往那边走去。那是个台阶下的出口,两边盘着绿藤,三伯走进廊,看了一下,就去扯右边的藤,扯出了一个小洞,低头便钻进去。里面很空,是以前马戏团的化妆间,墙上有只用胭脂画的老虎,没肉,只有红色的骨头。往里走到最深的角落,那有一间很小的屋子,大概比人高一点,宽不足两米。三伯在屋子面前停下来,说,看,这就是你妈。窦光宗挠了挠头,一脸迷惑。三伯说,你妈就长这个模样。窦光宗说,哪个模样。三伯说,你再仔细看看这屋子。窦光宗盯着屋子看了几分钟,说,这屋子像一个人躺着。三伯说,你妈当时就躺在里面,我也躺在里面,于是就有了你。窦光宗说,那我妈现在在哪。三伯说,就在里面。窦光宗就钻了进去。外面三伯说,那场台风真大啊,鹅毛厂仓库掀了顶,鹅毛全蹦出来了,像下了大雪。松树下面落了好多松果,我一颗一颗把它们捡起来,搭了这个屋子。你妈说,那些松果像鱼的鳞片,这间屋子是一条大鱼,是什么鱼她没说,也许是鲨鱼,也许是鲸鱼,总之是很大的鱼。窦光宗在屋子里面说,你唬我,我妈根本不在里面。三伯说,你知道你妈多喜欢窦剑这个名字吗?我甚至怀疑过,她喜欢这个名字更甚于我。你爷爷这该死的老东西,为什么让我改名字啊。窦光宗在松果搭成的屋子里说,那我爷爷为什么要改你的名字。三伯用手摸了摸那些松果,上面有些蛛网,还有些潮湿的地方长了菌,他又给窦光宗讲了以前的事。这些事我之所以知道,是窦光宗后来跟我讲的。

大概是这样,马戏团走时,问三伯他爸要不要跟他们走,他拒绝了。领头的想说服他,说剑术这东西,现在过时了。他说过时也不走。马戏团就往西边去了。他们的民族本性漂泊,从北方来,一路演到南边,在哪落脚全凭心情。所以窦光宗她妈决定留下来,那驯兽师拦也没拦。后来如领头说的一般,剑术再也没人看,三伯他爸开始思考剑术这个东西在这个时代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想了好几年,都没想清楚,不练嘛又对不起祖宗,练嘛又混不了生活。就想了個办法,自己练,让三伯去混生活。那会儿三伯还叫窦剑,他爸托了一位在供电所上班的朋友,让窦剑去做电网工人。开始窦剑在里面混得不错,和几个工友玩得开,有活的时候就卖力干,没活的时候就聚一起打牌。不久就被举报了,说窦剑搞小团体,还聚众赌钱。窦剑被狠批一顿,连同那个介绍人。那介绍人又骂了一顿三伯他爸,三伯他爸又转回骂了一顿他。然后上街顺道找人给窦剑算命,那算命人一算,说名字有问题。就赐了窦亮德这名字给他。并解读一番,这名字的核心在一个亮字,亮字一通,所有的电都通了。没过多久,三伯和斑鸠几个伙计找出了举报人。斑鸠和三伯同一批进供电所的,他那会儿还没做保安,也做装线。那举报人叫雷欢喜,平时负责剪线,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他了。那天晚上,三伯那几个伙计喝得有点上头,几个人拉着又要去打牌。结果在供电所门口碰到了雷欢喜,几个人话也没说,就上去踹了他一顿,踹得还挺狠,吐了血,蜷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三伯没动手,站在边上。第二天酒醒,他们就后怕了,常疑神疑鬼睡不好觉。过了半个月,一点事儿也没有。大概过了半年,他们都快把这事忘了。半年后的一天,天气大热,水泥路上的空气给热歪了,扭着上升。早班回去后三伯和斑鸠接午班,他们要装一个高架塔,已经装了一半了。为了方便,他们在塔中的位置装了一跳滑索,扣子扣上后,就可以在上面横滑。那天斑鸠拿了线和工具,刚上滑索,就直接往下面坠下来。三伯在他下面,他想接着坠落的斑鸠,伸开了手,接是接着了,没站稳,两人坠到地上。斑鸠没事,三伯歪了尾椎骨,从此干不了这个活了。按理也算工伤,可三伯没合同,单位方赔了笔小钱了事。三伯不服气,又不知道怎么办。那天晚上失眠,他提了瓶酒去找斑鸠。斑鸠睡得迷糊,从床上摇起来,也没讲话,接过他拿来的酒就喝。三伯说,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就这样报恩来着?斑鸠说,你要怎么报恩,要不你跳下来,我再去接你一回?三伯说,他妈的白救你了。就跟斑鸠提了那滑索的事。那滑索是钢丝绳,怎么说断就断?斑鸠说,那天我特意看了下断头,平滑,像是给人用钳子剪的。三伯闷了一口酒,说,有人要整死我们。隔日三伯就到供电所讲这个事。没人理会,都说案件调查的事归派出所管。三伯去了派出所,两个辅警去现场看了看,把钢丝绳拿了回去。跟三伯说有进展再找你。这事到这就搁下来,半年没有一点进展,再过半年,三伯已经不抱希望了。加上失了业,便大量酗酒,整日浑浑噩噩。有一天早上,他从醉酒中醒来,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腰弯了,从脖子到屁股是一条曲线,看起来像赵州桥的一座拱门。当天,他喝了几斤白酒,醉酒中打了他妻子一顿,醒来发现妻子已经离开了他。

