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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空间研究”三人谈

2021-03-03方英刘英罗伯特塔利

外国语文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塔利空间文学

方英 刘英 罗伯特?塔利

內容摘要:本文是对美国文学空间研究领军学者罗伯特·塔利的访谈,也是关于“文学空间研究”的一次对话(2019年11月,宁波大学)。塔利认为,“文学空间研究”概念涵盖面很广,可用于指称任何关于聚焦空间、地方和绘图的研究,如地理批评、地理诗学、空间人文研究等。但“文学空间研究”不应被泛化,也不应成为一个标签。文学空间研究首先属于文学研究的一个分支;其次,(文学)空间性是此类研究的核心。塔利还就地理批评、空间批评、文学地理学、处所意识等概念做了仔细辨析,并赞同应当区分“空间”与“地理”、“spatial”与“geo-”。关于文学空间研究的新趋势,塔利认为以下领域值得关注:数字人文和空间人文的结合,女性主义地理批评,批判性地域主义,类型小说,流动性研究等。

关键词:文学空间研究;空间性;文学地理学;地理批评;处所意识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文学空间批评研究”(17BZW057)。

作者简介:方英,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叙事学研究、文学空间批评研究。刘英,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文学地理研究。罗伯特·塔利,德克萨斯州立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美国国家人文基金会(NEH)杰出人文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空间研究、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研究、文化批评研究。

Title: A Dialogue on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An Interview with Robert T. Tally Jr.

Abstract: This article is an interview with Robert T. Tally Jr., a leading scholar of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is also a dialogue about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at Ningbo University in November, 2019). Tally claims that the concept of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can broadly encompass almost any approach to the text that focuses attention on space, place, and mapping, such as geocriticism, geopoetics, the spatial humanities, etc. However, this concept should not be over-generalized or deemed as a label. The core of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which are first of all a sub-field of literature, is (literary) spatiality. Tally also explains the distinctions between some similar and relevant concepts, such as geocriticism, spatial criticism, literary geography, and topophrenia, as well as distinguishes “space” from “geography”, “spatial” from “geo-.” With respect to the new trend of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Tally observes that the following deserve much attention: the combination of digital humanities and spatial humanities, feminist geography, critical regionalism, genre fiction, mobility study, etc.

Key words: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spatiality; literary geography; geocriticism; topophrenia

Authors: Fang Ying is Professor of literature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 Her area of academic specialty includes narratology and spatial literary criticism. E-mail: ttbetty@126.com. Liu Ying is Professor of English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literary geography. Robert T. Tally Jr. is Professor at th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Texas State University (San Marcos 78666, USA). He is also NEH Distinguished Teaching Professor of the Humanities. His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 and cultural criticism.

方英(以下简称“方”):塔利教授,您好!感谢您接受这次访谈。很荣幸有机会就“文学空间研究”(spatial literary studies)这个话题与您展开讨论。我阅读了您的许多文章和著作,以及几篇关于您的访谈,了解到“文学空间研究”这个概念最初是2014年提出的,当年麦克米伦出版社推出了“地理批评与文学空间研究”(Geocriticism and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系列丛书。

罗伯特·塔利(以下简称“塔利”):是的。我担任这个系列的主编。这个系列至今已出版三十多卷,包括专著和论文集。当然,我对这个概念的构思更早,大概是从2013年开始的。由于我翻译了韦斯特法尔的《地理批评》(Geocriticism: Real and Fictional Spaces, 2011),并主编了《地理批评探索》(Geocritical Explorations: Space, Place, and Mapping in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 2011),这两本书都由麦克米伦出版社出版,因此,出版社希望我牵头组织一个名为“地理批评”的系列丛书。但我认为“地理批评”这个术语不够宽泛,不足以涵盖更多与空间、地方、绘图、空间性相关的研究,因此我提出将这个系列命名为“地理批评与文学空间研究”。这个名称显然更具囊括性,也的确更受作者和读者的欢迎。但我想特别强调的是,无论是使用“地理批评”,还是“文学空间研究”,我都没有将其当作一个学科(或子学科),而是将“geo”当作描述性前缀,将“spatial”当作形容词使用,以标明怎样的书可以在这个系列出版。我的出版构想得到了认可,因此2014年出版了这个系列的第一本书(Emily Johansen, Cosmopolitanism and Place)。

方:从这个系列的名称来看,“地理批评”和“文学空间研究”似乎是相互平行的两个研究领域。但您在后来的一些文章中似乎主张后者可以涵盖前者。是这样吗?

