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镜(外一篇)
2021-03-02申正
申正
树干顶端和蓝天相融。风,把叶片涂抹得不是翠绿就是粉红,且一吹便窸窸窣窣,那么养眼、悦耳,令人感觉幸福。这是一片巨大的树林,林中花香弥漫,每朵花的每片花瓣颜色都不同,无人能够命名,无人能够形容。
我与朋友在林间嬉闹,你追我赶,汗水直流。
我实在跑累了,双腿半弯拄着双手:“小杰,歇会儿吧,我真跑不动了。”
“你们女孩子可真没劲,这才多一会儿?”
“我从小就没跑过几次,走路也都战战兢兢的,我妈妈她也不……”
“又提你妈,每次都是她,从小到大你出来玩过几次?”小杰似乎不想提我妈妈,撒着气。
“我每次说想出去玩,她就要哭,她一哭,我就不敢再提了。而且平常也没人找我玩,我妈妈说还是在家好,安全,但我确实想……”
“行了行了,休息会儿吧,晒个太阳。”小杰脱下衣服,光着膀子躺在草地上,“那你每天过得开心吗?”
“这是什么话?”我思索了一会儿,“反正哪一天都没今天开心。”
“呀,那坏了。”小杰嘴角一咧,“坏事快来啦!”
“别瞎说。”
“我说真的,我每开心一回,就要开始提防坏事了。”
“那是你。”
“我问过大家,大家都这样说。”小杰把眼睛猛然睁大,“不过遇着坏事也别沮丧,毕竟好事就快来了。”
“确实,妈妈老说会好起来的。”
说到这,我总想联系一些什么事,但总是记不清楚,甚至连我妈妈的脸都忘记了。
小杰没有把话接下去。绿色的风扬起了他的头发,一浪一浪,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云,头随云一起摆动着,我却看不清这些云是絮还是团。
我就这样一直站着,看着前方我能看见的一切。前方对我而言是唯一的方向,对其余三面的情况我毫不关心,当然,如果能一直看见前方的事物,也就满足了。
我回过神,看向小杰,发现他居然一直盯着我。
他猛地笑了:“你可真漂亮。”
嫩粉的风正带动着我的垂发,羞红的脸颊露了出来。
“真的吗?很多人都这样说,但我不信。”
“是真的。”
“那,什么叫漂亮?”
“看着舒服就叫漂亮。”
“合着只有你才能决定别人漂不漂亮?”
“当然不是。”小杰起了身,“最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来决定。”
“可我不知道我漂不漂亮。”
小杰笑了,像是随口说道:“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很漂亮。”
“你可别恭维我。那些叔叔阿姨说的漂亮话我可听够了,他们一开口我就知道是假的。”
“那我说的像是假话吗?”
“听不出来。”
“你需要自己肯定自己,别人说的坏话可能都是真的,好话可不一定。”
“那怎么肯定自己?”
“找个湖面照照呗。”
“哪儿有湖?”
小杰用手指向一个方向:“那儿就有一个。”
一道颜色的分界线把大地割裂开,一边是绿,一边是黄。那黄色很奇妙,闪着金光,越是向前走,那金光越是叫人睁不开眼。硕大的叶片开始卷曲、枯萎、掉落,才碰到地就碎成一片。风开始变大,带着寒意地变大。
就像踩着油炸虾片一样,“哧嚓哧嚓”,枯叶在脚下粉碎。小杰与我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路,我在后头跟着。风吹着我们的时候,也顺带吹着树叶,沙沙作响的树叶。远处的声音像从低处来,近处的像从天上来,我不在意它们,目光聚焦在那个背影上。
雾越来越大,我隐约望见前方有一座桥。桥很单薄,两侧是悬崖,看一眼就令人惊起一身冷汗。
“必须要过这桥吗?”我有些退缩。
“对。小心了,这桥已经很危险了。”
“为什么村里没找人来修它呢?因为害怕?”
“当然不是,这对他们而言很轻松,但没必要。没人来这里,修次桥还不如多盖层楼呢。”
“为什么要盖楼而不修橋呢?”
“盖楼能赚钱呀!”
“赚上钱之后呢?”
“盖更多的楼。”
“那什么时候修桥呢?”
“总有一天会修的。”
我们走到桥前,果然桥很破败了,风还在刮,桥岿然不动。我安心了一点。
踏上桥,发觉有些硌脚,定睛一看,每块桥板上都有四列竖着的条状物凸起,但并不影响行走。
小杰与我小心翼翼地前行。有时桥上缺几块桥板,就只能跳过去。我本是很怕的,但想到就能看见自己的模样,竟生出一种莫名的胆量,让我忘记了一切后果。
这座桥弯弯曲曲,像有人刻意设计出来的,而且每一块弯处的桥板上,那条状凸起都会变为点状凸起。当我不停地验证这一发现时,突然听见小杰发出了一声疑惑:
“咦,什么时候前面多了一座山?”