你知道雷欢喜那卵仔是谁吗?三伯对窦光宗说。窦光宗摇摇头。他说,黑高的亲爹。窦光宗圆着眼睛。他继续说,他妈的他算是个男人吗?刚来那会儿我们帮了他多少啊,做工回来,他也打鼓给我们听,真是瞎了狗眼了。窦光宗说,打鼓?他说,就那铁鼓嘛,也不知道从哪学的,敲得还挺有劲儿。窦光宗说,哦。三伯说,本来嘛,我们这代人的恩怨,别扯到你们这代好,几个对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你也是怂,换是我当年,不得把他们一个个劈成两半。窦光宗说,我妈到底去哪了?

窦光宗背着剑上学那会儿初二快结束了,他和其他人交流少得可怜,每天一个人在家和学校两点间往返。那剑用一个灰色布袋捆着,露出了剑靴,斜斜绑在背上。至于他背剑的理由,我问过他,他说你吃饭需要理由吗?对此,我不能反驳。后来被一些同学投诉,说他背着剑晃晃荡荡,影响公共安全。我跟他同班,他坐后面,班主任是个教历史的老头,平时上课自顾自讲,也不爱理事。校方这一施压,他就找窦光宗谈话,让窦光宗把剑给卸了。窦光宗说,我也没碍别人事,为什么要卸?那老头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就拍拍他肩膀说,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看武侠小说,最喜欢杨过。窦光宗说,你才是杨过!老头笑了笑,就不再管他。不知谁把事情捅了上去,校方把老头批了一顿,让家长来管。三伯来了没等校方发话,就先把学校数落一顿,数落完了又自己骂了自己一顿,完了校方人员无话可说,站在那干愣。三伯就把窦光宗拎回家去了,说要找剑击学校,让窦光宗去上,将来做个剑击运动员。找了几个月,没找到,就没下文了。窦光宗没学校可去,无所事事,自做了一把弹弓,整天往我那屋子墙面上打,吵得我没一天睡得好。我跟他说,再这么下去,你疯之前我已经疯了。他哈哈大笑,笑完了让我跟他走。我问他去哪,他说去找黑高,我问他找黑高干嘛。他说,决斗。我问他为什么决斗。他说,也没什么,就是无聊,你给我们当裁判吧。我说,决斗还需要什么裁判,谁活着谁赢。他说,万一同归于尽呢,总要见证人是吧。我想想也是,就答应他了。

黑高家门口有个急转弯,边上立了块镜子,自从立了之后,镜片没有一天是完整的。黑高他们经常用石头比赛扔镜子,看谁扔得准。我们到的时候,镜子刚好换新的,窦光宗从兜里掏出弹弓,打了几块石头,没打中。我说,你这也太缺德了吧。他说,反正我不打碎黑高总打碎。便继续打。有一弹弓打到镜子下面的铁柱上,反弹到旁边一个树丛里,黑高从树丛里窜出来,手上握着一根钢管,身子全湿透了。他刚拆了人家一截水管。黑高骂了一句,窦光宗回骂了一句。黑高说,这水管你家的?你打我做什么?窦光宗说,我要和你决斗。黑高说,现在吗?窦光宗说,对。黑高看了看窦光宗手上的弹弓,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上的鋼管,说,不成,你弹弓是远程,我钢管是近程,太吃亏。窦光宗说,不敢吗?怂了?黑高说,谁不敢。又说,不行,我得先办一件事。窦光宗说,不敢就说嘛,还找什么理由。黑高说,明天晚上。窦光宗说,在哪打。黑高说,旧戏场吧,那儿人少,死了没人知道。窦光宗说,好。黑高说,门口左边那有棵榆树,明晚上九点我在那等你。说完就跑了。