塔利:是的。严格而言,“文學空间研究”涵盖面更广,可用于指称任何关于聚焦空间、地方和绘图的研究,如地理批评(geocriticism)、地理诗学(geopoetics)、空间人文研究(spatial humanities),或其他类似研究,不管那些研究冠以怎样的标签或高举怎样的旗帜。我在《劳特里奇文学与空间手册》(Routledge Handbook of Literature and Space, 2017)的前言(“The reassertion of space in literary studies”)中曾简要论述这个问题。

方:能否更详细地谈一谈何为“文学空间研究”?尤其是这种研究与其他类型的文学研究有何区别?

塔利:我在自己的写作中使用文学空间研究这个概念,部分原因是我想要一个涵盖面较广的术语,可包含处理空间、地方、绘图和空间关系的各种文学方法。很明显,我在自己的著作中,也常常会引用地理学著述、政治理论或社会理论家的观点。我的理论基础一直是马克思主义,它本身就是跨学科的,能覆盖很多领域。因此,我认为“文学空间研究”可包括“文学地理学”(literary geography)等与空间、地方、地理等相关的研究领域。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文学地理学是一个更成熟的领域,或者说某种交叉学科。但文学空间研究是一个更宽泛的术语,它包括景观和建筑;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包括文本空间。例如,诗人们经常谈论书页上文字的空间。文学空间批评家可能会把重点放在那些与地理关系不大、或毫不相关的事情上。但我真没有想到“文学空间研究”会成为一个像标签一样的关键术语。我其实只是把“spatial”当作形容词来搭配“literary studies”。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我非常希望文学空间研究这个词对不同类型的作品和各种研究进路保持相当开放的态度,但不希望它成为一个专业术语。我更倾向于将其定义为文学研究的一个分支,而非严格意义上的跨学科工程,尽管有些人会在他们的著作中跨越学科界限或采取跨学科的方法。

方:我赞同您的观点,即不能过分泛化文学空间研究,也就是说,应当为这个研究领域设定一个大致的边界。我认为,边界和划定边界的标准都在于“(文学)空间性”。“这是各种相关概念、理论、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的共同点,也是文学研究中各种空间、地方、地理、场所、地图、空间组织、空间关系、空间结构和文学绘图的共性”(方英,文学空间研究 68)。

塔利:我同意你的观点。空间性的确是文学空间研究的核心。

方:刚才您提到了文学地理学,我注意到《文学地理学》(Literary Geographies)的编辑希拉·霍姆斯(Sheila Holmes)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文学地理学”是地理学(而非文学)的一个子学科。虽然文学地理学也涉及文学作品,但更重要的是具有人文地理学的学科性质,其理论和实践不仅属于人文学科,而且属于社会科学;文学地理学主要以地理学的方法阅读或处理文学作品,而不是以文学批评为主要目的;因而不应将“文学地理学”归入“文学空间研究”的旗下。①您如何评价她的观点?

塔利:我最近发表了一篇名为“文学空间研究与文学地理学?”(“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VS Literary Geography?”, 2019)的文章,就是对霍姆斯那篇文章的回应,以及对这两个概念或研究领域(即“文学空间研究”和“文学地理学”)关系的详细讨论。从霍姆斯的文章来看,这两者似乎存在冲突。实则不然。我想再解释一下我对文学空间研究的界定。在我看来,文学空间研究尽管具有与生俱来的跨学科特色,但首先应属于文学研究,应当面向文学。也就是说,文学空间研究的边界在于“文学研究”本身,焦点是空间、地方、绘图,或者,你说的(文学)空间性。正如霍姆斯所说,我对文学空间研究这个术语的使用太宽泛了,因为我把文学地理学放在从属于它的位置。霍姆斯认为文学地理学是真正的交叉学科:一半是文学,一半是地理,或者换一种说法,一半属于人文,一半属于科学。她甚至提到,他们通常会将一篇需要同行评议的文章发送给两位学者,一位是地理学家,一位是文学学者。因此,如果广义而言,文学空间研究可以涵盖文学地理学——正如我在《劳特里奇文学与空间手册》和《教授空间、地方与文学》的前言中所述——那么严格来说,它至少可以包括文学地理学这个子学科中聚焦文学研究的部分。