我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座山挡住了去路,像是把桥切开了。
我忙问:“以前没有吗?”
“没有。不过这里就是这样,总会在桥上冒出一些山来。每次地方都不一样,很怪。”
“要怎么过去?”
“没事,沿着山边走就行了。”
可供行走的地方很窄,必须紧贴着山前行。雾很大,我每踏出一脚,就需要让另一只脚滑过去,一次次往复,在冷汗里终于绕过了山。重新踏上桥后,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对岸。
不同于先前的金黄,那里一片漆黑,雾很大,但可看清周围的环境——光秃的枝干,地面枯死的草像是被一层东西覆盖着,一点色彩都没有,活物的气息像是被谁消灭了。
“马上就到了,再走几分钟你就能看清自己了。”
“快点走,感觉好冷。”
“如果太冷了你就说,我们回去。”
“那你之前立下让我看清自己的誓言岂不是失败了?”
“没事,还有下次。”
我本能地意识到什么:“不行,不行,我妈妈肯定不让。我下次再……”
“行了,快走吧。”
踩着最后一块桥板,来到黑色聚集的地盘。风,一股股变猛,脚下踩到了那黑色的覆盖物,熟悉的脚感让我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雪。
漫天的黑雪扑面,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前方有一摊白光。
小杰满脸挂着雪:“瞧,就在那儿。”
我们迎着怒风,弓着腰,将胳膊挡在面前。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向着光走。我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这莫名其妙的现象,我的眼眶只剩那摊白光了。我迈着大步疾速往那边跑着,超过了小杰,他的背影再没法束缚住我了,我即将揭晓我自己。一摊水,比一堆金子更夺目。
越往前走,黑雪越是无情,现在雪已经像小冰疙瘩一般硬。这黑物借着风力像子弹一样快,快要把我的手和脸划烂了。大风把我的头发凶猛地拽住,我拼尽全力摆脱。
背后传来一声尖叫:“小心!”
我急忙回头,发现小杰向我扑来。躲闪之际,小杰把我扑倒在雪地上。
一个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大冰球毫不留情地从他腿上碾压过去。冰球带走了小杰的两条腿,小杰留给冰球两道红漆。
我吓傻了,刚才疯癫的劲头消失了,眼睛和嘴巴张到了最大,我死盯着小杰。
小杰疼得面目狰狞。一切都在我眼里,我却落不下一滴泪。有一股力量将我变得麻木,我又将头转向那发着光的湖。
我将小杰的头轻轻放在雪地:“我一定要去,这也是你想要我做的,对吧?”
我向前走了两步,再次转头:“等我一会会儿,我回来就带你回去。”
小杰的双眼瞪得像金鱼的眼睛一样圆,他张着嘴,但没发出一丝声音。
湖里冒出的白光越来越亮,我的脖子和脸被急速的风雪划烂,一道一道口子很深。我可能就要死了。死前我一定要看见自己的模样,无知地离开世界就和胎死腹中一般。
还差三步。
两步。
一步。
我拨开雾气,低头看去。
湖面结冰了,蒙上了一层该死的模糊。
我不相信,猛烈地摇着头。头发像鞭子一样抽着我的脸,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坠落感,我被抽醒了。
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只知道我躺在一张床上,床很窄,只够躺。
我连忙摸自己的脸,那淹没半个指肚的裂痕还在,我恍然大悟——那是皱纹。
我想起来了:原来我一辈子什么也没看清过。什么是绿色,什么是黄色,甚至什么是黑色,我其实都不知道,都是想象出来的颜色。六十多年了,我都是靠对外部事物的想象活下来的,我没见过任何颜色,没结交过任何朋友,也没见过光。
“啊!”我长叹一声,双臂正欲张开,发现手上似乎还连着什么。我像是正在输液。难道这是医院吗?我怎么会在医院?
一声清亮的少年的声音把我拉出了思绪:“老奶奶,您醒了?”
“啊,小伙子,这是哪儿啊?”
“这是医院。”
“我为什么会……”
“马路上一辆车开得很快,差点就要撞上您了。”
“是谁救了我?”
那小伙子笑了:“是我。”
我急了:“小伙子你没事吧,是不是被撞着了?都怪我这个老东西,又瞎又傻,我真……”
“奶奶,您别这样,我没事,就是小小的骨折,过不了多久就好了!”
“奶奶对不起你,我太不中用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现在还剩……”
“奶奶,以后有事情找我就行了。”
“你叫什么名儿啊?”
