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于微时

话梅

一

我不知道相逢于微时是不是大多数人的相逢方式，毕竟这世上并没有惊涛骇浪般的一见钟情或超凡脱俗的绝代艳遇。正雄和怡然的相遇就要从一个微不足道的时机说起。

在武汉的糖酒会上，怡然一袭白色礼服款款走过红色地毯，在背景墙上用白皙而纤细的手指写下了自己潦草而狂狷的英文签名。那时候正雄正跟旁边的区域经理闲聊。

“如今红酒这行当实在是鱼龙混杂，价格又公开透明。喝红酒的和做红酒的反倒是一种炫耀和伪装的形式，酒文化这东西反而交给了最没有文化的一群人。”

“什么样的人才算有文化呢？”正雄的目光恰巧落在怡然的手腕上。她戴了一只价格不菲的手表，亮晶晶的，使她整个人更加炫彩夺目。

“不知道，反正你看这些一个个穿金戴银、名牌加身的肯定不会是有深层次的人。品味是装不出来的，它还是一种修养，举手投足，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

正雄抬了一下眼，怡然正好手提着裙摆摆正了姿势对着一群媒体和记者，旁边有打扮妖艳的整容脸跻身过来抢占中间位，怡然礼貌地笑了笑，欠身让出了位置，站在了不起眼的旁侧位置。

“简单点说，这女人就跟红酒一样，真假难辨，深浅不一。哎，是怡然呢，她这么快就出场了。”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打开手机的摄像头，咔嚓咔嚓抓拍了好几张。“哎，正雄，你看我拍得好不好？”正雄看到她手指划过一张张仿若不经意抓拍实则是有意自拍的画面。“你好像用的是前置摄像头！”正雄提醒她。

“对啊！不然你以为我真会拍她啊！”她撇了撇嘴，又开始对着镜头自拍。

正雄摇了摇头，轻巧地起身，整了整白色衬衫的衣领。若主持人报到他的名字，他也要跟代理品牌的红酒厂家一起上台走秀。这时候如果没有活动中心门外的一阵风吹来，或者没有一个突兀的声音打乱秩序，他的血液里不会有一股骚动的热流。外面发生了什么，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杂乱之声顿时停止，攒动的人头也停滞，但他长期品酒的敏感嗅觉发挥了作用。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香气，不是化学香剂，也不是花草的馥郁芬芳。这种让他近乎发狂的香气缠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想要触摸、紧紧抓住。

“你怎么了？”怡然站在他的眼前，她的手腕正被正雄紧紧攥住。“他怕是魔怔了！”区域经理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两人之间。她不着痕迹地会意一笑，把正雄的手从怡然手腕上拿下来。“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怡然，这是我的合作人正雄。你们，本不该同时出现的。”

“这是什么意思？”

怡然和正雄异口同声。

但那个和稀泥又搅浑水的人被旁边一位戴着粗条金项链和宽大金戒指的大叔拽走了。正雄努力使自己镇定，他摸了摸耳朵，又垂手站立，随即手足无措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怡然转身看了看，他的手势指向了一张签字台，显然那并不是可以坐下来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她问他。

他这才发现她的轻声细语仿若电视剧里女主角的配音，声调听起来让人舒服自在，稳重和妥帖。他无所适从的手从半空中垂落下来。“或许我们可以站着聊一聊。”

“对不起，我有点赶时间。”她礼貌性的拒绝也让人觉得春风拂面。

“那我们交换一下微信吧，我应该有很多问题要向您请教的。”

怡然知道这是个借口，但她没好意思拒绝。她解开密码，正要展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冷不防地又挤了过来。她推开怡然的手机，“你有什么需要的找我就好了，我可以替你转达的，是吧，怡然？”怡然不作声。正雄也没觉得尴尬，心里有点落寞。也许这本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举动吧。事实证明他是错的，因为第二天在糖酒会上再次见到怡然的时候，他确定以及肯定了心中的念头，她吸引他，他就是渴望与她亲近。

业界的专家正在台上分析糖酒市场的未来走向。所有人都专注地望向台上，正雄的眼睛直盯着怡然身边的空位。他的心里猛升一丝窃喜之意。他小心翼翼地压低着身子走过去，步伐迅捷，就像他稍迟一步就会有人抢占了去。