方:我持相似观点。我认为“空间”概念比“地理”概念更宽泛。从构词法来看,“geo-”这个前缀决定了地理学主要是关于“地”的,而“空间”概念显然可以包含地理空间。空间可大可小(其尺度的变化既可大于地球,又可是微观的容器),可抽象可具体,可真实可虚幻,可包含也可完全脱离“地”这个范畴。有许多空间都不可能以“地理”替代,如赛博空间,身体空间,心理空间,亲密空间等。地理首先是空间性的,而空间未必是地理的。因而,文学空间研究的范围很广,可以涉及:建筑,如福柯的全景敞视监狱,家宅空间,商场等消费空间等;特定场所,如酒吧、卧室、火车、飞机等;较为抽象的空间类型,如边界,阈限空间(liminal space),“神圣空间”,福柯的“异托邦”,科特(Wesley A. Kort)的宇宙空间、社会空间、亲密空间(cosmic space, social space, intimate space),德勒兹的光滑空间、条纹空间(smooth space, striated space)等;社会空间结构,如沃勒斯坦的中心与边缘(the core and the periphery),詹姆逊的后现代空间;太空;乃至空间实践与经验,如游荡者的漫步,边界建构与跨越,空间中的流动,等等。这些空间不是“地理”、“地理批评”或“文学地理学”可以完全涵盖的。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文学空间研究的确可以包含文学地理学。

塔利:的确,空间与地理具有一些差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小说的背景与地理位置的关系一般不大,它更多是与小说中的地点类型或空间排列存在关联。小说里的空间和地方既可以指人物活动的自然环境和空间布局,也可以指小说中人物对各空间或地方产生的感觉、思想和看法。也就是说,我们往往讨论的是文学中的空间问题,如空间布局、空间元素、空间知觉、空间体验等;而非纯粹的地理问题。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并不仅限于物质性的或政治性的地理,而是包含更丰富的空间元素,如建筑、室内设计、城市规划、空间组织等;而且还应包含人对空间的情感,比如,对“家”的情感反应与对纯粹的公寓、房子、住所的地理位置的情感反应颇为不同。②

方:空间与地理的差异让我想到了文学空间研究的定义和边界问题。在您关于“文学空间研究”讨论的基础上,我曾先后两次尝试着界定这个概念。第一次是在《空间转向与外国文学教学中地图的使用》这篇文章中:“此研究借鉴哲学社科领域的各种空间理论、人文地理学的研究成果与方法,研究文学世界中与空间、地方、地理等相关的现象;或以空间性概念为切入点,探究在空间视角下的作品主题、人物活动、权力关系、意识形态等问题;以及文化批评中对空间性问题的研究”(方英,空间转向 107)。后来我意识到这个界定还不够完善,因此在《文学空间研究》一文中指出,文学空间研究“可囊括围绕(文学)空间性开展的各种研究,因而与西方的文学地理学、地理诗学、空间诗学、人文空间研究、制图学、环境美学等具有不同程度的重合与交集,也应包括中国学者在这一领域的开拓与贡献,如文学地理学、空间叙事、空间美学、生态批评、城市研究等领域的相关探索”(方英,文学空间研究 69)。

塔利:你的定义非常好。但我本人始终尽量避免给这个术语(以及其他术语,比如“地理批评”)下定义,因为我希望这些研究领域或方法能始终向各种不同的方法、文本和思想敞开,能不断容纳并吸收新元素。你刚才特别提到文学空间研究“应包括中国学者在这一领域的开拓与贡献”,这一点我特别赞同,我也特别希望对中国学者的研究有更多了解。你能简要介绍中国的文学空间研究现状吗?

