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之路
2021-03-02赵勤
从未真正离开过,一刻也没有。
无论是写作也好,离开新疆也好,于我而言都是逃避,而不是逃离。在我的心里,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新疆,只是逃避,暂时避开。没错,是逃避之路,不是逃离之路。
谈论别人是虚妄的,谈论自己更是困难的,也许是我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或者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
曾经,我认为,写作是一种逃避。逃避现实带来的失落、缺失和伤害,到现在三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这样认为。
一个人为什么写作?是因为有缺失吗? 我的童年是有缺失的,那是一段灰暗的记忆。
我的颌骨有点向外突出,牙齿也有点向外爆,虽然做过牙齿矫正,但变化并不大。因为这个原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掩饰缺陷,笑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捂住嘴。我不喜欢照相,十八岁之前我的照片不超过五张,每一张的我都像在受罪,苦着一张脸。很多年都很害怕照相机对着我,面对镜头,我会不由自主地张皇失措,内心纠结,结果越是这样越是照得不好看,不是皱着眉头,就是眼神阴郁,垮着一张脸,神色萎缩,不通达和明朗,没有那个年龄该有的单纯和明净。
永远也不能忘记我对英语和英语老师的恐惧。十岁以后,不论我到哪里,不论离开学校多久,最大的噩梦还是听到一声高亢的女声叫我的名字。一个中年妇女踩着高跟鞋,快步走到我跟前,尖细又高亢的嗓音冲着我:“赵勤,站起来,把这个句子的时态和语法分析一下!我就知道你说不出来,笨蛋,站到后排去,这节课你站着听!”
她是我第一位外语老师,说话声音又高又尖。三十多年过去了,她应该已经老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她的嗓音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在我的梦中闪回,声音还是那么高亢、尖细,而我还是那么张皇失措。
第一次体会到羞耻、难堪,觉得自己比别人笨,是在我做错了英语试题、是我背不出单词时她对我说的那些话。她的嗓音顽强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很多年了,怎么也抹不去。她和她的嗓音是我对“恐惧”最初的感受。直到现在我听到这种类似的声音还是会恐惧。会下意识地把有这种嗓音的女性排除在朋友之外。
成人以后,我梦得较多的场景之一就是高考。我坐在考场上,面对卷子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周围都是奋笔疾书的沙沙声,而我面对卷子一筹莫展,空白一片,感觉这一生就这么完了。年过四十了,我还在做关于高考失利和未来无望的梦,梦见考场上别人都在埋头答卷,而我什么也不会,卷子还是一片空白,交卷的铃声却已经响起来了,心里暗自懊恼追悔: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少年时面对未来的渺茫让我深陷焦虑,而这种焦虑如影随形直到现在。有时候我想,这种焦虑是命运让我给未来找一个意义吧?
除了学习不好和长得难看,肯定还有一些别的原因让我自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自卑,害怕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什么事情我总要思前想后,很难拒绝别人的要求,宁愿别人负我,也不要我负别人,我害怕别人说丑人多作怪。
十几岁的阴影始终不能摆脱,我相信自己停留在了那个年纪,无法补救。纸媒还在鼎盛时期时,我是杂志的记者。繁花似锦也好,人声喧闹也好,都是假象,都是别人的事情。我自己在哪里?我突然之间感觉到时间的残酷。不能这么过下去了。这样想着,内心便有种紧张感。快要四十岁的时候,我突然惶恐起来,觉得时间过于残酷,衰老太快。一切还没有开始,我就老了。我渴望成为另外一个人,我想要留下这一世活过的痕迹,因为这个原因,辞职回家,读书,写点小说什么的。文学能召唤我接近自身的感受,展现内心幽微的那一部分,由此来接近现实,接近恐惧和痛苦。