怡然一早就发现了他，她默不作声地看着猫着身子前行的高大男子，就像一只向她展开漂亮羽毛的孔雀，她知道那是男人示爱的信号。这些年，商场上或是私下里大大小小的应酬，年纪长她的抑或是小她很多岁的追求者不胜枚举，就连她在英国念书时的初恋男友都会重新爱上她，不断地纠缠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女人的自信和美丽反而是不断提高身价的筹码。逆生长和冻龄在她身上显现无遗。她这种久经战场的人又怎会轻易为男人的暗送秋波或投怀送抱所动。她俨然已经活成深谙世故的老妖精。

但她也不至于拒人千里。他们顺其自然地交换了微信。

二

说也奇怪，她仿佛忘记了他们的对话是从哪里开始。

她对我说起这一切的时候只好拿出手机，翻到他们互为好友的第一天。

你看，我起初根本就没看上他，长得又不帅，再说追我的人什么样的人都有！

可是他讓你动情了？

是的！她的语气有点哽咽。

面前的一桌墨西哥菜正在被我风卷残云。

你多吃点。你看我们的聊天记录，从第一天开始到现在，我全部保留着，那些经历就像是昨天那样鲜活，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已经分开了。

你们在一起过？

我不知道，苏珊娜。她用餐巾捂住嘴，几乎要哭出声来。我没有停下狼吞虎咽的动作，我的确假装在吃，我也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停下来是不太恰当的。我从刀叉下偷偷地瞄了她一眼，直到她整个人沉寂下来。

你要不要坐到我这边来？我慢慢讲给你听。

桌子上的三四个菜已经被我一扫而光了，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只得挪到她的身边去。一靠近她，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相形见绌。她皮肤白皙，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手腕上珠光宝气的名牌手表，这些时刻提醒着我当下艰难的生存现状。然而她的热忱打破了我的不自在。

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情，我现在就是失恋的心情。

到底是怎样的人可以掳走你的芳心？

面对我的疑问，她不得不继续沉浸在往事的回味里。她和他的故事这就有了后续。

三

那晚她因航班延误而没有及时出发回北京，滞留在机场的两个小时，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的她收到了正雄的微信，他问她，是不是航班延误了？行程要紧吗？

她不感到意外的是，那位他们共同的区域经理社交达人朋友是有能力搞到她的行程表的。她像平常的聊天方式一样轻描淡写一言带过：没有关系，谢谢关心！频繁的出差，国际航班的意外状况也不亚于此，她早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孤独自处。

“怡然，你看！我现在在哪里？”他不依不饶。

怡然打开他发过来的图片，是恋人们手写在签名墙上的一句话：宝贝，永远爱你哦！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后缀是爸爸妈妈。

或许是他跟他老婆写给未出世的孩子的吧。怡然脑海里闪现出了这样的念头，心里有些失落。原来自己对他是有一点期待的。现在看来，那个男人的心思不外乎也是想跟其他女人搞一搞暧昧罢了。

没有理睬他，没想到他的信息又发过来了。

“怡然，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就是我看见你走来，我的心和眼睛一刻都不能从你身上拿走的那种。是不是航班又开始值机了， 我的心情跟着航班的动态起起落落。我真的好害怕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这种失去的悔恨不已的心情，如同没有努力争取过一样。”

“如果可以，我们就在这里常常联系吧，这是我目前唯一的奢望了。”

怡然笑了笑，这真是个奇怪的人。

“单恋也是恋爱的一种形式，对象是想象力。”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

她身边窸窸窣窣走动的人群提醒她好像真的开始值机了。结束疲惫的差旅此刻她只想回到自己家宽敞客厅的沙发上。跟闺蜜约个下午茶，洗个香喷喷的淋浴，去护肤，按摩，做睫毛和指甲。曾经她以为她的下半辈子都会在二环内的高级住宅区内过着这样舒适的日子，直到死去。也许是命好，出生的家庭背景不错，再加上天生聪颖，她顺畅而优秀地从高校毕业，嫁了一个可以对家族企业有帮助的丈夫。他们的婚姻方式很前卫，在外人面前，他们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人，在他们彼此心里，各自打着算盘。总之磕磕绊绊几年下来，过得还算滋润，很多事情，得过且过也就真的过去了。

可能是学习、事业太过于烦琐，她的心里单纯的那一块始终空缺着。她何曾不想有人走进去，听一听她心底最干净的声音。她也是个寂寞的女子，在人世间漂泊，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一棵树罢了。