“叫我小杰好了。”
窗外“噗”的一声,是枝条上花蕾炸开的声音。
感觉
太阳无情,发着毒热。我在思索着眼前走着的那个穿白衣裳的女人是否在哪里见过。她在热浪里散发出一股独特的熟悉味道,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超市、药店、地下室之类的地方都会散发出让人闻一鼻子就知道是哪兒的气味,或者是某个人身上的香水味,这些味道会让你拾起气味带给你的回忆。但某个时刻的空气——潮湿的草味或是初秋的清风,带给你的没有具体的事情与时间,只有转瞬即逝的美好感觉,脑中只剩一句“我之前闻过这味道”。
她走远了。按理说,“走远”一词总用来陈述向前的动作,她却是走回了我的从前。
她把白色的连衣裙换成运动装,尖锐的高跟鞋也换成浅帮跑鞋。在第五中学的操场上,正在举办市里的中学生运动会。太阳很晒,蓝色校服和红色校服切割开了整个观众席,我们学校没在市里,所以,操场边我熟悉的只有一个陪我出行的老师,也可以说是教练。我们中学比较特殊,按常理来说,是一个学生都上不了运动会的。毕竟学校的目的是教会我们必要的能力用来生活,论资格只能参加省里的残运会,但市里说这次运动会要涵盖全市所有学校,于是我就成了一个被逼披挂上阵的独苗,参加标枪项目。
我的对手有九个人,分别来自九所高中,我的目标是前八名。他们体型高大,穿着运动背心,背后印着自己的名字和号码,我很喜欢。我穿的是学校发的POLO衫,背后印着我们学校的名字和校徽,尽管没有我的名字和号码,我也很喜欢。
抽签的结果是我最后一个上场,我压力倍增。第一个选手上场时,尽管我听不到,但能看见观众席上的女生异常激动,男生则齐齐地投来不屑的目光。一轮轮上阵,一支支朝太阳刺去的标枪,观众席上的表情在我眼前变幻不定。
我毫不意外的是最后一名,可还是感觉难过。老师没有怪我,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我给老师做了手势,告诉她我要去散散心,过会儿就回。我走向了这个大校园里一片无人的林带。
嵌在水泥里的五彩石子路引导我往前走。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不用嘴巴和耳朵的项目,也落得这样的名次,我恨自己无能,一副如此硕大的躯壳却毫无是处。
当我把压下的下巴扬起,一个坐在草坪的女孩微笑地看着我,她嘴巴微张,准备说点什么。我慌了,我最怕别人对我笑了。老师曾严肃地给我们班里的学生教过:当一个人笑着说话的时候是最可怕的,这抹笑会让人摸不透他的内心和用意,或善或恶,或开心或嘲笑。这张脸看得我直发晕,她笑得好甜,我不敢去揣测她的内心,怕会毁了眼前的一切。
她对我说话了。我的唇语成绩不错,我看出来她在问我为什么来这里不去看运动会。我正准备伸手比画,又立刻把双臂收回两侧。我害怕她再笑一次,只好拉开两颊,嘴唇包住牙龈,露出两排牙齿面对她。
她又在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尴尬地站在那儿,急得想跳起来。我太想与她说说话了,和正常人一样笑两声都可以。可我只能用鼻孔出两下气来代替笑。空气中飘过一丝气味,淡淡的,是家里的味道或是沐浴液吗?总之闻起来美好、幸福。她莞尔又问了我一句:你不想说话吗?她眼睛很大,闪着光。我面红耳赤,转身就跑,比刚才比赛的助跑还要快。毛孔冒着汗,我真想让衣服后面的校徽和校名快快消失掉。我不是!我大喊了三遍,当然,没人能听见。
一路跑回老师身边,她瞥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我在空荡荡的四级台阶的第一排坐了下来,缓缓把眼球抬到眼皮下面一点。那个女孩刚刚走出林带。她看见我了,朝我招手。我急忙回应了一下,她又笑了,手背恰好挡住鼻孔和嘴唇,但我还是能看见她上扬的嘴角。她没有走过来,没有坐到我身边,没有与我发生下一个故事。她就这样走了,走向观众席,走向那片红色的海洋。
老师看见了一切,若无其事地向我斜了一眼,兴许是我自作多情,不该回招手的……那个女孩长得的确很好看。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我脑子里幻想的那几百个故事霎时化为泡影。
我急忙跑回那片树林,她散发出的香味还在,我贪婪地吮吸着,坐在还留有余热的那片草坪。我脑子里浮想联翩,但都那样不切实际,想着想着就不敢再去想了。
她踏着轻快的步子跑来了,问我刚才为什么要跑。见我不回答,又问我为什么要回来。我终于忍受不了,比出这辈子用得最多的手语:我不能说话。
像做了个梦,但那片树林在我脑海里扎下了根。梦是最易忘的,梦想是最难忘的。这梦出现在我脑海里太多太多次了,让我坚信再见一回这个女孩应该就是我的梦想。
如今這梦想我还没有实现,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种味道一定还在,在地球上的某一个地方。每每遇见路上的女人,我都会驻足辨别她们身上那难以被覆盖的味道。
我的鼻子好像坏了,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五十九次闻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