我尝试着写下城乡接合部的家庭主妇的烦恼、兵团二代青年的恋爱故事、青春期女孩子古怪的想法、大龄未婚女青年的相亲故事等等。我很清醒地知道我在写什么,我的主人公都比我要明白她们想要的生活和状态。有的时候我写着写着,完全忘记了现实世界,我是我笔下的家庭主妇、小偷、青春期的女孩子、大龄剩女,我过着他们的生活,我烦恼着他们的烦恼,高兴着他们的高兴。那时候我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女巫,知晓所有人内心的秘密和渴求。他们的自私就是我的自私,他们的恐惧就是我的恐惧,他们的残忍就是我的残忍,他们的懦弱就是我的懦弱,他们的无奈就是我的无奈,他们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他们的爱就是我的爱。也正是源于爱,爱那个真实的自己,才写下这些小说。回到现实中,我是那个不愿出门、不爱说话、不爱做家务的家庭主妇。我过着双重生活,有时候场景转换太快,而我还没有出来:精神还在虚构的世界里,身体已经碰到了现实中最实际的问题。
为此,我经常搞不清楚状况,也可能在家里待久了,在现实生活中,我成了一个无能的人。我越来越害怕去银行、邮局、物业办、社保中心等一切职能部门办事,我害怕和人交涉,我听不明白工作人员对我说的话,转眼就忘记了他交代给我的规范操作,经常被工作人员怼来怼去。我记不住数字、人名、楼层,出门办一些事情时,总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犯困。
不写作的时候,我像被打回原形的丑八怪,我焦虑、颓废、犹疑、神经质。我想象自己能像在虚构里那样现实、勇敢和坚定,可是,现实世界中,我又是疲沓的、颓废的、软弱的。
我想没有比文学更好的途径了。我试图通过小说的方式阐述这种阴影和自我探寻,希望在现实中和他人达成理解,从而获得真正的平静。
当我要写东西的时候,前一天就会心神不宁、神经紧张,一开始我只是有种模模糊糊述说的冲动,不知道会写下什么样的句子,这个过程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会不会有旁逸斜出的地方,述说的冲动会把我带向何方?我有没有能力呈现心中朦朦胧胧的想法?这些都不得而知,这时的我总是很焦虑,但又沒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只有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我才能写作,如果房间里混乱不堪,地板上布满灰尘,我就无法安下心来写作。那些灰尘、细小的渣渣好像在我的身上或者心里,我必须把它们清除出去,才可以安心。身心要极度放松才行,房间里通常不能有人,那感觉就像身上穿了很多件用以遮蔽、防御的衣物,需要一件一件脱下来,直到剩下一件柔软干爽的棉质袍子,身体舒适到仿佛没有衣物的束缚。
在生活气息很浓的房间,也不能写作。我会翻翻这里,整理一下那里,然后找点东西吃吃,或者喝点什么,听个音乐也好,不知不觉磨磨蹭蹭了一上午,又到午饭时间了。通常吃完午饭我会犯困,需要小睡一会儿,午睡起来的时间正是黄昏还没有到的那一段一天中最难熬的时间,那时候我会恍惚,会莫名地失落,会有强烈的颓废感,却不知道为什么。
等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写点什么的时候,有时候是不清楚的。很多时候我对我写的东西似懂非懂,我的内心似乎知晓答案,却又不明确,是写着写着慢慢明确的,在自觉和不自觉之间写着的时候感觉最好。事实证明,这种状态下,写出的东西也是好的。
写作于我是一种治疗方式。当我把一段萦绕内心的情绪、人物、事件幻化成小说情节写成小说之后,好像在虚构里满足了我当年的亏欠和缺憾,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而获得一种类似宣泄后的快意和舒爽,但紧接着是一种空空荡荡的虚无,仿佛获得的即失去的,有创造了一个新事物的快乐,同时也有永远地失去了身体或者精神中的一部分的失落、空虚。那是种很复杂的心理,像是巨大的欣喜和巨大的悲哀同时在我小小的心脏内不断膨胀扩张。这种感觉很奇怪。