正雄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的出场方式没有特别地吸引到她，他蹩脚的撩妹伎俩在她面前也漏洞百出，可是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在法国出差的那一夜，她跟姐妹们喝得烂醉，但这一次不同于往日，她手机里不断传来的信息提示音提醒她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的国家，还有一個人在时时刻刻地牵挂她。她不再感到落寞，这种被需要和与世界联结在一起的感觉，已经距离自己一万光年那么远了。纵然她纵酒欢愉到北京凌晨三点，也总有那么一条信息提醒她要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她的一日三餐、出行动态都愿意与之分享。就这么不知不觉地交付出自己的所有，她对于他，也许是从细枝末节的问候和一点一滴的信任开始的。她从未觉得这么喜欢跟一个人聊天，南辕北辙，海阔天空。反正无论说什么他都能够对答如流。毋庸置疑，她欣赏他的才华。

透过他的信息，她不难发现他的家庭情况，生长在普普通通的湖北乡镇家庭，姊妹众多，背景平凡，奈何也挡不住他的博学多才、自信豁达、浪漫多情和风趣幽默。这趟欧洲差事的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只能通过手机屏幕传递彼此的思念。她归心似箭，一心只想快速解决手上的工作，快马加鞭回到中国，去到武汉。她想看到他，拥抱这个她曾经拒之千里的人。

他没有去过全世界，她说，没有关系，我每到一个地方就邮寄一样东西给你，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信物，也当是我带你来过这里。为了减轻他内心对于两人经济落差的自卑感，她在挑礼物上煞费苦心，不敢挑贵重的，只是一些简单款的T恤和明信片。对一个人的思念就随着这些物件的数量与日俱增。

终于熬到归国前一天，正雄向他坦白了自己想要与她厮守终老的决心，他认定她就是他在等的那个人。怡然自然是有些踌躇，一开始她安慰并暗示他只享受两个人在一起的微妙感觉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一个结果呢？像正雄这种做事果断、自信自强的人，怎么会满足于只能和怡然停留在恋爱的关系？他斩钉截铁地想要娶她为妻。怡然知道是时候必须要阐明自己的问题了。“正雄，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你们那个区域经理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况，我原以为你也是早就知道的。”怡然发完这句话，舒了一口气。她的确没有想到两个人的关系走到了水落石出的这一步。她从未想过欺骗正雄，但是今晚他提到两个人的将来，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并且不清楚她的情况的，也许正是因为不清楚，他才会一路追寻她到现在。

然后会怎么样呢？她头脑一片混沌。她自然是给不了他想要的，难道真的为了他闹到离婚的地步？她摇摇头，这太难了。她现在已然是精神出轨，下一步也不排除与正雄发生关系的可能。那么，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带着这样的纷扰她上了飞机，很快在飞行中陷入困顿状态。

凌晨一点到达北京机场，这个点往往正雄还醒着确认好她安全着陆后才会安然睡去。她已经想好了，为了不让他等，她回京以后就要养成早睡的习惯。毕竟正雄是有健身习惯的，他每晚十点半睡觉，早晨六点半起床。她也要跑步，加强锻炼，养成早睡早起的生活作息。说来可笑，她以往的数十个健身教练都没能说服她，使她做到这一点。现在偶然出现在她世界里的这个毫不起眼的男人，竟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她。她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像她这样优秀的商业精英、完美情人，也许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诱惑吧！

四

怡然，你从来没有过这样单纯而专注的感情吗？

是的，没有，你知道我的婚姻也是因为经济需要。我早早结婚，并有了孩子。孩子我脱手不管，丈夫更是管不着，围绕在我身边的人也大都是有利可图想要接近我。正雄他是个异数，所以他吸引我。

你缺少的只是敢于牺牲乐于奉献的感情。因为你对正雄如此，所以他也会这样回报你。

没错，我没有什么能够给他的，除了世俗的东西。但他教会我很多道理，传递给我很多有用的信息。你知道像我这个阶段的女人，真的很难去接受别人的观点了。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心理年龄大于实际年龄的成熟大男孩。我喜欢他的干净，纯粹，有男人魄力。