方:非常乐意。我的博士论文《小说空间叙事论》(2014)研究的就是空间叙事问题。从那时起我就对西方的空间理论和文学空间批评特别感兴趣,并开始关注国内的空间批评研究,或者说,文学空间研究。就我梳理的资料来看,自从新世纪以来,中國学术界越来越关注空间问题,文学空间研究呈现上升趋势,并逐渐成为人文学科的研究热点之一。从研究的领域来看,中国的研究主要聚焦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关于西方相关理论、方法和研究成果的引介、梳理、研究与本土化。比如,与文学研究相关的空间理论,如关于列斐伏尔、索亚、哈维、福柯、詹姆逊、段义孚等人的相关理论的译介和研究;关于文学与地理的交叉领域,尤其是对文化地理学、文学地理学、地理批评的译介和研究;借鉴西方相关理论对特定文学现象(如流动性问题)、特定文类(如旅行叙事)、特定作家(如莎士比亚、刘易斯·辛克莱、鲁迅等)或作品(如《变形记》)的研究。第二,对中国理论和批评话语的探索与建构。主要涉及以下几点:文学地理学话语建构与理论重构;关于空间叙事的研究;空间美学研究(包括环境美学和生态美学中相关的部分)。第三,中外合作与交流增多,比如中国学者与您、与韦斯特法尔之间的交流与合作。

塔利:感谢你的介绍。我对中国学者在这个领域的研究非常感兴趣,希望有机会能有更多了解、交流与合作。而且,我也非常希望将中国学者的研究介绍到美国和整个西方学术界,比如,在麦克米伦出版社出版中国学者的英文著作,可以是英文写作,也可以是翻译版。另外,我也想编撰中国学者在这个领域的论文集,如《中国的文学地理研究》或《文学空间研究在中国》。当然,这些想法的实现,需要中国学者的参与。

方:非常好的想法。我本人非常期待这些变成现实,也愿意参与到您的工作中。

塔利:非常感谢!

方:我想谈一谈文学空间研究中的其他几个概念。中国学术界有不少学者从事“文学地理学研究”,也有一些学者主张“空间批评研究”。近几年,韦斯特法尔的“地理批评”也受到越来越多关注。请问,美国或其他国家的文学研究界会使用“空间批评”这个术语吗?此外,能否谈一谈“文学地理学”和“地理批评”之间的异同和关系?

塔利:我从“地理批评”这个术语开始吧。我的灵感来自德勒兹(Gilles Deleuze, 1925-1995)的地理哲学(geophilosophy)。德勒兹在与瓜塔利(Félix Guattari, 1930-1992)合著的《何为哲学?》(What is Philosophy?, 1994)中专辟一章讨论“地理哲学”这个话题。早在地理哲学问世之初,就有一些学者使用了地理诗学(geopoetics)和地理历史(geohistory)这两个词。所以我不敢说是我想出了一个很酷的新词。我的意思是,类似的词在不断流传。我相信在我之前(我是在研究生阶段开始使用这个词的)有人用过“地理批评”这个词。由于多种个人原因,比如博士毕业后继续攻读法学博士学位,我有7年时间远离了文学研究,直到2005年重返这个领域。我当时想,是不是还没有人真正使用地理批评这个词?然后我发现了一本更早的书,是韦斯特法尔编的《地理批评用户指南》(La géocritique mode d'emploi, 2000),我发现作者在那本书中对“geocritic”(géocritique)这个词的用法比我具体得多。我的“geocritic”指的是对空间问题感兴趣的批评家,所指宽泛得多;他讨论的是他以地理为中心(geo-centered)的项目。这个项目从一个特定的地方开始,然后收集关于这个地方的文学、文化方面的参考资料,可以是小说或诗歌,也可以是旅行手册或城市规划文件,可以是任何文学或非文学文本。韦斯特法尔主张,以地理为中心的方法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ego-centered)。也就是说,不要专注于某个特定作家与地方的关系,比如乔伊斯与都柏林,或者福克纳和密西西比;而应当将“作家与地方研究”看作各种聚焦或凸显空间的批评实践的一种。他所感兴趣的远远多于某一种批评方法。而对我来说,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麦尔维尔和他对世界体系的文学绘图(literary cartography),所以我仍然乐意以自我为中心或以作者为中心(author-centered)。这是我与韦斯特法尔的区别之一。

下面谈一谈空间批评。空间批评之所以成为一个有用的短语,而不是一个关键词或术语,其中一个原因是它的涵义更广,可适用于各种批评實践。正如我们曾经谈到的,“空间的”比“地理的”(geo-)更宽泛。“geo-”指的是地球/大地及与之相关的各种联想,地理批评主要是关于地理的;而空间批评还可涉及其他类型的空间关系。但我不想将空间批评当作一个关键词,而是将其作为各种类型的聚焦空间的批评实践中的一种。