新疆的春天从来就不是一个生机勃发的季节。雪还没有化完,草没有冒出头,树上还是光秃秃的,只有白昼越来越长,这些都不会让我想起有什么东西要开始。那不是开始,而是一个漫长的期待的过程。在乌鲁木齐,三月的夜晚,夜幕降临时分,空气寒凉,人们容易丧失意志。即使有太阳的上午也是一样,太阳很大,阳光灿烂,寒气也是强烈的。我并不觉得生机勃发,也没有时光飞逝的感觉。反而觉得有种绝望至极的颓废感。
在新疆,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每日忍受着关于写作的焦虑:时间被无关的人、事浪费掉,写下的文字自己不满意,对自己的怀疑,精神上的疲倦,这些汇聚到一起,附在我的心里。我觉着自己不仅仅是一个观察者,一个时刻准备着要写作的人,而是一个被很多事情操纵着不断挣扎的人。
我终于衰弱了。我的精神破碎了,这发生在我去南方之前。
我不在那里?哪里都不在。在乌鲁木齐我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人,在兵团我是山东人和甘肃人的后裔,而我从未在山东和甘肃生活过,这两个地方是我父亲和母亲出生、成长的地方,是他们的家乡,是我的祖籍,而我对这两个地方一无所知。
早晨几千里外的地窝堡机场送别,是对我的过去、我在新疆乌鲁木齐的过去的送别。离开的惆怅还没有结束,飞机就已经到达了白云机场。很快,我便满心欢喜:我从未见过开满花的一棵树;连绵不断的翠绿色树木;来到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可以重新开始的念头;时间无始无终,未来无始无终,还有对未知的事物产生强烈地体验愿望……
那是个冬天。我来到樟木头的时候是冬天。以往一想到冬天和下雪我就有些惆怅。乌鲁木齐的冬天特别漫长,天空常常因为雾和下雪阴沉着,有时候一个星期也见不到太阳,而树叶已经掉光,树干和树枝光秃秃地向上杵着,室外没有人走和车跑的地方都是积雪。温度通常接近零下二十摄氏度,空气寒冷;室内有暖气,温度在零上二十摄氏度以上,室内室外温差相差四十度。
我脆弱的脑血管受不了冷热交替得如此激烈,我的头痛病经常发作。每一次头疼欲裂时,伴随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夜晚这么漫长,好像永远也不会亮了,感觉自己要死了,再也看不到天亮。看着窗外天一点一点地变白,我对“劫后余生”有了切肤的感受。有些词汇,在字典课本里学习过以后,还会在生命中重新认识,由此这个词就和你自身的生命有了关联,而不再是一个空洞的词。
在新疆我经历过严酷的冬天,最冷的时候零下三十多摄氏度,樟木头和这样的天气无缘,在这里,一年到头可以穿同样的衣服,偶尔加件毛衣,厚的羽绒服几乎用不着。
樟木头的冬天是舒适的,草木旺盛,路边是开着一树花的异木棉。这里植被和天气的变化都很温和,时光在我眼里变得模糊。我分不清季节的更迭,也无法把某种花或者叶子和特定的季节联系起来。
白天黑夜在过去,最初的新奇在过去,我有些惊慌,一种茫然的惊慌,然后是自我意识的缩小。有一种压抑、恍惚而又强烈的真实感,在东莞樟木头镇山上的小屋我写下这样的日记:我有了一种疏离感,因为没有完全进入南方的生活,也因为一个我认识中庞大的北方世界变得很遥远、很小。
见到生人我会不知所措,在新疆出生长大生活多年,到一个新地方我依旧会紧张,会有生疏感,会觉着身处他乡,陌生、孤独。每每来到这里的一处新地方,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探险,对我而言就像是揭开一块旧伤疤。
空虚和不安又多了一点,有必要再次补充内部的能量。去看书,让自己再次沉浸在思考和消耗的过程中,我觉得这样可以忘记眼前的世界,哪怕只是暂时忘记也好。
天色暗下来了,屋里的家具变得模模糊糊,我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偶尔有汽车鸣着笛沿着盘山道开上来,强烈的前车灯会照亮我的卧室,灯光一闪,车沿着山道向上开走了。我感到一阵恐惧,这种恐惧常常在夜里把我攫住,比害怕的感觉要强烈得多——从今往后要独自一个人面对人生,无依无靠,没有人来帮我,无论是父母还是愛人。这样的时候我真希望我还在天山脚下,一抬头就能看见博格达峰,不只是这天晚上,还有今后的每一个晚上,就像永恒一样,更确切地说,我希望每天都能一抬头就看见博格达峰,它就像个照看着我的守护天使。