所以他最终选择离开你，你因此伤透了心？

五

回京后的第三天她才等来他的消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他只说他遇到了一些需要处理的事，但具体是什么事他并没有提及。怡然能判断得出以前那个与自己无所不谈的正雄略有不同了。他也并没有提起之前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个不愉快的话题。他也许是接受了吧。这样挺好，她愿意为他奉献所有，但是家庭是底线，她不会那么做的。以她对正雄的了解，他应当也不会向她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的。正如怡然所想，回到国内以后的生活她十分自律又节制。一想到那个熬夜都要等自己忙完说句晚安的那个人，她是不忍心再继续维持自己的午夜场的。她早睡，跑步，自己做饭，吃得清淡，生活积极乐观，与人为善。她的世界从此改天换地，只因为多了一个正雄。她越来越感谢他，甚至计划偷偷去武汉给他一个惊喜。

就在这个计划将要实施的前一天，怡然没有再收到正雄的信息了，她想也许两个人是心有灵犀吧。反正马上就要见到他了，所有的问题她都有时间当面问个清楚。那天她特意穿了正雄最喜欢的一件白色衬衣，收拾妥当，心情美美地坐上了飞机。她有自己的打算，按图索驥，把之前正雄发给她的那些武汉标志性建筑全都走一遍，然后找好住处，挑选餐厅，再把这一切告诉他，等他来见她。

武汉大桥，东湖，武大，黄鹤楼，昙华林，户部巷，她觉得自己十足一个外地的游客，以往这种地方，不是商业组织的观光活动，她是没有闲心一个人来的。再吃一顿热干面。这样漫不经心地逛下去似乎一整天的时间也不够用，她顿然爱上了这座城市。原来它与自己这么亲近。她突然想起那个他们共同的朋友，好歹她也算是半个牵线人吧。她立刻打电话给她，她在电话里还故意问起了正雄的近况，“噢？他呀！好像最近失恋了，你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恋上的啊，他那种青年才俊，体格又好，很难认真喜欢上一个人吧，如今看他倒是个情种。听说他失恋后状态一直不好，天天唱K，喝酒解闷，工作上也懈怠了不少。之前还管我要你的电话来着，这种小年轻啊，不定性的。”

“那你当初不想让我们接触也是因为这个？”

“那倒不是。我只是单纯觉得你们不是一类人。”

“到底是你对我不了解呢还是对正雄不了解？”

怡然没等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她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内心里抵触那种不了解就轻易给人下定义的人，她不知道她无意当中的阻拦差点坏了她跟正雄之间的一段缘分。慌乱的心无暇顾及这些，正雄的这些近况她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她感到一阵不安。

事不宜迟，她需要尽快确认。她立刻拨通了正雄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打，仍然是。心如火燎的她只好发了一条信息，直奔主题，告诉他她就在武汉，并发送了她的住址。她笃信他会来的。她亲爱的正雄，再怎样也不会忍心抛下她一个人独守这座空城的。

六

但事实呢？他并没有去？

是的，苏珊娜。我真的是不能理解男人的人，怎么能那么狠呢？

这恰恰证明了正雄是一个你值得喜欢的人。他的确是早就想清楚了，你们要是见面了，后面的事又该如何收拾？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伤害你，也不愿意让你后悔。

可是他这么做已经是在伤害我了，我都准备好一切等他来赴约，他这是在挫伤我的自尊，我并不想作践自己，但我真的想要交出一切，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事没有做。我们甚至都没有在一起做过任何事。

可是你们的心在一起过，这还不够吗？

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叫我接受事实，还是对我骄傲自满的惩罚呢？

怡然，把他留在回忆里不好吗？

你知道他多过分吗？我实在忍受不了独守空房的寂寥，第二天买了返程机票。如果他也一样痛苦，为什么就不选择接受。

你想让他接受什么？你是结过婚有家庭的女人，他要的是你的全部。让他做你的情人？像他那样骄傲的男人怎么可能接受？

说到底是我糊涂了？

感情的事就这样，各自的立场不同，不是伤害他，就是伤害你。只有本着自己的心行事，至少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你着想。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把他留在时光里就好！

最终他才是最厉害的人物，把我甩在原地， 让我对他念念不忘。

那是因为你从未被拒绝过。怡然，你的骄傲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挫伤，但这比起一次自我成长，真的不算什么。没有了正雄，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应该很清楚了。

窗外的雨歇了，我揉了揉圆滚滚的肚皮，一桌子菜全让我一扫而光。我起身要去健身房了，怡然结完账跟在我后面。

你干吗？我问她，你不回家吗？

不！我跟你去健身房看看。