广义的文学地理学往往涉及很多东西。在某些情况下,有字面意义上的“绘制地图”(mapping),比如拿出一张地图,然后绘制某些事物的地图。如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如果我们想看看达洛维夫人为了买花而出门后去了哪些地方,看看邦德街上发生了哪些事,我们可以拿出一幅伦敦地图来查看。这当然是一种文学地理学。弗朗科·莫雷蒂(Franco Moretti)和他在斯坦福文学研究所(Stanford Literary Lab)的团队曾做过类似的研究。他1998年出版的《欧洲小说地图集,1800-1900》(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 1800–1900)就是以那样的方式使用地图和文本的。芭芭拉·皮亚蒂(Barbara Piatti)和她的瑞士团队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制作欧洲文学地图集。他们试图用可视化软件和绘图软件,绘制出关于欧洲文学的地图。那是另一种文学地理学。在我看来,文学地理学的领域比图表和地图所显示的丰富得多,也广阔得多。许多非地理学背景的文学批评家对这一领域亦做出了不少贡献。例如,文学地理学研究引用最多的例子之一是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 1921-1988)的《乡村与城市》(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1973),但威廉斯没有引用任何地理学家的著作。在我看来,在地理学的旗帜下,可以开展极其多样化的工作,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其中有些研究呈现出不同维度。例如批判性地域主义(critical regionalism),非但没有在全球化大潮中消失,反而正在经历一场复兴,因为人们在全球化背景下或其他似乎破坏地域身份(regional identity)的事情中变得更加关注地域。如果说这与文学地理学不同,但仍然与这方面的一些工作有关。

方:感谢您对这几个概念的仔细辨析。关于“地理批评”,您刚才主要谈到自己的“geocriticism”,并谈及您的概念与韦斯特法尔的“La Géocritique”之间的差异。我知道您非常了解韦斯特法尔的研究,而且发表了好几篇关于他著作的书评和论文。能否请您简单介绍一下他的地理批评理论与实践?

塔利:韦斯特法尔的《地理批评》一书提供了分析文学文本中不同空间实践之间相互影响的理论和方法,强调了文学与现实世界之间的互动方式,并帮助我们通过虚构性理解“真实的”地方,又通过真实性理解虚构的地方。这本书(以及他的相关地理批评研究,如关于地中海的项目)最独特的贡献是“聚焦地理的”方法。我在《空间性》一书中解释了地理批评方法的四条原则:坚持“多重聚焦”(multifocalization),即来自多种文类、文本和多个作家的多种观察视角;拥抱“多重感知”(polysensoriality),包括视觉、气味和声音对空间的感知;拥有“地层学视野”(stratigraphic vision),将地方看作包含多层次意义;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置于研究的首位。③地理批评方法不仅向读者呈现了关于某个地方的各种文本,以及各种空间表征方式,而且塑造出相对无偏见的地方形象,这些形象尽管必然会不全面,但是是多元的地方形象。但这种方法也存在明显的悖论和局限。首先是关于文本库的问题:谁来决定应当选择哪些文本作为“阅读”一个地方的文献?即便选择是集体做出的,个体研究者各自的视角仍然隐含在关于这个地方的整体现象学中。实际上,主体这个问题是无法完全避免的。建立文本库必定要有所选择,这就必然存在某种程度的排斥和“审查”,以及不可避免的偏见。其次,空间变成可识别地方的方式受到各种互相冲突的力量和观点的制约,但地理批评方法没有充分考虑这些因素。再者,韦斯特法尔虽然提出了“代表性门槛”,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就何时何地到达这一门槛达成共识,因而这个门槛并不能真正解决韦斯特法尔方法的困境。当然,韦斯特法尔本人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他在《地理批评》的姊妹篇《拟真世界》(Le Monde plausible: Espace, lieu, carte, 2011)中试图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这些问题。比如,为了克服此前各项研究中的指示性(referentiality)问题,这本书始终将文学中的和现实世界中的地方同时纳入考虑,并坚持一种后结构主义立场,也是一种拥抱空间关系和社会关系之整体性的姿态。

方:谢谢您的介绍。这几年中国对韦斯特法尔的译介呈迅速升温之势,但还不够深入。我相信您对韦斯特法尔的研究一定能为中国学术界提供许多借鉴和启发。

刘英(以下简称刘):塔利教授,您好!最近几年,我对文学空间研究、文学地理研究等问题也十分关注,有一些问题想与您交流。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与文化地理学相比,文学地理研究能做出怎样的独特贡献和社会意义?