在另一些夜晚,恐惧消失了。我在房子后面的湖边散步,听着蛙鸣和锻炼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客家话。站在高处,看着山下一片灯火辉煌的夜景,那些灯光好像比3D电影院放映的影片上的灯光还要强烈。我走向下山的路。
南方的生活就在此刻,我怎么能蜷缩起来把自己躲藏在黑暗的屋子里呢?我害怕什么呢?我要去见人。只要走到山下,走到镇中心,走到一抹咖啡馆就好了。
是的,这家咖啡馆不只是一个避风港那么简单,它也是我人生的一个阶段。一抹时光咖啡馆是樟木头唯一的内设图书馆的咖啡馆。我在这里认识了KK、标哥,还有阿华和神秘的莉娜。KK经历丰富,对哲学和佛学精通,讲起茶道和咖啡的来源娓娓道来所知甚多,是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看得出早年也是有阅历和见过世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人到中年却愿意窝在樟木头镇,整天无事闲适的样子,黄昏到夜晚经常是泡在一抹咖啡馆里。标哥每天晚饭后是一定会来一抹喝一杯耶佳雪菲的,这个习惯保持了好几年,从他没有中风前就是这样,以前他是走着过来,现在是打车过来。他说在这里才可以喝到正宗的手冲,不用看,他一喝就可以分辨出是阿佳还是米粒冲出的咖啡,从一杯咖啡里他甚至可以喝出咖啡师阿佳今天的状态好坏,他说阿佳心情好,出的咖啡甜味会多,苦和涩都要靠后,也淡一些,如果状态不好,那么苦和涩味都要靠前一些,重一点,甜味稍欠。
一抹时光咖啡馆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咖啡馆,却聚集着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客人,这里是进入樟木头的一个通道、一个入口。在一抹,顾客都不会刻意打探各自的来历。我们都有过去。此刻,我们都不想回到过去。我们都想活在当下,享受这短暂的一抹时刻。
咖啡馆靠墙的书架旁边放着一把椅子,我坐在那里浏览那些书籍,偶尔也看看手机。咖啡师阿佳和米粒在小声闲聊。阿佳一边说话,一边在吧台后面擦拭着玻璃杯,有时候他也在吧台后面的椅子上坐着看书。
在这里,我每说一句话,我觉着那是错的或者词不达意。最好还是保持沉默,只要倾听就好。
有的時候午睡起来,我也会走下山,来到大街上。一阵空虚的感觉突然向我袭来。第一次是在过了天一城之后的那家润信糖水店门前。街上人来人往,和我并没有关系。我是那么孤单,我心慌气短,感觉自己就要倒下去了,那些人继续往前走,根本不会在意我。终于走到一抹咖啡馆,从下午到晚上,我坐在吧台那里,拿着一本奥兹的《忽至森林深处》。我对阿佳说我给你念书吧,然后就开始念:伊曼努埃拉老师向班上的同学描述熊长什么样,鱼怎么呼吸,猎狗在夜里发出怎样的叫声。她还在班里挂上了动物和鸟类的照片。多数学生都取笑她,因为他们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动物。多数学生都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造物。至少我们这里没有。此外,据说这位老师在全村从未找到想要娶她的人,因此,据说她的脑子里装满了狐狸、麻雀,以及单身的人在孤独中胡思乱想的东西……
我一口气念了好长,直到口干舌燥得要咳嗽起来。阿佳拿出耶加雪啡的咖啡豆,用虹吸法煮了两杯咖啡,一杯给我,一杯留给自己。
醇香的半透明的棕色液体慢慢进入口中,先是苦,后是甜。过了片刻,喝下去的液体就让我产生了一种神清气爽和愉快自如的感觉。那一刻,我相信,在深夜和大街上袭击我的恐惧和迷茫的感觉再也不会重现。
“你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阿佳问我。他的眼神清亮,好像什么都知道。
某天清晨开始下雨。我住的小房子窗外是一棵杧果树,枝繁叶茂,却没有结果。也可能原本是结了,在我没有来的时候已经成熟,被人摘了下来。雨落在窗外的杧果树上,落在树叶上,把树叶洗得发亮。这些杧果树我先前没有留意过。看着雨把杧果树和近处的房屋、远处的山林浸润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白雾中,我有些恍惚。我把周围看得真真切切,却不清楚看到的是何物。