窦光宗让我在家里等他,七点多太阳还没落山,他吃了晚饭提着一盏黑乎乎的东西过来找我。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马灯。我说,你弄这玩意干嘛?他说,照明啊,黑灯瞎火的,你这裁判怎么知道谁赢。又问我家里有煤油吗,我说没有,汽油倒是有。他说,汽油怕是要爆炸,柴油呢。我摇摇头。他愣了会,说有了,便跑回家去从他家那台犁田的拖拉机里抽了半瓶子柴油出来,吸得满嘴油亮,然后注入马灯里,弄完快八点半了。我们便沿着河岸往旧戏场去,到的时候天还没黑透,月亮很大,白亮亮挂在夜空上,云很薄,风一吹便飘走了。我们躲在榆树下面的阴影里,窦光宗说,你说我打得过黑高吗?我说,估计难。他说,倘若我被黑高打死了,我没什么东西给你,你就继承我的这把弹弓吧。我说,我不稀罕。我们俩稀稀拉拉聊着,九点到了黑高没来。又聊了半个小时的样子,还是没见人影,窦光宗骂了黑高几句,说等到十点再没来就当他输了。快十点,黑高从旁边探出一脑袋,小声喊窦光宗,窦光宗有点生气,说,不打拉倒。黑高说,现在打不了,我要出去一趟,等我回来再打。窦光宗刚想问他去哪,话没出口就听到他跑远的声音了。蚊子实在太多,我们也跟着回去了。第二天就听说黑高他继父受伤的消息,他继父打他妈,黑高从后面敲了他几钢管,把他敲僵在地上,就跑出去躲了。

天气炎热得像是能把河水蒸干,水位却没一点下降的样子。考完试后,大伙从教室里跑出来,我才发现放暑假了。骑着单车穿过榕街,我看到斑鸠躺在藤椅上打瞌睡,又穿过街外的稻田,稻子长得很茂盛,很多蜻蜓在稻田上空低飞,远处的大树有蝉在叫。窦光宗喊我到河边打水漂,他只能漂五下,我能漂八下,他不服气,拿出弹弓来,对着河面拉了一弹弓,瓦片滑过水面飞到对岸去了。然后我们两个躺在河边一块石头上瞪太阳,比谁瞪得久,比了一会,眼泛绿光,快瞎了。我们在河边晃荡够了,就跑到斑鸠那坐。他不知道从哪得知我们没有VCD的事,拔了店里VCD的线,装到一个苹果纸箱里,让我们先拿回去用。我们假装拒绝了,他说他要买一台新的,尾音没落我们就把VCD扛回去了,放在我床边的桌子上。之后窦光宗就常跑来我家听歌。过了很久,没看到斑鸠新的VCD买回来。我们问他到底什么时候买,斑鸠说,你们年轻人,什么都好,就是性急。说着眼往门口一斜,烈日下榕街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老头在晕晕走着,一排大叶榕一动不动撑在街边。斑鸠也不知道跟谁说,狗日的夏天真够长啊。

刚到大暑,三伯喝醉蜷在床上起不来,送卫生院去了。其实早有预兆,隔几日关节就疼,膝盖、脚踝、手腕经常痛,像是里面长出很多根尖刺。自己涂点活络油以为能扛过去。后来这些部位红肿起来,疼得他在床上滚了两天,才不得已去了卫生院。医生给他安排一张病床,让他躺个十天八个月。三伯骂骂咧咧,床没睡热就嚷嚷要回去。窦光宗白天送饭,晚上守夜,夜里有时无聊就跑回来跟我耍。我问他三伯好些没,他说好不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摔饭,拔管子,要出院。窦光宗说了他两句,他就让窦光宗滚,窦光宗就滚到我这来了。有一天下午,我们从河面打水漂,回来看到街头一块空墙上贴着一幅海报,说要在八月十二斗兽场开办音乐节,旁边还有个小姑娘在发传单。我们过去问她斗兽场在哪里,她笑着摇头说不知道。她年纪看起来小我们几岁,绑着两根鞭子,摇头时辫子左右摆动,像个拨浪鼓。窦光宗指着传单上一行字说,上面不是写有吗,斗兽场就是旧戏场啊。小姑娘说,啊,我忘记了。

传单上大概写着音乐节的一些信息,乐队名称,来由,要演出的歌曲,义唱,门票全捐给教育资金会。最后花一大段文字介绍旧戏场和斗兽场的关联。看起来并无逻辑,全生硬的扯到一起了。窦光宗问认识这个乐队吗,我说不认识。窦光宗又看了看传单,说看着也挺专业的。我说,你要去看?窦光宗说,去啊,反正也没事做。我说,你不用看你爹吗。他说,不看。就把传单塞到裤兜里。我们去了斑鸠那里,斑鸠问三伯病好些了吗,他想去看看他,窦光宗问他什么时候看他。斑鸠摸摸后脑勺说,我想想啊。窦光宗从兜里掏出那张传单,塞给斑鸠说,你帮我看他一晚吧,我们要去旧戏场看演出。斑鸠把传单凑到脸上,看不清楚,又拿来放大镜上上下下照一遍,说,这旧戏场满园荒草,还能唱歌?