塔利:谢谢你的问题。首先,文化地理学也有很多需要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不确定一个文化地理学家是否能证明他所做的工作是必要的,是更有社会价值的。我并非对地理学家有所微词。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假设一个领域是实用的,而另一个领域不是,这种假设已经带有偏向性,而且是不真实的。它显示了对艺术和人文的偏见。实际上,对人文学科的偏见更甚:在美国,艺术还能获得一些基金的资助,而人文学科很难拿到基金项目,无论是政府还是私人设立的基金。如果你想做艺术装置,你可能会得到一笔资助;如果你想写关于艺术装置的文章,可能就得不到了。但我坚信,在当今,文学对于教育和增强想象力仍然是必要的。在此,我借用了加拿大文学理论家诺斯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 1912-1991)的话。他写的一本书的标题为《教育的想象力》(The Educated Imagination, 1964),这本书最初是20世纪60年代初在CBC(Canadian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播出的一个系列节目。在这本书中,他向加拿大公众解释了为什么文学很重要,并在标题中给出了回答:文学能培养想象力。我们很难说文学比其他领域更好;但想象力很特别,其与理性或认知不同,是人类最直接受到文学艺术激发的思维能力。当然,科学与工程都有很大价值。我可不想让诗人来设计桥梁,尽管我或许希望工程师在做设计之前先读一些诗歌。

大多数文学研究学者不仅从事文学研究,而且还从事教学工作。因此,这关乎训练学生以不同的方式思考。我发现我们有一种倾向,认为教学与写作、研究是完全分开的。我不赞同这个观点。在我的学校里,我从来没有教过一门空间批评的课程。我正在教的是一门关于乌托邦的课程。显然,乌托邦具有空间维度;但同时,乌托邦文学是少有的具有政治使命感的文类。因此,即使我们(文学研究学者)所做的事情不具备明显的政治意义和社会意义,但,这些意义是存在的。我想,这是文学研究学者对社会的一种贡献吧。

刘:我赞同您的观点。文学,以及艺术和哲学,具有无用之用,因而是大用。文学能培养人的想象力,尤其是道德想象力。刚才您阐述了文学的一般功能。那么,具体到空间研究,文学研究能做出什么独特的贡献呢?

塔利:如今,就连地理学家也将文学文本作为地理研究的对象和材料。因此,我打算回到训练想象力这个观点上来。我在几篇关于奇幻(fantasy)的文章中谈到了这一点。在我的第一本书(Melville, Mapping and Globalization: Literary Cartography in the American Baroque Writer, 2009),以及《空间性》的最后一章,我指出奇幻是有价值的,并反对批评家将奇幻归为非严肃文学。奇幻可包括讽刺、乌托邦等,它们都具有某种实验性。在一部奇幻作品中,我们读到的不仅是不可能性,而且还把它当作真实来对待。奇幻是很好的思考方式。我认为奇幻思维也适用于文学,甚至现实主义文学。它有助于培养和增强想象力。

比如,当涉及到城市规划或城市重建这样的具体事情,需要想象一下如何规划新社区,或者进行某种城市重建项目,以及改造过去的贫民窟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我认为文学家有很多不同的方法来处理这类事情,如描写或表征社区和城市的不断变化。许多写过城市衰落的落魄人士都可以提供帮助。我想举罗曼·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拍摄的影片《唐人街》(Chinatown, 1974)为例。这部作品是关于土地使用规划、特别是水使用规划的。杰克·尼科尔森(Jack Nicholson)饰演的私人侦探试图解开的谋杀谜团与这种奇怪的调水规划有关。尽管侦探小说是一种古典或新古典主义体裁,但特定城市规划的概念,包括城市管理者的官僚作风和限量供水计划,却成为故事情节的核心部分。在此,与文学作品和电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某种类似城市规划的东西。

刘:这个例子非常有趣,是研究城市叙事(city narrative)的典型案例,而且揭示了文学作品对城市规划、城市发展等问题的表征,可以说是文学研究和文化地理都感兴趣的文本。

塔利:是的。

刘:文学空间研究或文学地理研究在美国有哪些新的研究动态和趋势?