我还是知道一些事的。我知道我坐动车到达的这个镇子的名字叫樟木头。这里差不多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南方小镇,目前全镇正在改造排污管道,山下的先威大道被挖开,大型的厢式货车、小轿车常常挤做一团,人行道狭窄,人们迎面走过时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空气没有那年夏天来时的燥热,但温度不低,经常是走到一半就会流汗。空气中尘土飞扬。走在这样的路上,经常让我有一种恍惚,刚才在山上的翠景花园,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世外桃源,眼前的街道上空气差、卫生也差,却有一种蓬勃发展、野蛮生长、欣欣向荣的气象。
我也知道小区背后有一个不大的水库,这里的人们叫它湖,湖在宝山脚下。我知道有条步道通向湖边,我知道湖对面的宝山那边也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小区,比翠景花园大很多,植物种类也更丰富。
我在樟木头的这种生活看起来似乎很自由,面前好像有无数个可能,其实什么可能也没有。这是一种完全悬浮的状态。我只是待着,我待在新疆乌鲁木齐,待在南山,待在樟木头。我只不过是一个局外人。我活在一种没有身份的、模糊的状态之中,唯一拥有的就是不确定性。
朋友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什么也没有干。
在遥远的乌鲁木齐,在那个能看见雪山的城市,多年来我一直梦想着来南方生活。但是我在南方的生活索然无味,没有意义。我一直在找寻和书写新疆人的故事。我把我异乡人的那种漂泊和无根的焦虑全部带到了南方,那些焦虑多少存留了下来。一开始它们很大程度上也是轻薄的,后来就弥散开来,是找不到目的和意义的焦虑,以及未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状态的那种焦虑。现在,我在南方的夜晚无法入睡。
如果有人问我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待了半年都干了些什么,我只能说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住的小区名叫翠景花园,小区沿着山而建,一侧院墙就是削平的山壁,我每天只是顺着坡道走下来,每天找家便宜的小餐馆胡乱吃两顿,不分昼夜地打哈欠,大脑昏昏沉沉,长时间地睡觉和偶尔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冬天的樟木头一片绿色。虽然树木也还是绿色,却是一种厚重的浓绿。小区门口的三角梅开出玫红色的花朵,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也开出黄色的花朵。我徘徊在小区后面的一片水域旁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在樟木头,我做的只有这些。
时间在流逝。时间在过去。
在樟木头,我闲散地生活着,睡觉,吃东西,散步,泡在一抹时光咖啡馆和人闲聊,偶尔也读书。
奇怪的是,重复了很久那些无意义的事情后,我开始看到我未曾想到的一些东西。——那是些蓬勃的、热烈的、生生不息的一些片段和瞬间。
石缝里长出碧绿碧绿的草和小树苗;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走在斜坡上的少女清澈的眼神;小区巷子口对面的集市,老人和妇女在路边摆着摊子,卖着翠绿翠绿的蔬菜;在集市入口处有人在蒸香甜的红糖馒头;卖桂圆、卖芒果、卖剪刀、卖豆腐切面等的大叔黑红色的脸庞,伴着微笑的吆喝,像是欢快的通俗歌曲......像是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前奏,而我在这种喧闹的市场里似乎也找到一种生活在当下的意义。
在南方,一些在结束,一些在开始。时间,无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