我们去到旧戏场,草长得比人还高,怎么也无法把它和音乐节联系起来。前几天后,几个光膀子把里面的荒草割掉了,平整了土地,出口处挂了一块牌匾,上面鎏着斗兽场三个大字。我们这才相信真有这回事。演出那天下午我们早早就到斗兽场了,一台卡车停在门口左侧,几个小伙子还在布置舞台,我们就到旁边不远处的河边玩耍。大概到傍晚的时候,开始试音,我们返回斗兽场,现场已经很多人,挤在台阶上。舞台上的几盏镁光灯大亮,照得跟白天一样。第一第二排站满人,我们在第三排占了位置,就等着开唱。唱到一半,有个老头冲到舞台上抢了主唱话筒,喘着起说不出话,我们以为是乐队安排的环节,老头叫我和窦光宗的名字时,我们才认出他是斑鸠。随后我们下去找他,他拉着我们往外跑。窦光宗不想走,说还没看过瘾呢。斑鸠把我们拉到门口安静的地方,说,看个鸟啊,你爹跑出来了。

卫生院里,三伯的床空了,被子乱成一团麻花,床头柜上是两张展开的报纸。我们问了医生,又把各层找了一遍,没见三伯踪影。回到三伯床边,问斑鸠窦亮得有什么不正常。斑鸠说正常得很啊,跟我聊了半天,后来他有点累,就不跟我讲话,拿着报纸看。我有点困,靠着墙睡着会儿,醒来就不见他了。窦光宗随意拿报纸看了看,上面泛着一圈饭盘留下的油迹,翻了翻面,不讲话。我问斑鸠,你们还讲了什么?斑鸠皱着眉头想了好久,说,想起来了,模模糊糊好像听到他说,这也太像了吧。我说,什么太像了?他说,不知道,我太困,没理会他。我说,后来呢。斑鸠说,后来人就没了。我们三个商量了一会儿,斑鸠去附近找,我和窦光宗回家找。一个小时后我们汇合,都没找着,斑鸠跑去派出所报了警。我和窦光宗站在河边,夜黑漆漆,旧戏场的鼓声在周边响着。窦光宗捡地上的石头往河里扔,咕咚咕咚响。我说,怎么办好。他也不应我,兀自扔石头,水花声一个比一个大。呆了一会儿,旧戏场那边鼓声停了。我说,那边好像散了。窦光宗往旧戏场方向看了看,扭头回来继续扔石头。我瞄了瞄手上的塑料手表,说,也散太早了吧。再一会儿,一辆救护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往旧戏场那边驶去了。我说,怎么回事?窦光宗看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还是不讲话。我说,我们去看看。窦光宗不动,我就拉着他往旧戏场走去。

到门口,救护车闪着笛声冲出来了,人群散了一大半。舞台靠内的位置地上有一大滩血,都渗进台布里去了。问了旁边一個看热闹的老头,他说,稀奇事儿,白光一闪,手臂就落地上了,人都没见着。斑鸠问,谁被砍了?他说,打鼓的呗,打着打着手臂飞出来了,邪门啊!斑鸠看了看我,我看了看窦光宗,他也看了看窦光宗。窦光宗在看台布上那滩血,走过去从一个角落里拾起了一张报纸。我们跟过去,上面一个版面是音乐节演出广告。斑鸠抢过报纸来,说,原来是他。我问他是谁,斑鸠说,雷欢喜,黑高那崽子亲爹。

之后,就没见过三伯。他像突然蒸发了般。

九月份的一天,天气稍微转凉,有人看见了窦亮德在镇子北边的山上。镇子北边是一片连着的山,草木茂密,平时很少人上去。斑鸠带着我和窦光宗到那铁塔下时,窦亮德已经被人降下来了,躺在一块白布里面。他们说,窦亮德以一直怪异的姿势吊在塔顶上,双手举过头顶,手掌拢一起向上插,腰是直的,两脚呈八字形状岔开。发现他时身子已经僵硬了,卫生院的护士花了好长时间也掰不动,只好先用白布盖住。他们不能理解,窦亮德为何能摆这个死亡姿势。白布掀开后,斑鸠大喊着,塔,像个塔啊!你们没看出来吗?然后,没再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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