塔利:我不想吹嘘自己熟悉文学空间研究的所有领域,或者說掌握了所有相关的专业知识。不过,关于这个领域的新发展,我想到了科技的飞跃,特别是将地理信息系统(GIS)技术应用于人文或其他领域。因此,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和空间人文(spatial humanities)的结合似乎是文学地理学家可探索的新领域和新课题。我还注意到,文学地理学家们正在将空间批评延伸到我们可能正在从事的其他领域。比如,某种女性主义地理批评揭示,现在我们正以一种以前不够重视的方式认识到,空间的性别化(the gendering of spaces)以及空间中人的分布,是与父权制或性别歧视主义的社会关系相联系的。我读过一本20世纪60年代的小说,里面提到一种位于楼下的秘书空间,书中称为“女孩池”(“the girl pool”),这是一个独特的性别化空间,这个空间在高管和工程师(都是男性)工作的区域之外。我还想到这样一些领域,其研究本身已具有强劲的发展势头,但现在更专注于空间关系或地图绘制。此外,批判性地域主义或诸如此类的问题也值得研究。可能会不断出现关于旧问题的新版本,或者说新解读。我还想提一下类型小说(genre fiction)。文类本身已成为供读者或作家探索的一种地图或一种方式。因此,文类批评和地图绘制让我颇感兴趣,特别是当我们以更宽泛的意义来看待什么是文学的时候。过去,人们可能会谈及文学叙事④与漫画的对比,或者与科幻小说等文类的不同。现在,不仅漫画和科幻小说在大多数文学课堂上受到欢迎,就连我们可能认为是文学作家(literary writer)的人现在也在从事过去被称为类型小说的创作。因此对类型小说的探索是我感兴趣的领域之一。

刘:我最近在研究文学中的“流动性”(mobility)。请问,这方面的研究在西方是否已成为一种研究趋势?

塔利:在英国和美国已经有一些关于流动性的讨论。安德鲁·萨克(Andrew Thacker)的《穿过现代性:现代主义中的空间和地理》(Moving Through Modernity: Space and Geography in Modernism, 2003)一书不仅主要讨论流动性,而且还聚焦于空间和地图绘制。流动性研究似乎的确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在我看来,有一种趋势变得越来越明显,那就是将空间看作是动态的。人们看似处于固定的位置,或稳定的状态,但其实都处在动态的流动系统中,比如我们身处诸如全球金融体系的资本流动等各种流动中。显然,现在你钱包里的钱的价值很可能会受到地球上另一个地方的事物或事件的影响。

刘:谈到流动性,我联想到文学空间研究以及人文地理研究的一个关键概念,地方。段义孚(Yi-Fu Tuan)区分了空间与地方,将空间看作开放的,自由的,流动的;而将地方看作具体的,稳定的,与一定的价值、情感和文化相关。⑤由此,我又想到您出版的新书《处所意识》(Topophrenia: Place, Narrative, and the Spatial Imagination, 2019),其标题中的“topophrenia”显然与“地方”或“处所”相关。这本书,尤其是这个单词,令不少学者颇为着迷,同时也有些困惑。大家都希望您能详细解释这个词。比如,您是怎么想到要创造这样一个术语的?为何使用“phrenia”?

塔利:我是在2014年的一篇文章⑥中开始使用这个词的。讨论这个词,要先提及文化地理学家段义孚的第一本书《恋地情结》(Topophilia: 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 Attitudes, and Values, 1974),这是一本关于文化/人文地理学的佳作。“Topophilia”意为“对地方的热爱”。这本书只要谈到“地方”(place),几乎都是愉快的心情。他以一件轶事开篇:他在沙漠中看着太阳升起,悬挂在仙人掌上空。你可以感受到他对这个地方的喜悦。但我觉得“恋地情结”无法描述我关于地方的某些经历。几年后,段义孚还写了一本书,名为《恐惧的风景》(Landscapes of Fear, 1979),他在书中讨论了各种程度的“地方恐惧症”(topophobia),即对某个地方的恐惧。如果我们懂足够多的拉丁语,并把它们结合在一起,我们可以想出很多有趣的单词;这正是我创造“topophrenia”的方式。我试图寻找一个既非积极亦非消极的术语。我只是想表达,我们意识到空间并思考空间时,是怎样的状态。希腊语词根“phrenia”表示“mindedness”;因此,“topophrenia”(处所意识)意味着“place-mindedness”(地方关切)。我想强调的是,我们总是处于某种空间意识或空间感中,我们总是意识到某个地方。这不一定是有意识地想到我们意识到自己“在其所”(in place),或“离其所”(displaced),或“不在其所”(out of place)。在我看来,我们的空间意识或我们的“空间关切状态”(topophrenic condition)也可以是一种重要的关系。所有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围绕在我们周围,不管我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

中国读者可能对我的《空间性》更熟悉。这本书从但丁在树林里迷路说起,并旋即与詹姆逊关于后现代主义的文章展开比较。詹姆逊的文章谈到了大家在洛杉矶的博纳旺蒂尔酒店(Bonaventure Hotel)迷路的经历,这是美国文学批评家内部的一个笑话。那是1982年,现代语言协会(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年会在那家酒店举行。许多人迷路,以至于无法按时参加小组讨论。最后,所有小组讨论都被取消了,因为人们要么上错了电梯,要么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而不知如何到达会议地点。詹姆逊在一次学术会议的发言中谈到了这段空间经验。如其所言,我们还没有进化出能够在这样的空间中为自我导航的知觉能力,这些建筑已经超出了人类应对空间的能力。《空间性》一书的第一句话是“你在这里”(You Are Here.),这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这样的地图为我们所在的空间提供了虚构的或图像的表征,而令人放心的圆点“你在这里”或其他标记则提供了参照点。它提醒我,我是以怎样的方式置身于这个更抽象、最广阔的空间里,因为我知道这个点就是我。它提供了一个方向,帮助我们想象空间并在空间中为自己导航。这就是后来我在《处所意识》一书中所命名的人的空间状况,即topophrenia。

论及处所意识,我的意思是,我们一直都在“绘图”(mapping),不论我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很明显,如果我们试图从此处到别处,我们必须绘制我们周围环境的地图;也就是说,必须确定自己与这里及周围任何其他东西的位置关系。这显然包括导航、方向和定向。即使我们在原地不动,试着估量我们所处的位置和其他正在发生之事的位置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一种绘图。诚然,这里的“绘图”具有隐喻性,但也是真实的。

刘:非常感谢您的详细阐述。最后想请您谈一谈您的新书。我了解到您有一本书刚刚出版,对吗?

塔利:是的。这本新书于2020年10月出版,书名为《文学空间研究:空间、地理和想象的跨学科方法》(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es to Space, Geography, and the Imagination)。这是一本论文合集,由来自不同领域的学者撰写的19篇论文组成,聚焦于地理批评、文学地理学以及其他相关主题。

刘:非常期待阅读这本书。

方:非常期待。并再次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注释【Notes】

① See Sheila Hones, “Literary Geography and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Literary Geographies 4.2 (2018): 1-3.

② See Robert T. Tally Jr., “The Space of the Novel,”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Novel, Ed. Eric Bulson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18): 156.

③See Robert T. Tally Jr., Spatialit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142.

④ 塔利此處沿用了乔纳森·艾瑞克(Jonathan Arac)在《美国文学叙事的发生:1820-1860》(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Literary Narrative: 1820-1860, 2005)中对文学叙事(literary narrative)、国家叙事(national narrative)、地方叙事(local narrative)和个人叙事(personal narrative)的区分。

⑤See Yi-Fu Tuan, Space and Place: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77): 3-7.

⑥Robert T. Tally Jr., “Topophrenia: The Place of the Subject,” Reconstruction 14.4 (2014). 这是塔利组稿的特刊“Spatial Literary Studies”中的一篇。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方英:空间转向与外国文学教学中地图的使用。《宁波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3(2018):107-113。

[Fang, Ying. “Spatial Turn and Maps in Foreign Literature Teaching.” Journal of Ningbo University (Educational Science Edition) 40.3 (2018): 107-113.]

——:文学空间研究:地方、绘图、空间性。《美学与艺术评论》(第19辑)。朱立元主编。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9。56-72。

[---.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 Place, Mapping, and Spatiality.”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Review (Vol. 19). Ed. Liyuan Zhu. Taiyuan: Shanxi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 2019. 56-72.]

责任编辑: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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